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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来也巧,这月十日便是靖平帝圣寿节,刚给母亲拜了寿的之惟便又要进宫参加另一场寿筵。靖平帝生性冷峻,不喜铺张,往年圣寿节也就是众皇子和少数亲信臣子聚拢来拜个寿,摆个宴也就罢了,今年却有不同,九日一早恩旨便降,令所有在京皇子、亲贵重臣皆于十日晚进宫贺寿,更许诸皇子携王妃及嫡长子一同赴宴。

    十日晚,月儿初升,御花园里已是热闹非凡。宴席就摆在露天,四周放置了罩了纱罩的落地灯盏,檐下乃至树下都挂了红纱宫灯,将偌大御苑照得亮如白昼一般。虽近冬日,苑内却仍多耐寒奇花、常青树木,宫娥仍是身着各色绫罗,翩然流转于各桌之间,如穿花彩蝶,将玉液琼浆递传。

    因准家眷同来,宴席便也作了家宴的形式,各府各家都聚拢在一块,来了一家的便坐在一桌,妻子未能来的便几个人凑坐,也是兄友弟恭其乐融融。静王之忻是诸皇子中唯一还未成婚的,这日又来得偏早,便被提早来安排宴席的太子夫妇叫到了一桌。

    还未开宴,忽然太子笑眯眯的在桌子下面拍了拍他,双目却视前方,道:“来了。”

    静王随之看去,光影流动处,一对人影从花影深处缓步走来:配成双的礼服,勾勒繁复,宽袍大袖曳地,飘带裙裾轻拂,风起时,传来泠泠玉石清音,恍自那男子腰间的玉佩又像是那女子头上的凤钗,风仪华贵已淡去了容色,众人眼中都只映出凌波步履环佩珊珊。

    有一瞬间,他垂下了睫,因为眼眶忽然一酸,儿时的记忆像是哪个顽童没能抓紧的皮球,一下子滚到面前——“夜宴哥哥”,“夜宴”……然而还未及看清,便又在不及伸手时,霍地滚得更远。手心里这才感觉到一下子空旷起来。

    一只手却在此时放到了他的掌心上,带着压力,以及微微的……暖,他听见太子似不经意的在他耳边道:“呵,摆什么寿筵?!就是老爷子想看新媳妇。”

    他将视线从那一双人儿身上挪开,看见身边一桌一桌成双成对,看见各家团圆孩童欢笑,更看见远远的别人簇拥下那个被称为父皇的人慢慢走来,却从不曾看向自己这头一眼……

    终于,目光还是不得不交汇到那一对新人身上,相信不止他的,更有全场各怀心事的打量,只见皇帝从九重帝座上走下来,端详着兰王夫妇。太过明亮的灯光照得帝王面容雪白近乎模糊。

    凝望片刻,静王忽然轻轻的笑了,对身边轻道:“待会儿你也许会后悔呢,大哥。”

    太子哼了一声,面上却仍笑着:“什么?”

    静王摇了摇头,并不回答。

    太子碍于场合没有追问,只是放在下面的手抓得更紧。

    没有人能看得清靖平帝的表情,只能看见他的动作,只见与兰王夫妇略交谈了两句后便回了玉座,宣布宴席正式开始。

    之惟便也携了断云入座,刚一坐下,就听到她长长的一声呼气,他不由笑了:“怎么?怕?”

    断云这才松了攥在袖里许久的手,轻声道:“能不怕吗?第一次面圣。”

    之惟便将她手握了来,道:“有什么可怕的?圣上生得又不吓人,不是吗?”

