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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地的军事重镇,孰轻孰重?!
只墨景纯还替之惟解释了句:“这也可能是孑利的圈套啊。以他实力,就算能拿下朔方也要差不多拼光老底,这是否值得?何况,他要朔方干什么?他从一开始的目标就是灵水,这次围困朔方,说不定就是他的诡计,故意引我们去援救,他伏兵道上,以逸待劳,以图全歼我军。”
虽人们也都明白此言甚有道理,但朝廷里的很多事又岂是能只以军事论军事的?就连林云起也未出来为主子解释,在这位老谋深算的谋士心底,凡事该不该做,都不过是因个值不值得——回援朔方是有可能踏入陷阱,但也是摆脱这疫城困境,更是赶在宁王到达之前,回合冯啸整合大将军王余部的机会。二者权衡,有时,这边庭抗敌之事还真不如宫中朝内的争权夺利来得紧要、险恶。
然而僵持了半日,却是谁都未能劝服兰王,于是只能继续按兵不动。
而此时,已是朔方被围的第五天。
腊月十二,天色阴沉,除又有两名病患治愈归家,灵水城内再无动静可言。
腊月十六,又降大雪。
几天来不眠不休的研究者治疗方案,寻找新的药物,断云已又是一夜未能阖眼,感觉窗外一下子亮了起来,还以为是天亮,抬眼见了纷纷扬扬雪花,才知是又降大雪。
朔北的雪是与别处不同的。她虽未曾亲见过南国的雪,却听母亲说过她少女时代记忆里的一两次:江南烟光山水里,一朵朵素白柔艳的轻盈,不过是更衬了那院里的宝珠山茶,那驿边的无主梅花,那些经霜更艳的丰润浴雪犹清,更让人印象深刻,而雪,反倒不过是她们的寒衣罢了。
而这北地的雪,却是这般放肆而坦荡。飞扬,只为不枉这世间走一趟。转眸看了眼病床上已然熟睡的少年,呼吸匀停,摸摸额头也不烫了,应是病情稳定,断云站起身,轻轻开门,走到院中。
冷冽的雪片飘落在脸上,随即化为潺潺的清溪,她想起听谁说过:雪,是雨的精魂,是死去的雨。然而飘荡在空中时却是谁又能看出来呢?朔北的雪像沙、像粉,决不肯粘连,每一朵都分得那样清楚,决然的走着自己的路。而一旦合起来,就像是一片回旋的雾。天地因它们而模糊,也因它们而有了点点暗夜中的光,照亮这半明半寐的拂晓时分。
头顶上忽然传来阵阵扑簌之声,暗夜里,听得毛骨悚然的分明,她直觉抬起眼来,只见檐上积雪沿一线簌簌的坠落,随即露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景纯?”
不走正门的年轻幕僚从檐上跃下,带下一蓬雪雾,因为焦急,而疏忽了掩饰行藏,来到她面前,连礼也不及施,贴在她耳边轻轻道:“王爷……晕倒了。”后面的话说了一半又突然截住,好像说出来就会成真:“好像是染……”
第十一天!所有的血色从她脸上悉数褪去,脑子里像劈开一道炸雷——离十二天的潜伏期极限,竟然就差一天!
不!她不信!
“王妃?”他低呼了一声,却已然阻止不及,只见她疾步奔上台阶,敲开了陈太医、李医官的房门。多两个人一齐诊治也是必要的,想到此,他也就未加阻止,听见其余房内也有被惊动者,传来细碎声响,忙又隐身檐上,想了想,索性先奔回了府里。
布政使后府,兰王夫妇暂居的小院内,雪已积得有些厚度,踩在上面,深一脚、浅一脚,抬眼望,一盏橘色的灯光晕在南窗之下,竟如旧。
一瞬,她忘了自己是为何回来,急匆匆迈步奔上阶去,一把掀开棉质门帘,然而,窗下无人,几张图纸邸报散在桌上,一团影子模糊在秋香色罗帐后。
房里人见了她,都忙让到两侧,回避的目光都深暗得她前所未见。她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到的床前,她看见他,沉在花团锦簇重锦衾被之内,紧紧的,合着眸。
她每次回来时,他总还没睡,走时,他亦比她起得早,因此,自到灵水以来,还从未见过他熟睡的模样。原来,睡沉了的他是不带笑的,眉头也那么皱……
“王妃,王爷似乎是染上了。”
是谁的声音这样沉重拉回她神思?什么染上了?她只是注意到:几天不见,他怎会变得那么瘦,那么瘦?
