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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他最终还是慢慢睁开了眼睛,看见朴素的帐顶,已浆洗得不见了本色的罗帷,陌生的地方,却偏有种熟悉的感觉,隐约是疼痛。之惟动了动嘴唇:“这是哪儿?”

    “朔方,顺德将军府。”屋内侍立的人立刻走了上来,正是那已瘦了一圈的白胖幕僚,走到床边,哑声道,“王爷,您可醒了!”

    “云起……”一瞬的心安,让他微勾了唇角,“其他人呢?”刚说完,目光便触到屋内矗立的另一人身上——一身缟素的冯纬,眸子迅即一暗。

    “小冯将军,麻烦你去通知老王爷一声:就说王爷醒了。”林云起转过身去,对冯纬躬身道。

    冯纬点点头,走了出去。

    “这是怎么回事?”之惟挣扎欲起,却被林生按住:“王爷,您浑身是伤,大夫说您失血过多,又兼劳累,已经昏迷了五天了,您先别忙——”却被之惟一把拉住,眸光逼人:“不,你先说:冯老将军怎么样了?灵水怎么样了?”

    林云起只得扶他坐好,将前头朔方发生的事情,冯啸如何身故的经过与他说了,只见泛白帷帐之下失血容颜越发苍白,衬得玉瞳越发沉敛,几欲化碧,说着说着不由就住了口。

    却听之惟还在往下问:“灵水呢?”

    林生只得接下去说道:“当时城下一片混乱,林某于中楼之内忽然看见一队服色混杂的骑兵风驰电掣般的从西面杀入乌桓阵中,又风一般的脱阵西去。乌桓军阵本已为王爷搅乱,此时也不收拾队形,都不管不顾向西穷追。林某忙举远镜瞭望——大约是大将军王此时方刻意亮出——终于看清他老人家王旗!只见老王爷向我打旗语道:‘放进来打’,此正与咱们先前的打算不谋而合,于是,我便遵命,令城头上守兵佯败退却,将乌桓人放进城来。果然如之前王爷您预料的一样:当先入城的皆是乌桓两贤王手下的骑兵,他们一马当先,争功心切,却却不料一入城中,便入泥滩,骏马反倒成了绊脚石。”

    谋士越说,眼睛越亮,墨色中莹光闪闪,仿佛又回到那血沃城池,道:“按着咱们的计划,城中每条街道都早布下了绊马索,每间屋里都有机关陷阱,每个老百姓手里都拿着武器。于是寻常巷陌之间,竟杀伤敌兵无数!乌桓人入内城如入鬼域,个个都被杀破了胆,想进城又不敢,只能龟缩在城门口徘徊。此时,我青龙营残部已然全部脱困,而敌人数千人正堵在门口混乱不堪,全然发挥不出战斗力,他们便照着这些疑兵杀了好一通回马枪!而这时,冯纬将军更恰好带着朔方援兵赶到,两军合力,内外夹击,顷刻间便将灵水城内外给扫荡了个干净!而另一头,老王爷则吸引了孑利主力追击——乌桓当年可是他老人家一手打下来的,于这一带的地形自然了然于胸——他直接将敌人引向了西北的隘口,那里早已有伏兵埋下,占尽地利又以逸待劳。如此,几尽歼乌桓主力!孑利本人据说也负了伤,带着残兵败将向北遁去。”说到此处,林云起一直紧皱的眉峰终于有所舒解,笑道:“这样一来,我军可谓完胜!”

    闻此,之惟终于也笑了笑,可那笑挂在他脸上,他人看来,不知为何却想到那面刚刚清洗过的战旗,舒卷在风中,飘然高远,可已再洗不掉斑驳血迹。

    看得人竟不自觉的低下了头去,却听之惟又追问道:“那……咱们还有多少人活着?青龙营,灵水……”

    幕僚沉默了一会儿,方才低声回答:“青龙营还剩一百四十三人,大半带伤。灵水城内,青壮男子……最后……几乎全部在巷战中战死,其余,妇孺……大都无恙。”

    长久的沉默,身边人长长的呼吸声如一道冷风穿过胸臆,他终于忍不住抬起眼来:“王爷?”

