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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十五,戌时。

    “已经是第十五天啦!”虽还差了几个时辰,怀桢却并不想算得那么清楚,拉了清执就要往外走,“咱们找宁王去!”

    却在这时,忽听一声吱嘎怪响,眼里映出楼下人惊恐的看上来的眼——“失火啦!”喊声刚起,怀桢便觉被人狠狠一扑,随那人一阵翻滚,也不知滚了几级楼梯才停下。

    抬起眼,方才所站之处,一根燃着了的木梁正砸在他刚立足的地方,忙摇摇旁边人:“你怎样?”

    因合身扑他,清执滚下台阶时背上狠被硌了几下,却咬着牙摇头:“没事。”

    怀桢凤眸一挑:“这是想赖账!”

    正说着,便见四方火起,到处都升腾起了浓烟,口字型的客栈登时被包绕在烟火之中。楼上楼下人们争相逃生,场面一片混乱。

    “看来,不止是想杀咱们俩灭口啊。”凤眼微眯,掠过一抹冷笑,怀桢还在自言自语,已被清执拽了就往外逃,这次终于轮到他教训于他:“罗嗦什么?还不逃命?!”

    怀桢笑笑,拉了他手一起往外跑,却见面前刀光一闪,两人直觉后退,却听背后也有虎虎风声,已是被四面包围。怀桢挑眉看眼清执,一副我说了不着急逃的样子,被清执狠瞪一眼,抓着他的手倒反更紧。

    怀桢便看向几个杀手,露出可怜兮兮表情:“各位大爷,小人与你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这就放过小的吧。”

    杀手显然不为所动,朝着二人便扑了过来,却见少年突然目露惊喜之色,像只离了巢的小鸟忽见到了大鸟似的,眼泪汪汪的大叫了声:“姐夫?!”

    他前头的杀手不由自主的随着他目光看去,就在这么一扭头的工夫,两个少年已然从他刀沿窜了出去,急忙追去,却被什么东西横空一挡,定睛一看,竟是灭火用的唧筒!还未待他开言,几条水龙便喷出银光,将他们几人冲倒在地。

    两个少年被个灭火兵模样的人拉到了一边:“柳公子,冯将军让末将来保护你。”

    怀桢笑嘻嘻的作揖:“谢啦,就猜老将军他不会闲着。好好好,大家都趁乱!”

    “公子,末将这就带二位去安全之地。”

    却见少年摇头,仍是那样云一绺水一波的笑着:“不,我还要去找宁王。”

    “公子,这……”

    他知人欲言又止,却确乎是阻止之意,便敛了笑,未及弱冠的少年也露出不输成人的担当,淡声道:“我和他还有个赌局未完,若我不去,岂不白赌?”

    全城都知道他与宁王之赌,更有不知多少双眼今日又看过那依然寂静的城门,心中期待那赌局揭晓,想着,那人只得同意,露出丝愧疚:“那就对不住公子了,那里……末将便不能再护持。”

    “没事没事。”少年又露出了笑容,“你忙你的吧,这里也还有人要救。”说着便拉了清执往外走。

    一袭白衣飘拂于烟尘之外,人忍不住盯着看了好一会儿。

    二人急往将军府而去,还未到达,便见层层兵甲如临大敌的将府前几条街道都给围住了,不远处,也有一处建筑正燃起火光——

    “司库!”打听了那方位,怀桢眸子一亮,“果然是这样。”

    清执这时候也不管什么面子不面子,忙求教:“什么意思?”

    怀桢将他拉到一边,眸子一闪一闪的,轻声说道:“宁王知道他的嫡系火林军数量质量都不是朔方军的对手,所以,想要控制朔方军,便只能拿钱来收买——一面攻击我姐夫贪墨克扣,一面装大方掏钱发饷——但他这些钱又干净吗?本来就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所以,他发饷的同时,又怕人正好搜集他自己贪腐的证据,因此,才放客栈那把火——咱们只是顺带,他主要是为了毁灭人证——那些钱谷师爷,而物证,应该就在这司库中了。”

    “那这一把火,必定是要去救的,不能任他们销毁了罪证!”清执说着便要上前,却被怀桢一把拉住:“不,咱们还是要去找宁王!”

