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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他身旁,只见他低沉的声音:“还有份密报:灵水大疫。”丢下惊心动魄的四字,便施施然朝着帝座那边去了。
静王随他望去,高高的九重深处,帝座上人影憧憧,是因太亮还是太暗?他垂下了眼帘,将紧握的酒杯放到了唇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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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辘辘,掩去了车内人落泪的声响。
之惟仰着脸,靠着车厢,泪珠却还是不停的掉落。善于掩饰的双眸却为何从小就没学会隐藏泪水?还是有太多的悲愤和压抑将人挫磨得越发脆弱?儿时的伴约定了男子汉流血不流泪,长大的人更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然而最终却还是失约——他人当真流血,自己却做不到不流泪。有些冲动即使用再多的理智也压抑不住,他只能将自己的身体更紧的靠向车身,将脸更深的别到冲窗的那边。
断云坐在这头,轻轻掀开这边窗帘一角,轻声吩咐车夫:“继续走,往远里走。”
扬鞭声中,马车从兰王府前匆匆驰过。
也不知绕了多久,终于慢慢停驻,深夜的曲江水边,只余岑寂疏柳。峨冠博带的人走下车来,一直走到水边,蹲下身去,掬了一捧初冬的江水,将脸埋进了里面。冷冽的水流如断线的珠子般从指缝间滑落,半晌,他才放下手,面前的江水里映出一轮冷月,和从车里走出的女子的身影。
他抬起眼,她走过来,手里绽放着一盏莲华。
她捧给他,他接过来,是一朵用丝帕做的莲。
“就怕飘不太远。”她边说边随着他一起蹲下。
他将莲花放进水里,没有烛火,现做的莲灯载着月华,随水流慢慢飘向深暗的水央,不多时,濡湿的花瓣渐再不堪承受那洁白的光亮,终平铺成原状,消失在水波里。
他们一直看着看着,看得她眼眶也渐湿润,听见他说:“谢谢。”
她转眸,他的眼已然风干,良久,低眉一笑,挽住她手:“回府吧。”又是片刻,才挪步,轻声说了句:“去——兰苑。”
她微震,他似有觉察,于是濡湿的袖口更紧的粘贴在了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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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一样的明月,同样映照着一方花园,只是这里却没有流水宴席、歌舞声喧,有的只是一地青绿,在初起的北风中舒展着修长的叶片。初冬的兰苑是没有花的,即使秋兰也已凋谢,然而这苑内还是萦绕着淡淡的一股幽香,像被岁月之水浸泡的清茶,温暖弥久,无论淡酽。
之惟拾级而上,推开那扇紧掩的门,重芳阁内书香扑面,萦着草木清芬,长久纠缠。他走进去,手指一一扶过书架,架上没有丝毫灰尘,如同光阴从未曾流逝。
长久的沉默,她却知道他有话要说。
只听他终于开了口:“这里是有两个人每日清扫的,钥匙就两把,他们身上一把,我身上一把,就是这个。”他递给她:“以后就交给你了。”
断云感到自己手心里沉得教人心痛,她知他交给她的决不止这一处庭院。
之惟笑了笑,拉住她握住钥匙的手,指点那些书籍:“这一架子都是孤本,难得得很,需得小心保管了,这一架是经史,这一架是……”
“可我不知道那些抽出来的书该放回哪里。”断云打断他,水盈盈的眼盯着他,“我……怕放错了。”
之惟摇头:“没关系,原本就乱了。”转眸望着那些书籍,“原来的样子已经固定在原来的人心里,后来的人再做什么也只能是旁观。”说着,他指指架上一处空格:“就像这里,原来有两本,后来先生说要给我讲解,就带回君宅了,却又从来没给我讲过,直到有一天我整理他遗物的时候才在他自己的书架上发现这两本,原来,扉页上提着他当年赠与父王时的赠言,情话缠绵,难怪要藏着掖着怕我翻见,而再后来……我就再没见过这两本书,这里怕也放过几次旁的书了罢,然而却又在不知何时,空了出来。”
她也跟着伸出手去,放进那空隙处,那里,究竟是时空的漩涡,还是人心的缺口?纤指轻颤着,“当年,究竟是怎样?”
他将手覆上:“那是他们的。”
她笑而摇头,并不相信。
他叹了一声:“莫痴。”
她还是摇头:“那是人说的,不是我。”那是人的告诫,人刻在“墨”上的“螭”龙,却已不再是她的执着,爱人的心当如海宽广,当将他心的全部包裹,许他在心龛上供一尊佛。
他该是听明白了,不然不会张口,深吸了口气,却一时沉默。
良久,终于——
她转身,望见近在咫尺的瞳仁里映出彼此的影,那般清晰——“断云。”——听他清清楚楚的叫着她的名字,“是我先斩后奏,一直还未问过你呢:可愿作我王妃?”
她噙泪而笑:“我以为你会问我可愿作你的妻子。”
之惟再撑不住,一把将她拥进怀中,眼中也隐有水痕:“如果再早几个时辰的话,我定会这样问。”
只可惜,一瞬变故,木已成舟。
这样烫,也这样凉,爱,如酒。
这样的爱,只怕都不是彼此想象中的模样:见识过的无暇、想象中的完美都不曾降临到自己的身上,从一开始,这份爱情就夹杂了太多的变数,太多的误解和原谅。这不是他熟悉的爱情,他脑中的画面该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个眼神便能令人挺身而出承担所有风浪;这也不是她想象的爱情,她以为她会嫁一文秀郎君,品古玩赏字画,逍遥山水人家。然而,情如烈焰,早在准备好之前就已将人融化。
焚身以火,宜其室家,作凤冠霞帔亲王正妃,在他将漩涡引至边疆之后,默默为他守护这在京城的家。作他王妃,便是要定如石静如水,即使心急如焚,即使风刀霜剑,也要将这个“家”保下。而他,则会在天边,用血用命来保全这座府第上的王冠,以及她。
而他要她选的便是这一途吧?可是若没有他的府,又怎算得上家?