    之惟看了他一眼,他却觉得那一眼极漫长,仿佛一道长卷慢慢铺展,纸上一笔却是人间多少离合悲欢。忽然觉得:也许,一场血火洗礼,首先赋予人的并不是坚强。

    只听之惟的声音里尽是迷茫:“三百人……我用三百人,换回了一百四十人……”

    这不是这么个算法!林云起很想这么对他说,可又该按什么算法?这世上是没有什么能与生命进行等价交换,可又为何总有人说“舍生取义”?总又有些什么,人说为了它,可将头颅抛舍。就如自己,愿意为面前这个人,付出一切——竟为这个人的迷茫和孤寂!心里不由一声笑叹,他终于找到了自己回答的言语:“王爷,呼六浑活下来了。”

    “真的?”苍白面颊上终于闪过抹亮色。

    “王爷也以为他是死定了?”林云起抬睫看着他,“那又为什么非要背具‘尸体’回来?听老王爷说,为了这具‘尸体’,您差点搭上您自己的性命。这,划算吗?”

    之惟一怔,他无法回答。作出决定的一瞬是那般清晰明了,只知道:放不下。现在想来,却有那么多的不知道、无法答。他闭上眼,戎马倥偬呼啸而过,脑海里只回响着那一个声音——也许,就是那么简简单单的一句承诺——他答应过:他们是彼此的后背。他还想起来,自己还答应过:要守住这座城池。也许,一切都不过是那么简单的一句承诺而已。那么自然不过,尘埃落定。

    沉吟间,未发现林云起已然站直了身体,从袖中掏出一张文书,双手奉上:“王爷,请过目。”

    他睁眼,伸手接过:“檄文?……清君侧?”目光略略一扫,随即凝眉,“这就是你们这些天所做的事情?”

    林云起显然早料到他反应,从从容容跪下了:“王爷,您昏迷了五天,老王爷便让我们将您无恙的消息封锁了五天。这五天,已足够将灵水战情传遍朝野,也足够让人看清每一个人的面目。这五天里,举国上下,除了您之外,就没一个人是安静的:京城里,圣上已下了宣布灵水疫平的旨意,即使还不知冯纬将军的灵水捷报是否上达天听,也能看出朝廷一早知道这里的实情。可是即便如此,又如何呢?大理寺御史台六部九卿却还是在同时照样开审您‘谋反’的案子,庙堂和江湖照样将您是否造反当作茶余饭后谈资津津乐道,而早就奏报上去的信王杀害宁王,意欲兵变的折子却竟没在国中激起一点浪花——人将什么当作眼中钉肉中刺,如此,还需再明言吗?此刻,以柳老大人为首的清流和门阀权贵们正为您的清白争论不休,朝野上下,一片沸腾。看这情形,似乎有人不仅是要消灭政敌,更是欲借刀杀人,甚至并不顾惜伤及母族贵戚,可见,他们心中已然笃定,这是在为将来清洗朝局。如此,可不正是清流危矣,圣上危矣,社稷危矣!”

    兰王闭上了眼睛,紧攥着那片纸:“干我何事?”

    “干您何事?!”文弱书生眼里也射出森然利箭,“您可不就是那条□□?”

    兰王不睁眼,将那片纸揉烂在掌中,幽幽冷笑道:“掐灭了,不就行了?”

    “行!行!行!”林云起气得一骨碌爬了起来,连说了几个“行”字,“只要您能咽得下这口气!”他盯着他,一字一句道:“王爷,您扪心自问,您可有过不服?不服明明已然平疫,却被逼着焚城?不服明明是抗敌,却被说成谋逆?不服明明是耳聪目明,却要装聋作哑?不服明明是天纵英才,却要韬光养晦?不服明明也是高祖玄孙当今亲子,却要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不服明明可以一展所长泽被天下,却要委曲求全明珠蒙尘,难道……难道真要落得个以死明志不成?!”

    纸团落到了地上,之惟仍合着眼,眉宇朦胧,带雨云埋一半山。

    林云起却仍死盯着他,仿佛能透过那紧合眼睑,直刺那双玉眸,道:“您都如此……那您不妨想想,这天下还有多少人和您一样啊!多少人明明一腔热血却无处抛洒,明明一怀冰雪却无明月相照,明明是一身风华却被摧折于小人唇舌之间、风刀霜剑之下?!王爷您以为这只是您一个人的事吗?您……还记得那个人吧……”

    之惟蓦然睁眼。

    “那样的洁白……”林云起瞪着他,眸中晶光灼然,“为什么世间就容不下?!”

