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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当时拼命反驳,却其实一个字也没忘,都烙在了心底,如今说出是那般清晰:“家父说:若只连累他一个,倒好了。”
闻言,靖平帝又笑了一下,那笑容竟让她觉得有几分亲切,她想起自己的父亲,沉在上元月色中的神情,也是这样一抹冷笑,却并不真的寒冷。
皇帝面上笑容仍是冷淡的,缓缓言说:“是啊,若他女婿真坐实了谋反之罪,诛灭九族少不了他这‘妻族’,谈什么独善其身?身后即使有再强大的喉舌,也不是足以翻案的力量——左右朝局的,从来不是这些东西。你父亲是个聪明人,早看穿了这一点。明白以他身份,一旦上书,则必会有一群热血的士子、自诩清高的官员相和相从。论战一起,朝野上下不知要卷进多少人去!怎么就不能理解不能相信自己的父亲呢?你父亲这不是在自保——本已有千秋令名,却不惜自污,一朝弃去,这是大不易大慈悲!这么做,不是懦弱,而是豁出命去为保那一脉清流啊。”
竟是在替臣子向女儿解释,可又其实,究竟是想向谁剖白这一片不能言说的……可怜天下父母心?
眼泪夺眶,不知为谁,扑簌掉落砚中,她忙拿手去擦,却忘了一手墨汁,一擦更花了脸,正窘得无地自容,眼前却见一片明黄——“……皇上?”
靖平帝微微一笑:“拿去。”
断云慌忙跪了,接过那御赐锦帕,伏在地上,飞速擦脸。
皇帝先带笑相看,后忽然转了脸去。
她自帕后悄悄看去,似乎是阳光太盛,皇帝揉了揉眼睛——多少年前,可也曾拿帕子轻轻拭去小脸上的汗或泪?再万万人之上,原也毕竟是个普通的父亲。
她匍匐在地,掩饰内心震动,眸光不经意落在榻下——一张卷皱的宣纸半团半展在地,应是方才散落一地的纸团中的一张,因地方隐蔽,未被郎溪发现。她看见那一张白纸,只在最前头落了几个字,一个墨团,隐约是个“诔”字,她心一揪,凝神看去,终于看清后面跟着的御笔亲书,淡墨扶疏,如孤雁残荷——文未竟,仅落下不到十字。
可看到这几个字,一直维持镇定的兰王妃却禁不住热泪横流,再不能抑——
之惟……
埋在那锦帕里,她一次又一次无声的呼唤,泪中含笑——
断云知道该怎么办了,知道了。
于是,当终于擦干了眼泪,直起身体的时候,她对着那仍眼望窗外的帝王,开口说道:“皇上说得是,儿女们的确是太年轻,有时候,即使在外头都已独当一面,人人都说是最温文尔雅最好脾气的人,回了家,却常常倔强任性得很。”
靖平帝背影一动,却没有回头。
断云便含笑继续:“因为他们知道,家是天下间最安全的地方,不用戴着假面,可以不想笑就不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就算说错了,一家人也总不会动真计较,尤其是父母亲,就是上一刻再生气,下一刻就又来和你絮叨了。”
她不能见处,靖平帝闭上了眼睛。
她还在笑说:“因为儿女们心里都有那么点狡黠的自信:血浓于水。即使所有人都背叛你伤害你,父母也不会背叛你,在你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们绝不会离你而去。”说着,眼泪却又不自觉的滚下,滑落在帕上,点点明黄色的晕记。
靖平帝身体震了一下,她看到他手又下意识的捂在左胸,脊背绷如弓弦,言道:“你下去吧。”
她知道下一刻那弓弦便要绷断,却不肯离开,还在继续:“所以,从心底里,儿女们还是最相信依赖他们的父母的。就像臣妾,即使有过那么大的失望,最后还是跪下来恳求父亲,请他帮忙上书鸣冤……”仿佛又回到了那天那夜,她的声音有些沙哑,“那一刻,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臣妾因问家父:何为清流?可身为当朝清流之首的家父,却始终不回答。”
她看见靖平帝松了左手,撑在案角,嶙峋手背上脉络暴露。
眼泪伴着微笑一起写在脸上,她哑声言道:“过了好一会儿,臣妾看见家父仰头,月满襟间,不禁想起边地危城之中,那个人……亦一怀冰雪,却谁人能唤起这一天明月?!到底,这世上什么才是清流啊?!”
靖平帝猛然转过了身来,盯着她的泪眼。
她知道自己在笑,可笑容映在对面凝视的眼底,却如一片飘零的秋叶。帝王的目光也终于随之再控制不住的摇曳——似乎谁也不能再隐瞒,亦谁也不能再温暖,彼此都感到心底最脆弱的一角坍塌若冰,整个人都像要化成一片汪洋泪海。
断云抬起头来,直视对面眼底,早忘了君前失仪,只知道必须还要继续:“于是,臣妾便对家父说:‘所谓清流,女儿以为只四个字:激浊扬清。’”
靖平帝似乎明白了什么,眯缝起长眸:“你就是这样说服了你父亲?”
“是的。”她坦然回答,“家父听后,长声叹息,言道‘可知如此,要牺牲多少性命?!’臣妾便答:众生芸芸,何人性命不是性命?如何京中几句流言,便能颠倒黑白,置一城无辜于炼狱;朝上几篇文章,便能混淆是非,置一介亲王于死地;边关沙尘滚滚,真就能蒙蔽了衮衮诸公的双眼,明明外敌当前,却自毁长城?反而是小小灵水城中,贩夫走卒都知‘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虽大病初愈也敢一马当先保家卫国。二者相比,孰人命轻,孰人命重?身为清流,难道不应涤一涤世人之眼,将这明暗人心剖开称上一称?即使是牺牲了性命也好,即使是全然改变不了结局,可总要有人发出这样一声——卿本无罪!”