焚心以火,想作的却只是他妻罢,与他同放河灯,纵他眼中万千莲灿,心头芳华永存,这些她已不会再在意,从他宣布立她为妃的那一刻起,她以为便是他的邀约,要从此风风雨雨共渡一生。
原谅他,不敢以“妻”之名求婚。之惟抚过怀中人的秀发,万千歉意却不能宣之于口,册立正妃本是携手之约,却不料世事无情,只能留下空名,而不能长相守。忽然明白了为何有人冲冠一怒为红颜,纵天翻地覆死不休,而他,却只能如当年之人一样选择:留下这一苑清香,万家灯火,只能将深爱的人更深更深的往心窝里揉。
“断云,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情吗?”强作了笑颜,他埋首入她青丝,“还记不记得西山卧佛寺?”
她猛地要抬首,发却被他枕住,只能微偏了眸瞅他,见他闭上了双眼,沉入回忆:“卧佛寺里的钟,钟上面的莲花,还有莲花上面的字——
万古长空,一朝梦醒。
她听见自己用颤抖的声音在十六年后又一次与他异口同声:“普渡众生。”
浩茫里,隐约一声晨钟。
她想起那时悠远的天籁佛音。原来,一切早在久远处,就已然注定。
她更忽然想起嫁过来那天,九思堂内他伴她花轿而行的九步——三生涅磐,六道轮回,九世圆满。为君流尽三生泪,君却禁生六道魂。这又究竟是巧合,还是宿命?
望着他睁开来凝注她的眼,她还怎能不答应?断云点头:“好,我愿意。”
他看见青丝上闪烁着不知是她的还是自己的泪。于是,他直起身来,转过身去:“跟我来。”他拉着她手走到暖阁里,只见一面架上放着大大小小许多支笛箫,他问:“你爱听哪一种?”
她抹了下眼睛,轻道:“笛。”
他点点头,从架上挑了一支竹笛,抚道:“这一管我小时候吹过,已是好久没碰了。”说着,便将笛放到了唇边。
兰王的笛很稳,像是密林深处的湖,镜面样的水面,映着广袤的天穹,明澈无垢。一向以为是清扬挑脱的乐器,竟也可为这般宛转沉敛之音。
只听那笛声一丝一缕的飘荡开去,如同离愁别绪,亦如不尽情丝,将这偌大府第,这光大京师,这浩大晨空都缭绕在了其内。
屋外,远远的,昨夜的月还未及隐去,今朝的旭阳已东升而待,笛声里,不知不觉,已然日月交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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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风起,城门大开,门内招展旗帜迤逦而来,兵马仪仗冠盖如云,像一道望不到尽头的云霞。
十一月十二,黄道吉日,兰王之惟奉敕令掌帅印,率三千羽林合朔方原有驻军解灵水之危。宁靖的王朝京都已有多年未见过这样的场面,自然引得无数百姓前来围观。
“赫,这么大阵仗!”有人啧啧赞叹。
也有人不以为意:“这算什么呀,你没瞧见,这里头才多少兵马?都是凑数的旗子而已。想当年,你见过没:大将军王那时候出征,那兵马,那铁甲,亮得,啧啧……”
“切,老哥你这就不明白了吧,兰王这回出兵和以前可不一样。”也有人小声散播,“灵水听说正流行瘟疫呢,已经死了好几百人啦!这三千羽林已经是拉出去陪葬了,你还要搭上人摆排场?”
人群中也有人悄声私语:“她……就这样当上正妃了。”
“藕些,还惦记着哪。”两个身着斗篷的女子隐在人群之中,也张望着那出征的大军。
“姐姐,你说王爷这一走,就是她这个正妃了,我们可……”
“走一步算一步吧,沈妃娘娘怕是不会这么容易就让她当家的。”
“但愿吧。等王爷……”
不论旁人私语窃窃,行列已行过长亭复短亭。猎猎长风展飞扬战旗,阴影掩住了高坐马上的人长睫下的眼。就这样一直走出城门,走向背向阳光的前路边关。
忽然,队伍停住,“王爷!”只听身边墨景纯轻呼。
之惟抬起眼帘,前途,路央,一人凝立,冷冽的阳光披拂她一身白裳。
“断云?!”策马而行,穿过重重行伍,他驰至她身前,“你怎么来了?”
“送你。”一身轻便白衫的断云仰面凝视,望着他困惑的脸,她抬起手来,递与他马前,“折柳相送。”
倥偬便在咫尺,天灾就在旦夕,忽然就全无危惧。
微薄的冬日阳光穿云而来,她看见逆光的他眼中流转的笑影。
相隔这般近,动地而来的不知鼙鼓还是彼此的心音,她见他忽然仰首,摇头一笑,随即跳下马来,将她的手放到了他的掌心。像两颗破土而出的嫩芽,十指像是蔓生的藤萝纠缠愈紧,扎地生根。
于是千军万马看到:兰王携一片白云同往,策马驰上未央长路。
尘沙漫漫中,这一幕即使惊心也转瞬即逝,人们记住的只是在不久以后,这支队伍再次出现在京城之外,裹挟起弥天的皓雪,以及,烟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