    她抬睫相看,声音微细近乎耳语,听在他耳内却是那般清晰:“你长得很像他。”

    不辨悲喜的神色在之惟眸底一闪而逝,他转过了脸去,目光滑过四周:有不及收回的嫉妒,有刚刚更改的客气,也有宁王之悦向他遥遥举杯,信王之恺相视而笑,更有对面的静王始终不将目光转向这面,而他身边的太子倒是常常看过来,眯眼的笑和他身后桌上廉王之慎冷冷的瞪一样令人内心生寒。他当然知道这里头的原因:宁王领兵的事因由自己的推荐如今已是八九不离十,这自然是会招来同样觊觎兵权的廉王等人不满。自然,所有的人除了目光外,也都不会再在表面上露出什么来。

    也不知酒过了几旬,忽见对面太子站起身来,匆匆离了座,众人也就都有意无意的随着看去,只见兵部侍郎胡颙正与他附耳交谈,两人面色都是不善。于是,寿筵也就在无意识中渐渐静了下来。

    只听靖平帝在高处问道:“怎么了?”

    偌大的御苑一下子变得死静,太子赶忙走到正对玉座的甬道当中,跪下:“禀父皇,山西巡抚八百里加急奏报:运往前线的粮饷被劫,负责押运的朔方副将冯纶不幸身中六矢,以身殉职。”

    “说清楚些。”只听帝王冷冷道。

    “是,父皇。押运队伍行至山区之时,突遇匪徒,官兵虽奋力抵抗,奈何匪徒人数众多,非但占了地利,且又似通奇门遁甲之异术,终于……寡不敌众,除冯纶外,另有五十一人战死,四十……”

    还未说完便被靖平帝打断,听见玉座上衣袖霍然振响之声:“粮草呢?全丢了?”

    太子沉重的点头:“是的,父皇。”

    “哗”的一声,什么东西从御案上飞了下来,一路滚到趴伏的皇储眼前。原是一只金樽,想是皇帝盛怒之下扫下来的,太子瞥了眼,悄悄伸出两指去,将之弹开了一些,口中还是那般沉痛的语调:“父皇请息怒,都是儿臣等办事不利,请父皇降罪。”

    他这么一说,余人也都不敢再坐着,纷纷离了座,拜伏下去。

    上面靖平帝良久的沉默,所有人便只能弓着腰趴等着。

    只能听见风吹过树叶沙沙的轻响,太静了,静得仿佛能听见身边人极力压制的悲伤,那隐忍的哀恸正化成了战栗在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骼上啃嗜着。断云真想转过脸去看他埋在阴影里的脸,真想转过身去抚他微微起伏的肩,然而,这一切都是不被允许的,在天家的规矩下,她只能屏住了呼吸,一下下的数着他的呼吸,听着它们越发的粗重和急促,心如刀割。

    终于,听见靖平帝道:“都起来吧,不关你们的事。”

    所有人都在暗地里舒了口气,太子便直起身体,强笑道:“父皇,今天是您圣寿,不该拿这种事情扫了您兴致。请父皇宽心,这事就交给儿臣去处理吧。”

    靖平帝未置可否,似乎是已同意。

    却在这时,人群里有人嚷嚷起来:“有兵无粮的,教大军怎么出发?”正是宁王。

    太子嘴角肌肉微微抽搐,面上却还是笑的,转眸道:“这个就不劳三弟担心了,本宫自会尽快着手筹集的。”

    “那大哥能不能给个时限?”宁王冷笑,“您是从不带兵不知道当兵的苦,前方几万将士如今可都‘嗷嗷待哺’呢。”

    太子睨他:“前线之远,似乎也非三弟操心的范围。”

    “怎么不要我操心?”宁王差点就蹦出自己是带兵之人来,还好及时被信王瞪了回去。

    太子却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继续凉凉笑道:“三弟忠君爱国是好样的,不过这事还是交给为兄来处理吧。”

    知道再争无益,宁王冷哼了一声也就不再继续作出头鸟,太子便转眸看向高高在上的帝座,见皇父并不发话,就让大家坐下,继续宴席。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宴席竟又很快恢复了先前的喧闹。粮饷的丢失、将士的死伤仿佛都只是这场夜宴上寻常的一撮调料,众人在私下各品各自,却都默契的忘了里头血腥的味道。

    只有她,看见身边的他,喉结不断的上下滚动,指甲掐进了新伤旧痕的掌心。但她却没有阻止,她只是用自己的柔荑将那手和那血一起拥裹。

    感到那滑腻温暖的手心,他猛地闭上了眼。她贴在他肩上,抬眼看见他的睫像蝶翼般颤抖,如他压制的喘息。

    而对面静王的目光此刻终于落到了这边,冷冷的看着那方才还风华无限的人忽然变得如纸偶般脆弱,教人真想伸手去戳——恶劣的举动刚浮起在脑海,手已又一次被人按住——太子低眉,将酒杯放到嘴前,轻声问:“是你?”