    “他……?”清执倒不像他,对那王爷抱太大希望。

    却见怀桢的眼又望向将军府门口,越来越沉,只见夜色之中,府门忽然大开,数十甲胄鲜明的兵士拥了中间几人出来,这才注意到,两辆马车早停在门口,也不知什么人在这样密密匝匝的簇拥下钻进了马车。

    会不会是宁王?两个少年对看一眼。

    怀桢便道:“咱俩兵分两路,一路跟上马车,一路进府。”

    清执点头,没有犹豫,犹豫的只是——

    “你进府,我追车。”

    两人竟是同时冒出这样一句,不由相视一笑。

    琥珀瞳清光流转,似终是敌不过那凤眸咄咄,清执只得松了手,点头:“好,听你的。”

    怀桢笑笑,正要迈步,却忽被人大力一推,躲闪不及,竟重重摔倒在地——

    清执?!他很快反应过来那人打算,未及喊出声来,便见清执已拨开了刀丛,往府门前跑去,在那两辆马车之前单膝跪倒,朗声道:“柳怀桢求见宁王。”

    一只手从马车里伸出,做了个手势,有人将少年推进了马车。

    小小插曲只是转瞬间事,马车立刻向司库方向奔去,仿佛方才只是幻觉。

    怀桢已爬了起来,立在原地,蓦然空落,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但转念又一想:估计马车内并不是宁王,而是冯啸,否则怎会认不出清执是冒充于他?如此想着,便松了口气,再不犹豫,径直往将军府走去,刚走到门口,便听身后有人高叫:“哗变啦——”还未反应过来,已被人一把拽进了门内,一抬眼帘,不由大吃一惊:“冯将军?”

    月光之下,映出老将铁衣如雪,白发如霜,正是西北宣抚使、顺德将军冯啸,见了他,点点头:“柳公子。”

    “你……你在这里?那……那马车里?”怀桢一省,当先急出一头冷汗,“马车里是宁王?”

    “不,老夫也不知,他们布下了迷魂阵,老夫现亦不知宁王究竟在何处。”

    “那他也不在府里咯?”怀桢一出口便知是废话,只是心跳如鼓,再静不下心来好好思考,急问,“老将军,这是怎么回事?现在将军府又在您控制下了?”

    “可以这么说。”冯啸点点:院落岑寂,外头守卫的都已是他心腹之人,那几个宁王派来监视的本就不在话下,先前不过是不着急除去罢了。此刻将军府,乃至朔方城,老将登高一呼,也立时应者如云。只是,这样大好的形势,会不会正是敌人诡计?

    少年已然乱了阵脚,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们若要毁灭证物,何须如此明目张胆?”

    冯啸也不由点头:“是啊,况且老夫手里的大部分证据也非出自司库。”

    “那他们放火干什么?警告?离间?还是……诱我们上钩?”

    “这有可能,他们知道我急于援救灵水,不似他们这样拖得起时间,因此故意挑起事端,一边还放松了对老夫的控制,好让老夫能有机会领兵过去——若我们前去,他就诬赖是我们毁尸灭迹,制造兵乱;若我不去,则就只能任由他们信口开河,反咬王爷一口。”

    “我听见外头有人在叫‘哗变’,老将军,会不会真有沉不住气的部将当真……”

    “绝对不会!”冯啸斩钉截铁,“大将军王传下来的将令,在朔方令行禁止了三十年。”说着不由苦笑了下,“若真有人能这样冲动,倒也好了,早能拉着队伍去灵水救王爷!”

    怀桢前后一串,此刻已大概弄明白,便点头:“果然姐夫是要拿贪墨这一笔账与他们清算——姐夫去年查二刘的时候,是不是手里已攥了宁信二王不少罪证?姐夫他还真是沉得住气啊,知道越隐而不发,越成人家心头的一根芒刺,这些人总有一天要找机会跳出来的——只是如今这时机,委实是危急了些。不过,今儿他们总算狗急跳墙的动起来了,咱还正愁没机会发难呢,看明儿咱们怎么当着全朔方人的面与他新账旧账一起算!”说着,眼波一亮复又一暗,想到清执落在敌人手里,也不知此刻如何。

    冯啸不了解他心中所想,只觉这少年灵慧机敏,十分可爱,而他又刚痛失爱子爱侄,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柔软,拉着怀桢在石凳上坐下,道:“咱们慢慢说话。”

    怀桢却摇头,难得不笑,眉心一点忧悒便在月下袒露无余,抬起眼来,只发一问:“我只不懂,要是我,早就直接提了兵去援灵水,管他宁王啥王,先救了姐夫再说,可为何明明有罪证在手,却还要等人先发难,咱们才能动手?这么些天,这种形势,是如何能等得的?”

    朔方老将望着拿年轻的眼睛,又望向天边冷然的明月,苦涩一笑:“孩子啊,你还年轻,将来你就会明白了:王爷,不止是你的姐夫,他更是我轩龙朝的亲王。”

    怀桢不自觉的打了个哆嗦,多少年后回想起那个上元之夜,也仍能记得那一生中感觉最冷冽的圆月之光。

    正在这时,却听有脚步声传来,竟如沙场挣命一样的急乱,一名士兵几乎是扑进了院内,叫道:“将军,不好了!宁王……遇刺!”

