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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本宫自会安排别人来工地上做饭,不会饿着他的。”
那吴氏却仍是摇头:“民妇知道太子爷乃是天下第一大善人——说实话,要不是太子爷修行宫,民妇儿子,还有民妇全村的老少爷们早在饥荒里饿死了,哪能到了京城,谋到这么份好差事?所以,今儿听说是千岁爷您来了,民妇就一直在这儿候着,想着要是有福分,能给您坐顿好吃的也算替全村报答了您的大恩大德。谁知可巧不巧,真是上天庇佑,让民妇真遂了这个心愿报了恩了。可民妇那点手艺,您尝一回觉着新鲜,再三两趟,兴许就厌了。还是让民妇留在这儿,能时时照顾儿子,偶尔太子爷您来时,侍奉一次,岂不更好?”
居然洋洋洒洒说了一篇,众人看她边说边将一双脏手在更脏的围裙上蹭来蹭去,想起方才呈上的鱼汤,不由都心里暗自打鼓。
太子似笑非笑听着,将手里空碗递给从人,也不表态,忽转眸看向静王。
他在一旁听了半晌,见兄长望来,忽有所悟:“大哥,这口音……是……潞河的?”
太子还未答话,那不懂天家规矩的妇人便抢先回答:“是是,王爷说得是!民妇全村都是潞河县的。”
潞河小县,无特产无风光,只一条,京郊之外第一驿——潞河驿便在县中。到了潞河驿,若不歇下,再半天脚程,便直达天子脚下,而若是骑马,则只需两三个时辰。那里是京郊最前一道驿站,也是最后一道防线,隶属京兆皇城司的一千兵卒常驻县城之内。这座小县,去年曾闹过次蝗灾,幸而“蝗使”一掠而过,未扰及其他村县,更未累及京兆。但因是潞河官驿所在,朝廷还是比其他地方多发了些抚恤银两,照例免了赋税。不过,他知道这些银两照例实际能发到灾民手中的只是个零头,不然,也不会有一村百姓将背井离乡作苦役当做天大恩情。
这边太子终于施施然开了口,在他耳边轻轻解释:“那些个东西,跟我要了这个数。”伸手比划一下,又比划一下,“结果,给了我这个数。本宫一思量,剩下那点儿分给百姓熬点薄粥都不够。我也懒得跟那些老东西计较,这儿不正好开了工程,便把人都拉过来了,权当抵徭役,又能挣两个工钱。”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他浅淡一笑,目光清冽,“大哥这是水晶心肝菩萨心肠。”
太子却摇了摇头,眸心一沉,竟流泻出些许深湛黯然:“无奈而已。和这帮脓包蠹虫打了这许多年交道,还有什么心肝?只剩一肚子花花肠子咯。”
他当然更加明白:潞河兵卒多出自当地,选兵之初便有以乡兵守乡土之意,以保证这京兆第一岗的坚固。他更知道:这大半天来一封又一封的密报,报的乃是那“靖难军”的动向,依这报告的频繁,还有那些沿途城池守卫者的“脓包”程度——这可是太子殿下自己说的——越近京兆的省份府郡的官职越能沐浴到天子圣光,鬻出的价钱自然越高,能成功上任者哪一位会没有通天手段?于是便是掐指算算也能算到:不过数日之间,那人的前锋便将直抵这弹丸小驿。
将一村灾民安置于此,这究竟是菩萨心肠还是鬼蜮伎俩?不管怎样,却还是不得不赞一声储君深谋远虑,竟在那么早的时间,便想到了布下这一招暗棋——有什么能比家人为质更能让守军拼命?不过布局的当时,他可曾想到这第一道防线将用来对付的是他最意想不到、早被排除出局的那一位“兄弟”?真是世事难料,再怎样高明筹谋,最终可又是否能敌得过那冥冥天意?
正沉吟时,只觉身旁一动,他抬眼,见东宫太子站起了身来,华盖之下,只一袭寻常浅紫便服。烟雨之中,他抬眸远眺,一旁的人虽看不清他眼底神色,却仿佛能见千峰万壑于那凤眸中铺展,只听他对着翠林清溪缓缓说道:“谁不爱沧浪之水清兮?可是水至清则无鱼;谁不爱出淤泥而不染?可是为何又忍不住攀折难得那几朵清莲?谁人不厌钩心斗角,谁人不恨亲离众叛?可谁又逃得掉避得开?谁能干干净净轻轻松松就能挣个太平天下盛世乾坤?!古往今来就没有不沾血的河清海晏!”
