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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疏雨滴梧桐,一声声,到黄昏。

    身后内殿的朱门已闭了有些时候,立在许久听不到一丝声响的外间,断云只觉每一次呼吸的声响都令自己心惊。银吊子里的药已熬好了有些时候,却始终不敢上去敲门,只能不知是第几次抬头望那紧闭门扉,盼它开启,又怕它开启。脑里早绕成一团乱麻,她摇摇头,试图让自己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正配的“药”上,可是,又止不住的去想:这药,又能有多大的作用呢?

    正胡思乱想,身后忽然“吱呀”一声,她一惊回头,见是郎溪出来,径直走到殿门前,打开,将什么递了出去,道:“谕令,速传。”

    有人连忙应声,随即便响起步履声声,回荡在寂寂天街之上,格外响亮。

    她忍不住瞥了眼寝殿深处,只见一线门缝之间,明黄帷帐低垂,一盏孤灯残照,满地昏黄。

    一眼之间,身后郎溪已重又关了殿门,走到她身边,问道:“药好了吗?”

    她下意识点头,手竟不由自主的颤了一下。

    郎溪也不知看见没有,脚步并没停下,已然走了进去,轻轻掀开帷帐。

    明黄烟罗中,靖平帝斜倚枕上,静静阖目,在两侧帘帷皆被玉钩钩起之后,慢慢睁开眼睛。

    不自知时,泪已盈睫,断云忙低着头走进去,端上早备好的汤药。

    郎溪接过,刚要试药——太医配的药都是自配自尝,而兰王妃调制的汤药,每次呈上时则都是由他亲自试过——却被靖平帝阻止,轻轻道了声:“不用了。”说着,便要自己拿过药碗,只是,一伸手才发现那手颤得已有多么厉害。最终,还是郎溪将药端到他唇边,小心的喂了下去。

    人都屏着呼吸,一面看那碗中药汁一点点减少,一面查看君王的面色。然而,直到药尽碗空,那如雪苍白也仍未有丝毫改变,唯有苍颓灰败从那凄寒霜色里一点点的透露出来,再掩不住阻不了,心也就跟着一点点的又往下坠。

    靖平帝好不容易喝完了药,有些疲惫的略闭了下眼,一睁开,见两个端药的人连药碗也没收走的都望着他愣神,便勾了勾唇角,叫了声:“郎溪。”

    “奴才在。”郎溪忙躬身凑近床沿。

    病榻上的皇帝抬眼看着他,不知是否因病重的缘故,昔日犀利如绝壁的目光此刻平如一泓静水,淡声道:“你一直就不是朕的人。”

    一听这话,大内总管立时就跪了,也顾不得手里还托着药碗,在瓷器碰响间颤声道:“奴才惶恐……”

    靖平帝却笑了笑:“你不要慌,把朕的话听完。朕说这话并非是疑你,而是——”他吸了口气:“朕信你。”

    郎溪重重叩首在地。

    靖平帝的目光由他伏地的背影缓缓移向床内,注视着帐顶,似是陷入陈年旧忆,慢慢说道:“十七年前,先皇违豫,命朕领侍卫内亲王,留宿宫中伺候。掖庭消息最是灵通,当时,几乎整个紫禁城内都是朕的人,却唯独你,不向朕献媚。而朕试探你,你也不置可否。更有甚者,那一天,在那个地方……你还骗过朕吧?”

    郎溪匍匐更深。

    当时纠葛后人不明所以,断云踌躇着,却又不敢真走,只得在旁垂首肃立。听到老皇帝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忽觉自己面上有什么一扫而过,然抬起睫来,却见大内总管几已将额头埋进了金砖里,帝王的神色则仍隐在帐底阴影之中。

    靖平帝依然平静的继续:“但朕不怪你,反而赞赏你。朕一直都记得那时候你的眼神——你郎溪忠的不是某一个人,而是这个位子!即使是已坐在这个位子上的人,若是他配不上这宝座,他即便能令你遵令行事,却不能得到你的忠心,对吧?”

    郎溪双肩颤抖,声有哽咽,只能答出一声:“陛下……”

    靖平帝也不看他,仍望着头顶虚空,冷冷勾唇:“从那一天起,朕就将你当做一双眼睛——先帝的眼睛、亿兆黎民的眼睛——朕在做,你们在看,看朕这个皇帝究竟配不配得上天下臣服,究竟算不算得一个明君!”

    郎溪伏在地上,声音却很清晰,几个字掷地有声:“陛下圣明睿智,烛照千古!”

    靖平帝闻言轻笑了一声,转过脸来,灯晕如月,沉在他眼波内:“朕是怎样的皇帝,百年之后,自有史书论断、后世置评,现今说成是‘神’,也无丝毫意义——郎溪!”他忽然一顿,举眸凝视。

    那目光教旁观的断云都一个激灵,郎溪则像背上一刺似的立时直了身体。回望去,垂暮帝王凤眸中灯影潋滟,脸色却平静得吓人,这一动一静,一热一冷,更教人心澜跌宕,呼吸都跟着发紧。

    靖平帝笔直的看着他:“什么千古一帝?!朕现在眼看连善终眼也是不成的了。”

    此言一出,连断云下意识的也跪了下来,珠泪滚滚而下。而郎溪眸中也再忍不住涌出泪来,不管不顾,只大力摇头。

    唯靖平帝淡静依旧,在枕上轻轻摇首:“那些虚话套话就不要说了,朕知道时候不多了,还有好些个事要交代,你且听仔细了。”

    郎溪忍泪抬首。

    靖平帝闭上了眼睛,光华瞬灭,颊上顿时只余一片惨淡青灰,又深深呼吸了数次,方才又开口:“朕死,非寿终正寝,乃为人毒害。”

    此言一出,如雷霆万钧。似有千军万马自人心版上呼啸而过,蹄声如雷,将那内心深处的渺渺希望,更将那暮色深重中的皇舆周天碾踏撼震。

    迟暮帝王的声音却平静依旧:“鸩毒十有八九藏于尉迟庆‘血书’之内。此书乃是模仿尉迟笔迹所写,行文之间故意露出破绽,乃因下毒之人深知朕之癖习——遇疑问处,朕常以甲刻痕——此书怪异,朕果然反复查看,留下满纸掐痕,剧毒自此而入甲,再由此而入体。”

    郎溪满眼是泪,紧咬着牙关,两颊肌肉不住抽搐。

    断云心里桄榔一声,原先装了一肚子的兵荒马乱,一脑门的翻江倒海,如今都像被这几句话给一下子翻覆,百样的滋味倾泻而出,心底里却忽然变得空空如也——这才知道:比痛更可怖的,原来是——空!泪水已然肆意横流得整个脸庞都再盛不下,她抬手拭了拭,水帘落下,惊觉一道眸光如此明晰——

    靖平帝不知何时睁了眼,眸中并无悲喜,似乎只待这一瞬的目光相接,然一触之后,又淡淡移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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