    怀桢站了起来,忽然想到了将会有怎样一个圈套,想到,已然心如刀割——

    清执!

    +++++++++++++++++++++++++++++++++++++++++++++++++++++++++++++++++++++++++++++

    清执睁开眼,当先看见满手的血红,还有,双手间的铁链。

    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喝道:“抬起头来!”

    四周火光熊熊,浓烟弥漫,惹他不由眯了眯眼才看清:自己身处在一片刚灭了火的废墟前,这废墟正处在一片高地之上,旁边围满了手持火把的兵将,而阶下,则是涌动的人潮——好熟悉的场景,跟灵水那回一样。想着,竟不由勾起了唇角。

    这一笑惹恼了上头审讯的人,又断喝一声:“大胆刺客,死到临头了还这般猖狂!”

    刺客?他抬起头来,看到前面白布覆盖的尸体,想起昏迷前的一切——

    他一钻进马车便被人当头一下,迷迷糊糊中,听见似乎是马车停了下来,有人道:“老三,你过来下,我有事和你说。”

    便听有人进来,踢了他一脚,将他脸翻了过来,他更加疼得清醒了,却紧闭着双目。那人便道:“二哥,你把他弄上来干吗?”是宁王的声音。

    “这就是和你打赌的人?”前头的声音冷笑了下,“怎么,你还真打算履行赌约不成?”

    宁王哼了一声。

    “什么?!”那声音显然惊呆,反应了半晌才阴森森的说道,“这可不是普通的愿赌服输,这是要把咱们全部的家当给卷进战火里!你想清楚了?你舅舅可就给你留下这么点家底,就是给你这样来挥霍的?!”

    “挥霍?国之兵将本就该保家卫国呢——二哥,你也甭说得那么好听,好像你真的一切是为了小弟似的……”

    “你……你再说一遍一——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宁王没出声,那声音却已歇斯底里:“你疯了?!你还真打算提兵去救灵水啊?你以为这真是和小孩子打赌过家家?你要扶人家登基不成?”

    咆哮完了,半晌沉默,宁王似要说什么,一声“二哥……”嘎然断在半截。

    一片黑影重重的倒在少年身上,血腥的味道弥漫了他整个鼻腔。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身上在抖,心,却忽然并不再慌。

    果然,不久后便听见有人掀开车帘大惊失色的叫唤:“宁王遇刺啦——”

    他被七手八脚摁住——其实根本就没力气爬起来,头疼欲裂间,披枷带锁的被拖到这空地上——真正的凶手早摆好的刑堂。

    他终于看向那当中站着的人,玄服玉带,好不冠冕堂皇,这花色他认识,端的亲王服色,今日才知原一般花样穿在不同人身上还真是高下两样,不由又笑。肩上随即一麻,有什么火灼一样通过他奇经八脉,疼得浑身一缩,旁边押着他的亲王卫士慢慢收手,冷叱一声:“小子,再狂!”

    只听马蹄声奔来,几人下马,对当中那人拜倒:“朔方守将冯啸领属下见过信王千岁。”

    啊,信王……清执抬眸,正对上一道注视过来的视线,四目一撞,波光一闪:这就是你说的宁王后头的人?

    怀桢没料他这时候竟还先问他这个,点点头。

    清执扬眉,琥珀瞳心微光一漾。怀桢竟心中一酸,忙拼命摇头,示意他不可。

    清执却不再看他。

    上头冯啸正问信王:“王爷,这就是那刺客?”

    “正是。”信王阴寒的目光投来,“途中他混上车驾,三弟见他年幼,一时不察,竟被他行刺得手!待亲卫发现不对,已然抢救不及,只将这小子当场拿下。”

    冯啸便凝眉,看过来:“他招了吗?”

    信王冷笑,反问:“如此当场擒获还需他狡辩不成?还是有人想帮他脱罪?”此言一出,他身后火林军已有人抽刀离鞘。

    对面火光猎猎里站的乃是朔方将士,却都纹丝不动,只一双双漆黑的眼睛盯着对面那片刀光。冯啸面上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道:“王爷误会了,末将只不过想先将事情弄清楚。”

    “有什么不清楚的?宁亲王的尸身便放在这里!”信王声音越来越大,“我与宁王本是来查看司库之火情,却不料行到半途遭此大劫!不止如此,我们沿途更还遭到数次堵截,这边放火烧库,那边行刺亲王,到处都是乱兵……本王倒想问问将军:这朔方是怎么管的?难道是要兵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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