“王妃,要不您再亲自搭搭脉?但看王爷这气色,舌淡苔白,气息微弱,脉也已经细了,只怕就是了。”
他们在说什么?什么气息微弱?她只看见他鬓边霜色愈加凄寒,竟是一夕之间,老了恁许多。
在这风雪大作的夜晚,忽然就一同年华老去。
她终于上前从他人手里接过他手,冰冷而干燥,下意识的紧紧的握住,泪珠落在他苍鬓尘霜里。
他似有所觉,胸膛起伏,未及睁眼,便先一阵剧烈的呕吐,一阵刚平,又接着一阵,如此反复数次,那一点睁眼的力气便都耗在这几下折腾里了,随即又重陷入昏沉,呼吸也比方才急促。
如此,旁人也毋需再搭什么脉,所有人都已有了明确的答案:兰王确已染疫,且还是最危重的那种。
当下,再无犹豫,老太医忙道:“再拿些水来,眼前这点水怎么够?!起码再拿一桶来,不,两桶!”却见人都在犹豫,一动不动,不由气得吹胡子瞪眼。正要发作,袖子却被李骥一拉,点醒他旁人之忧虑所在:“老大人,您忘了?现在饮水都是定量的,一桶水可是五个人的配给!”
然老御医却没有这样的在意,见惯了宫内外达官贵人的特权,不以为然:“这又有什么?!四个人五个人又怎样?王爷真要有个好歹,你拿咱们这些人,拿这一城的性命也不够赔的!”
其实谁都也看出来,兰王此刻两颊深陷,眼窝都已凹陷下去,乃是因吐泻过度而导致的严重失水。现在,水是最急需的还魂丹。但若这就大半夜的调水来府,又将会引发多少猜疑?好不容易建立在上下一致之上的一点点上下一心,可能就此土崩瓦解。更有,兰王的病情若因此而散播出去,又将引发怎样的动荡?城内夷狄会如何反应,城外孑利会不会趁虚而入,而那正在路上的宁王又会不会落井下石?饶是房内侍立的两个贴身谋士,也不敢再往下想。
却在这时,泠泠清音响起——“就说是我的命令:把能调来的水全都调来,能灌多少下去就灌多少下去。”是谁说至深至浅清溪,至亲至疏夫妻?人都看见兰王妃在说这话的时候,面上的泪干了,眼里的泪却更清晰,只是死忍着未再落下。
墨生闻言就跳了起来,直奔储水处而去。
林云起则出门交代了守卫,更加强戒备。
连外头的雪都好像知道要收敛声息,纷纷坠坠,却无一丝声响,只有房中炭火偶尔一两声毕剥,煮水煮药的汩汩,碗碟的轻微碰响……一切,恍惚如旧时。
只是那时,还不能全懂这一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原来所谓三生注定,就在放下河灯那一瞬芳华里,我终于看清楚了——之惟,原来我们淡薄和执着的其实是同一样东西——美色易凋,芳华易老,只求一人,能于白发苍苍之时,踏雪看月,灵犀一笑。
即使比起外面冰冷的世界,我们这一点光热那样微不足道;即使比起那漫长的流光,我们这一句誓言渺小得可笑。可是我仍然愿意为了这一句,绝不放弃。
因此,你也不许。
想着这些的时候,丝毫都没觉得光阴流逝,等被嘈杂声惊起,已然是腊月十四日的早晨。
“外头果然有愚民前来闹事,消息倒是灵通,质问我们如何限制他们饮水,却私下里往府中运了五六桶水。”林云起叹气,“林某已让景纯暂不要再运水进来,待调齐了羽林再说。”
竟已用了五桶水了,大部分是灌下去又吐泻出来,她望眼病榻上,那人依旧干涸如枯枝,只是呼吸平伏了一些,柔荑下覆着他手,嶙峋刺进她掌里。
可这还远远不够啊!
像是看出她的担忧,林云起忙又补充:“王妃放心,对付外头那些人,景纯绰绰有余。林某也已派人去北九城买水,会用最快速度运回来的,只要让那些人也喝饱了,他们自然也就无话可说。”
然而她却看见一抹寒光自那谋士眼底掠过,她明白,为了主子,他们会不惜一切的可喉里还是涌起团似血似气东西。
正在这时,忽觉手上一动,她忙低眉,泪几夺眶:“王爷?!”