虽是问句连连,他的声音却竟仍能沉而淡,仿佛叙说的不过的寻常感言。说着说着,他转过脸来,面上温煦如常,只清清楚楚,有星光点点在凤眸里熠熠闪烁:“你道有几个‘仁君’‘明君’不是从血海尸山里过来的?前头凤朝,最英明神武的圣祖还不是弑父弑师?而咱们轩龙朝,那更是——高祖是怎么开的国?是谋杀旧主;还有景帝,个个将他吹捧得有如天人,可又有谁能昭告天下他生死下落?为何最多的传说是:什么禅位让贤?他其实是被唯一的嫡亲胞弟太宗皇帝幽禁至死!还有,就是咱们的父皇,他又是用了什么手段才得了这天下?!可又有谁不称颂他们圣明他们贤德,他们是古往今来一等一的好皇帝!”
他静静凝注,直到说话的人手抚上他颊,轻柔擦去面上水滴,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竟忘了控制情绪,放任点滴水珠滑脱眶间。他哪里会不知道对方这时候的这一番言语是何用意,只是惊奇——他也要壮胆?他居然会觉得他正做的乃是逆天违地之事?他也需诉辩?他居然内心深处也觉得那事是人神共愤?还是他终究也赶不走驱不散那一丝丝……不忍?他只知道,自己竟又一次伸出了手去,反握住那只贴在他颊上的手,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那一刻说了句什么——
“大哥,既托生在帝王家,还有什么可说的?”
“说得好!倒是本宫矫情了。”太子哈哈大笑,笑声歇时,眸中水光已然尽散,只余了点点星火。
他望着望着,也跟着笑了。
二人此番言语动作早将侍候在旁的人弄得目瞪口呆,心里都道:若有只言片语传出,便是储君,也难逃天下口舌责难。便都作鼻观口、口观心的呆若木鸡之状。却忽听太子又蹦出一句:“杀了。”
一时竟无一人反应过来。
又听静王一声:“大哥……”似是惊呼。
这才激灵一下,都缓过神来,只见太子眉沉目敛,轻轻扫过众人面庞,却独不落于那一人身上。他的心腹们却个个觉刀光拂面,这才终于听懂了他的命令——
吴氏被带了下去,临去时还磕头谢恩。
太子转眸看向别转过眼去的静王:“怎么?不忍心?”
他摇头,却仍不肯回转。
太子便冷笑了声:“一个乡下村妇第一次觐见,居然能长篇大论,将一番话说得有条有理。还有,咱俩都穿的是便服,她怎么就知道我是东宫你是静王?”
闻言,他低低一笑:“大哥英明,的确像个奸细。”却仍不回转。
他心下不由有些烦躁,终于忍不住强扳过他脸庞,却不由一愣:“……之忻?”
水眸里竟波光闪动莹然欲坠,他看着他,一字字道:“既是这般防备,大哥方才又怎还敢喝她熬的鱼汤?”便有银勺银针,又怎防得住奇毒异蛊?
东宫怔住。
你刚在用我试毒,是也不是?果然是已博览药典,知道便是我已毒根深重,若再遇□□,也还是会有中毒反应,只不致死。既能防毒,又能试我,果然是太子爷精于算计,好不划算!他盯着他,纵水雾弥漫,咫尺容颜也已如远隔天涯般不能看清。
太子愣怔良久,终于一把将他拥在怀里,幽香满鼻,那纤瘦肩膀在他身前微微耸动,没想到竟会这样哭倒在他怀里。忍不住伸出手轻拍那脊背,又半晌,终于开口道:“不哭了,之忻,大哥这次错了,给你赔不是还不成……”满口道歉之言,竟是第一次与人说,倒没觉什么不顺。只奇怪,说话间明明是抱了满怀,却忽然有一瞬错觉:有什么宝贝永久失去——可又怎么可能呢?在即将执掌天下的这双手里?
却不知怀中那人泪水早已凝结,唇角勾起一丝冰凉笑意:我怎会因你而落泪?我哭,只因我恨,恨方才竟真的会那么不想你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