    之惟眸里波光流转,半晌,咬唇道:“别拿他逼我……”

    “没有人能逼你,王爷!”林云起的眸光变得黑而沉,竟已然恢复了平静,淡淡的说道,“是有人需要你——”

    之惟抬起头来,明明漆黑的眼底,却隐然似能见血色。幕僚仍还是直直的一看到底,一字字道:“王妃,我们……还有,天下。”说罢,也不告辞,转身便走。

    之惟望着他的背影,一时要说些什么,想叫住他,却最终没有开口。

    门板嘎吱一响,白影步出,却见玄色袍角拂入,他抬起眼,看见那多年未见的人,熟悉的锋锐棱角,不变的英挺苍秀,可鬓边霜眉间痕,眸中井瞳中灰,又如何还能说青山不改?岁月,终究是岁月。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这一声“父王”也已叫得与以前那么不同。

    大将军王走到床前,掀袍在床沿坐下,笑笑:“醒啦?”

    他感到透过被衾,那放在他身边的大掌,温暖依旧。不由低眉凝视,那手掌已不再像记忆中的那样大那样厚,可还是忍不住勾起了唇角:这是这十多年来,他第一次觉得有些东西,会为他而停留在原地,哪怕,只有片刻。

    “转眼都这么大人了。”大将军王端详着他,“怎么不说话?是父王老得已经让你认不出了?”

    之惟连忙摇头,却还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以前不是这样的啊?跟你先生不挺话痨吗?”大将军王不由又笑了。

    之惟心弦一动,忙抬睫,却见他人仍是若无其事,拍拍他肩膀,笑道:“都是一方将帅了,别跟个孩子似的老别扭着,心里有什么话,就跟父王说。”

    “父王……”人间别久不成悲。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说起,他蠕动了嘴唇,良久,却是,“我……我成亲了。”

    大将军王笑出声来:“我知道,挺好。”

    “我……”他低头,“我……我抗旨了。”

    “我也知道。”大将军王还是那话,“挺好。”

    “我……我还谋反了。”他声音低得几已听不见。

    “已经谋了吗?哈哈……”大将军王却还是那一句,“挺好。”

    之惟不由也就笑了,抬起眼,终于不再回避:“父王,你……你怎会来?”

    “爹救儿子还要问理由啊,我才不学那谁,矫情!”大将军王仍笑,说话间神情却不由严肃起来,“这些年我虽在外头闲逛着,却也还在轩龙的地界上,这朝野上下发生了些什么大事小事,还真没几件瞒得过我。得到你出事的消息,我正在江南……”他顿了一下,“一听就知道事情不妙,立刻马不停蹄的赶来。来的时候,乌桓兵已经围了灵水,我料朔方冯啸能解决了你那几个草包兄弟,就直接奔了北九城,跟那几个城主讨了几支骑兵前来,正巧赶上救你。”

    “谢父王相救。”之惟轻声道,犹豫了下,还是问了出来,“可父王,据儿子所知,北九城那几个城主都是老奸巨滑,没一个容易相与,你……你究竟是怎么说动他们的?”

    大将军王的鹰眸不肯稍移的凝视着对面的墨玉瞳仁——战场上初见的倔强,刚苏醒时短暂的依赖,如今都已渐渐退却了,只怕他自己都还没察觉,而这,才是这孩子的本来面目吧?呵,什么孩子?!他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啊!

    第一次,感到自己面对的已不再是那仰首翘盼的少年,不再是记忆中那一直追随着那如云白衣的笑脸,而是那风口浪尖之上仍自风华内蕴的青年王爷——名义上是自己的孩子,可怎样也忽略不了的,更似那人间至尊者的明净凤眼。于是,老兰王笑仍在脸,眼中却已沉敛,先是回答:“当年我荡平乌桓,北拒西羌,曾给了他们不少实惠,这些老狐狸毕竟还有些念旧……”

    话没说完,已被之惟打断,眸子很静,却也很沉,定定道:“不,父王,不管有什么,请你直说。”

    “好!”他赞叹了一声,黑眸陡然深邃,如龙隐之渊,注视着自己的养子,“北九城城主的确都是商人本色,他们这次肯借兵,是因我给他们许诺下了丰厚的报酬。我告诉他们:他们这笔买卖将会给他们的城邦带来千秋万代的实惠,因为将欠下他们救命之恩的,乃是轩龙朝的新君!”