“无罪?!”帝王像一头忽遭了攻击的雄狮,豁然起身,纵声长笑,“哈哈哈……多少次抗旨不遵,朕都去求他了,也不肯回来!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在他眼里,朕……朕难道还抵不过那么一座边塞小城?!”
咆哮声震得雕梁画栋都似微微颤动,皇帝一问接着一问,如万箭齐发,射向虚空,可回应他的偏偏是永远的沉默,他已再没有机会去向那双墨玉眸子问个究竟,只听见自己心弦如弓弦嗡嗡震颤,几乎就要断裂:“他以为他是谁?他是一个书生、一个清流,还是一个武夫?他是亲王,是皇子,是朕的……亲生骨肉!他不懂‘治大国如烹小鲜’,什么都不是一腔热血能解决的吗?他不是平时伪装得很好吗,温文尔雅,跟朕说话都留着三分,跟人交往更是不交半点真心,怎么偏偏到了这个时候就犯傻呢?他将朕看作什么人,啊?让他失望……绝望?让他宁肯死在边关也不肯回来见朕?!”说到此时,暴怒的帝王突然刹住。
断云看见他额角青筋都在跳动,九州风雷,万马齐喑,艰难收势——双唇紧抿,可全身的肌肉骨骼却都还在咆哮——她知道,这样的生生收住,只因怕她也添那一份伤心。她想起那夜自己的父亲,也是同样被气得面色铁青,最终却还是什么都答应。
柳侍郎在第二天官员过年之后照例送进宫恭请圣安、答谢天恩的贺表上作了特殊的记号——能成为君王股肱,内廷外朝间自早有暗通款曲的路数。果然,接了信的郎溪很快便来将她引进了宫。而他自己则很快便向天子更向天下亮出了为女婿鸣冤的奏折。
也想起临进宫时,父亲的目光,充满了责怪,现在才明白那是份不肯言说的疼爱——怪只怪怎就不肯再在羽翼下依赖?!怪只怪相见时难别亦难……
于是,她迎向震怒的帝王,淡淡一笑:“可他在用生命保卫的,不正是他父亲的江山?”
皇帝一震,盯着她,目光如火光陡然一闪:“你……已知道了?”
她点点头:“皇上的一片苦心,臣妾铭感五内。”
靖平帝坐了下来,良久,兀自一笑,瞳里火光尽灭,一瞬间,竟似又老了许多。
外面天蓝了起来,风轻了起来,冰雪终于开始消融,梅花想必也快盛开,只是,心里那个人,已经永远回不来。
为什么还要问呢?问到底是恨,还是爱?
就算是恨又怎么样呢?
只要他能回来。
只要,他能回来……
春风初起的正午,暖阳里,她的泪眼里,垂暮的帝王泪水慢慢的滑落下来。
“如果皇上真的心疼那远在天边的骨肉,便请告诉他吧——”她缓缓叩首下去,“这世上仍有一脉清流在。”
靖平帝良久沉默,那些不小心脱离了控制的眼泪已经风干,玄衣之上已又恢复了帝王那深沉凝寂的容颜,仔细看,才能发现那苍白中又多了几条纵横,那是风干后的干燥又将一份苍老镌刻在那眉宇之间。又过了很久,他低下头去,看向桌上的白纸。
断云站起身来,又拿起墨来研。
皇帝抬睫,撞上女子黑白分明的眼,一瞬的刺痛,阳光晃眼,仿佛看到二十多年前,自己松手的瞬间,孩子仰起脸来,一声“父王”,清澈的眼底,隐约有泪光莹然。太庙里供奉的祖先,神灵们审看的双眼,上天飨用的缥缈香烟,皇家仪仗铺排出的威严,在那一刻,忽然就全视而不见,在那一刻,几乎就要伸出手来,紧紧拥在怀里,再不松开!
已成为一国之君的人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却看清了:那一刻,自己只是将手拢在礼服的滚云龙边大袖里,握成拳。抬起头来,自那建筑在人间至高处的华美宫宇看去,皇城不过是小小一隅,天下,也不过是海天尽头的线条圆圈,若拥有了这些,还会再失去什么?!
如今才知:这手里已经富有四海,却再握不住那小小的手……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二十多年后已变得如此苍老而衰弱:“儿女们心里……到底是希望父亲怎样啊?”
断云微笑:“他们只要父亲能对他说:孩子,你做得对,爹爹相信你。”
皇帝将那双掌握天下的手覆在了自己面上。
她便又重新低下了头去,一下下,均匀的,如晕开一抹漆黑的夜色。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手里的墨只剩了一半,砚台里已汪然欲滴时,忽听皇帝道:“琴呢?”
她怔了怔,还是放下了墨,取来了古琴。
靖平帝将琴轻轻的放在了膝上,慢慢的理顺那些丝弦,琴弦映着阳光泛出浅淡的金光,像是原野上静静流淌的平缓河流,又像是记忆最深处那永不老去的身影,永不变白的青丝……他静静的微笑了起来。
殿内所有人就跟着他这般静静的站着,直到暮色浮现,他也并没有弹奏,也没有松手。
只有浩浩长空仿佛能了解这孤独帝王的心思,一抹如血残阳勾勒那身影,不言不动,无悲无喜,天边却有层云悄然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