众人也忙围了上来:“王爷,您醒了?”
之惟勉力一笑,眸中九曲寒波也已枯涩,深黑瞳仁如一口深井,幽幽望着她,吐出几个干哑生涩的音节:“人……只要公平……”
断云略略一怔,随即领悟,点了点头。
他手放开,又作一笑。她分明感到那嶙峋依旧留在她掌心,却只回他一笑,再一次点头,站起身来,竟是径直往府门走去。
朱门应声大开,一抹罗裙如莲华,亦如一蓬纯白的火焰,盛开在冰天雪地里。
她径自跨出门去,大雪弥蒙,即使近在咫尺,亦不能看明了对方神色,只见乌压压人群,不少人身上已落了一层雪粉。她的长睫上也已沾了冰冷雪花,不久为体温融化了,变成了水滴挂在睫上,倒似泪滴。其实她眼中早已清明无泪,只剩了一汪墨黑,旁边跟出来的林生看了,只觉有几分似之惟,随即也就猜到了兰王方才到底要她出来说什么。
只见兰王妃迎着漫天风雪,大声说道:“自昨夜子时起,是我的吩咐,往府里运水,而且,今天还要这样运下去。”不理会底下的哗然,她继续道:“但这并不是我们自己出尔反尔,违背自己颁布的命令——大家都知道——玉佛寺内病人的饮水是可以敞开供应,不受限制的。现在,这里也一样,这里也有病人。”她终于忍不住顿了顿,长睫扑朔如蝶翼,纷坠点点水滴:“是……兰王病了。是因那天遇刺,划破了手腕后又不巧接触了病人秽物所致。他现在病得不清,急需大量饮水,所以,我才下令调水。望诸位能理解我作为一名妻子这一番救人心切。”说完敛衽为礼,半晌方起。
四方无语,只剩了风声。雪落满肩,寒冷入髓。
她立在风雪里,想起那个与他一同看雪花的夜——没有春花,但有清雪——他是如何能轻松看破了这些风刀霜剑?
不能走,却又不知下面该再说些什么——是不是应该给人们一些保证?可又有谁能来给她一个保证?她其实比他们任何人都想去质问,质问苍天。
也不知这样僵持了多久,终于底下的人群里有了些微动静,只见穿越飞雪而来的是一个瘦瘦小小的孩子,大大的眼睛,唇上一圈白皮,头上没几根黄毛,连个辫子也扎不起来的在风里飘着,都分不清是男是女,走到断云面前,举起一个破旧的陶罐。
断云鼻子一酸,几乎再不能再相看,只能哑声道:“孩子,你先回家等着,待会儿就会有羽林叔叔去你家送水……”
孩子没有反应,仍是扑闪着一双大眼睛,将手里陶罐举得更高。
她以为她听不懂汉语,正想叫人翻译,却听那孩子说道:“不!是给你的!”生涩的汉语,却如甘露。
她接过孩子踮起脚尖举在头顶的陶罐,罐底一点清水盈盈荡漾,“谢谢,谢谢你……”一把抱住那孩子,不止是她,周围所有人都觉眼眶酸胀。
天地间,渐渐响起了絮絮胡语,越来越大声,也越来越整齐——
那是人们在对上天祈祷,保佑兰王康复。
莹白的雪落下来,为每一个人都披上一件洁白的衣衫。
远山纯白,瀚海纯白,人间纯白。
她回到屋里,坐在他身边,捧给他那陶罐。
四周寂寂,似远似近处,隐约还有祈祷之声绕耳不散。
他抬起手来,微颤的手指抚过那粗厉罐身上粘的凝白,道:“下雪了?”
她点点头:“别太累了,外头一切都好,你先睡会儿吧。”
他望着她,眼中深深浅浅,迟迟不肯闭上。
“不能去外头看,那我给你念首词。”她握住他手,塞回被里,“你边听边闭闭眼?”
他微笑,指尖冰凉,不知是否还残留了那雪。
她便浅吟低唱:“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谁说是无人惜呢?”他听了便摇头,轻笑,“这不是有‘柳娘’在惜吗?”
她不由也跟着笑了,笑到泪珠都沁出,却见他终于闭了眼,羽睫轻颤——不是不感动,是干涸到无泪可流。
在场所有人看了,却都忍不住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