    之惟轻轻的却明显的哆嗦了一下。

    大将军王的目光却不肯离开他分毫,“要说我也在逼你吗?”他看着他的眸心道。

    年轻的兰王没有回避,回望的眸子清得如一泓未染尘的秋水。

    之惟看到自己的父王,眸子也还像十来年前那样黑白分明,即使其中已多了那么刻骨铭心的一道伤痕。一切都仿佛没有改变过:拥有的爱,提醒着失去的恨。想一分,就痛一分。连旁人都不敢触碰的一段销魂,那个当事人现在却怎能这般平静的用这双眸子凝注着自己,这般平静的说:“之惟,你要是觉得天地倒悬、生灵涂炭都与你无干,那,我和你先生真是白教了你!”

    那眼神像一道刀光,将血肉都劈开了,那些鲜血,那些生命,他一刻不能忘,又一刻不敢回头看,此时都在面前拂略而过,轻柔洁白,纯净温暖——原来它们早扎根于灵魂深处,化作了另一种形态与自己、与这人间血脉相连——已逝去的,原来并不是消失。生命,亦可以另外一种形式存在,有不死不休,也有永垂不朽!原来,那些沉重的,并不只能是用来背负的负担,也可以是将生命燃烧得更壮丽的薪柴!

    那道刀光里,他看见了自己的眼,无边的纯黑,像是黎明前最澄澈的穹天。

    而对面的父亲看见自己的儿子果然被这句话给点燃了,从这一刻起,那双清眸里开始有了君王的强大……和孤单。心里,忽然不知是欢喜还是悲哀。

    只见之惟长睫眨了眨,眼神转瞬又似变得空洞,仔细看了,才知是望向面前的虚空——他沉思的神情和那虚空一样缥缈。

    而难以捉摸的沉静,却正是独属于帝王的从容。

    大将军王看着看着,终于向那虚空,露出一丝笑容。

    渺茫中,似乎谁和谁的眼波交汇了,父子二人都淡淡一笑,只是之惟忽然感觉眼有些痛。

    大将军王便拍拍他:“睡够了没?起来走走——难怪老说些没精神的话,咱们父子俩,都是堂堂的领兵大将,怎么能老呆在床上聊天?”说着,就拉他起来。

    之惟迟疑了下,还是起身穿衣,听见旁边人似乎喃喃了一句:“就比我矮一点儿,可比你高哦,潋……”蓦地转眸,却见人神色如常,似乎刚才听到的只是他的错觉。身侧大将军王已经推开了门,外头一堆侍候的人一见,顿时跪了一片,之惟转眸相视,身边人却向他笑了笑:“是跪你的。”

    他避开了众人的目光,轻声道:“都起来吧。”随即便转过头去,“呼六浑在哪里?我去看看他。”说着,便跟着带路的人兀自去了。

    大将军王朝那一众朔方将领以及林云起摇了摇头,也就笑着跟了过去。

    众人只得跟到了胡族小子养伤的房间外。

    兰王进去了很久,人们在外头听不见里面说话,只听见一声响亮的似乎击掌声。随后便是大将军王一声长笑:“好好好!好一个‘一生之盟’!”

    一生之盟,这的确是对那一场生死相托的最好概括:用差点被敌人大卸八块的身体保护了兰王,后又被兰王不顾一切救回的胡族小子,竟奇迹般的活了下来,仅仅断了一根腿筋。虽然他后来走路一直有些一瘸一拐,但这并不妨碍他用整个后半辈子继续实践他的诺言——这位后来的禁军都指挥使,用有史记载或史不知、不能载的无数次舍命搏杀,一直保卫着那道宫门,捍卫着那神圣的约定——中原王朝的禁宫防务竟由一个胡人独掌了数十年!直到岚嘉末年,龙驭归天,须发皆白的老将军自刎在地宫的石门之前,用最后一滴血,为他一生守护的门画上了最后的封印。有一些长寿的人甚至还又一次见证了那个时刻:天地缟素之中,都仿佛又听见那一声清脆的击响,仍在苍苍云空中回旋……

    此时,他们只是看见兰王走出房门,苍白消瘦的面庞上终于有了一点微薄的血色。

    却没料大将军王像没发现他的憔悴似的,道声:“走,吃东西去。”不由分说便将人拉了出去。

    之惟被他拽着走出门外:外面,原来已是那么清朗的天气。白亮的阳光下,他略闭了下眼,面颊上拂过忽然东风。

    父子二人都是闲散的便装,溜达到大街上。大将军王道要带他去吃朔方最好吃的早点,却又记错了道路。两个皇朝最尊贵的亲王便饿着肚子在塞外边城里绕来绕去。边城的街道也和这个城市一样,作用明确,规整而疏况,粗糙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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