    他轻笑,并未否认:“之忻可不止会帮大哥花钱,更会挣钱。”

    太子知道他的意思:劫得的军饷正好填补先前收买中立官员花销,倒还真可算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不由摇头,料他还有下文:“还有呢?”

    “我知道大哥的心意。”他瞟了宁王那头一眼,“绝不能让他们去,对吗?”手上忽的一痛,是太子拧了他手背一下,眼睛似不经意的掠过对面:“那他,又肯去吗?”

    静王凝视前方,笑得清幽。

    果然,之惟站了起来。

    身边的断云也就跟着站了起来。

    之惟转眸看了一眼。

    她仰首,望定他。

    于是,众人只见那初时缓步轻裘惊艳了全场的一对人儿,又一次沿着那当中的甬道向帝座走去,衣袂依旧飘然若飞,却少了出尘,而多了决然,双双在玉阶下跪了。

    之惟直起身来,抬首望着高高在上的帝王:“启禀皇上,臣有不情之请:臣愿领兵,出征灵水。”

    一言既出,全场哗然,所有的目光都聚拢过来。

    之惟就又重复了一遍:“臣,愿领兵。”

    四个字,就像重锤,砸在多少人心上。

    因为太高太深,依然看不清靖平帝的表情,全场只听得到他似平静无波的声音在一片紧张的呼吸声中响起:“你想清楚了?”

    之惟重重叩首下去:“臣请万岁恩准。”

    靖平帝微微倾了下身,似乎要站起,然而最终却没有,除了身边的内侍,无人能窥见他那一瞬间的踌躇和软弱,人们只是听见他用那从不曾变更的平稳语调,平静的说道:“朕准奏。”

    “谢万岁。”——人也只看到之惟站起身来,面无表情的走回座位。

    只有身旁的她看见那甬道铺的红雀毡上,有几点潮湿的痕迹,猩红如血。

    忽听靖平帝问道:“既然出征人选已定,那粮饷之事,准备怎生解决?”

    之惟站住,唇角浮上淡薄苦笑。

    太子忙抢先答道:“请父皇宽心,儿臣会尽快办理。”

    没料靖平帝摇头:“算了,这事上你也够操劳的了,这样吧,这次的粮饷由朕来出吧,赶快送去,别教前线的士兵继续饿肚子。”

    闻言,之惟身体震了一下,断云见他虽猛地深深吸气,呼吸却还是不受控制的又一次急促。刚想再悄悄安慰,却被他一把扯过——“咱们走。”不管旁人反应,之惟拉了她便离席而去。

    帝座之上并无反应,宴席于是依旧。

    太子望着之惟的背影,眸中寒光一闪,半晌才悠悠的落座。

    静王笑与他斟酒:“我说大哥怕是要后悔的。

    太子玩味着他的话,“想不到老爷子会为他从自己兜里拿钱,不过……”他仍是重新笑了起来,“本宫不怕,本宫仍是胜券在握。”

    他不解,却对上对方闪烁的眼,笑笑的:“你这是在为我担心吗?”

    他颤了一下,月光和灯光交织着滑过他扭转过去的颈项。

    太子便在他身后耳语:“你放心,就是天塌了我也能撑起来,就像玉碎了,我也能拼起来一样。不信……”悄悄抚过他的玉带,“今晚我带样东西来你府。”望着忽然回转的黑白分明的双眸,他继续一字字道:“你知道,是什么吧?”

    静王吸了口凉气,腰上那手却忽然松开,太子起身,似是要去敬酒,却故意经过他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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