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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晓,身为左贤王,怎的如此沉不住气?”孑利张开了眸子,乌金色的瞳仁灼然明丽,唬得手下立刻噤声。只那刚刚投入他军中的汉人还以那双水一样的眸子静静的看着他,仿佛刀不是架在他脖子上,命也不是他自己的,这世上并无什么能令他动容,除了他自己说的那一样——仇恨。
孑利不由玩味的想起那夜飞雪弥天,他如往常仍坚持策马巡视,只见皑皑雪原上忽有松明光闪,在风雪里明明灭灭。扬起鞭柄,圈住那一点亮光,收紧时,只见一骑纯白已到了眼前,马上斗篷中层层包裹的人面色胜过那雪光清寒,径自丢来一句话:“汉人叶冉愿追随太子殿下。”问他理由,只得两字:“报仇。”那一刻,他信了,因那人说出这两字的时候,旁边很多乌桓老兵也都跟着一震,为着其中熟悉的刻骨铭心。
可当真只是这样吗?身为乌桓的统帅,他经历过数不清的背叛,辗转于血泊数番,方聚得今日十万复仇之军,教他一朝信实任何人都是妄谈。他只是同意他留下,不久又因他提供了灵水城中胡汉矛盾□□,而升他作了军师,这几天又准了他的建议,让灵水城里的细作们散布流言,仅此而已。然而,就是这么几次言听计从也仍挑起了底下的不满。不过,他却并不担心:英明的君主自然懂得怎样利用属下们的矛盾而巩固自己的权威。
于是,他就这样微笑着,冷眼看他们闹到了今天:一大早,探马就来报告了好消息:城内胡人怒火果然被挑起,甚还捉到了兰王的亲信祭天,而城外救治所里,病人们也掀起了□□。
这是出兵的最佳时机!所有人都这样断言,唯有那一手制造了所有混乱的人却站出来反对。左贤王鄂济格立时就恼了,抽刀架在那纤秀颈项上:“老子和你打赌:就凭我左路十八军一部,就必能拿下灵水!”
叶冉也不慌张,也不作答,只看向宝座上的统帅,显是早看穿那浅浅的帝王心术。
这让他着实感到丝不快,脸上却未露出分毫,只是眯了眼,看回去:“那二位不妨就赌一回吧:鄂济格,你若输了,从此就要服从军师调遣;而叶先生,你要是输了——”有意停顿了下,他微笑着,“就请把假面摘下来让孤瞧瞧吧。”说完便纵声大笑,出兵。
十万铁骑驰骋于雪原之上,翻身上马时的甲胄作响都连成铿锵一片,奔驰时,整个大地都为之簌簌而抖,透过如林刀剑,前方不远处的天空下,一座小城悬孤于瀚海之上,仿佛唾手可得。
想到此处,孑利终于收了笑容,再次打量了那孤城一番,终于郑重颔首。
左贤王部十八军一万前锋顿时扬鞭跃马,如黑色的潮水般向小小孤城涌去。
马蹄带起的浩大狂风卷起雪砂滚滚,他随手扯来背后战旗挥去遮眼的尘雾,只见灵水北门忽然大开,一条长龙自那门中突出,撒在城门前几里外的空地之上,很快列下阵型,不过四五千人马,却是军容整齐,甲胄鲜明,远远望去,像是闪着寒光的刀锋。
身后已有乌桓老兵骇然出声:“青龙营!”
“冯啸的家当果然都给了之惟。”听得旁边叶冉淡声道。
他心头蓦然一动,却讪笑道:“他这会儿就想拼光?”
叶冉没有回答,眸中水波一动,莹然却有血光。
他转眸看向战场:传说中的轩龙战神留下的一营铁骑果然是不同凡响,对上以彪悍著称的左贤王部竟毫不示弱,五千人突入对方万骑之中左冲右杀,拼得风生水起,并不显丝毫局促。
“这样还能保持着队形不乱,训练这支队伍的和现在指挥它的,都是天生的将才。”
汉人军师懒洋洋的评价却提醒了他,乌桓太子忽然急急喝道:“鄂济格,让你的人小心,不要太过冒进!”
“什么,殿下?”一劲给手下将士呐喊助威的鄂济格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灵水城前,本在乱军中搏杀的汉军忽然开始收缩,乌桓两千前军直觉跟进,与之纠缠一处,后军则因刚被他们队形变化所搅,而只能稍一停顿以作调整,队形一恢复后也跟着推进。正在这时,却听地动山摇巨响炸裂在半空,火光巨响升腾处,乌桓后军数十里尽皆糜烂,血流成河!
“火炮!”所有乌桓将领都不由惊呼出声。
“这才是之惟真正的家当。”唯有叶冉仍是不紧不慢,“这种新式火炮是隆熙末年造的,全轩龙一共也不过四十门,一半都被前头大将军王带来了蓟镇,这灵水城头起码架了十门。”
新式火炮的威力果然不同凡响,只见炮弹准确无误的在乌桓后军中遍地开花,火焰中,无数血肉之躯瞬时就变成了残肢断臂被抛向了半空,落下时混作一片腥风血雨。而前军则顿时陷入了两倍于自己之敌人的四面包围。青龙铁骑得火炮助威,杀性更盛,冲入惊惶敌阵如入无人之境,灵水城下顿时掀起一片血海波涛。
“这就是青龙营出城迎战的原因:他们乃是诱饵,专勾引着只懂蛮力的莽汉前去送死。”叶冉冷笑着,轻轻弹开颈上刀锋。
那鄂济格此时哪里还顾得上与他的所谓赌局,急得一头大汗,朝首领道:“殿下,我去救援!”
“呵呵。”未等孑利开口,叶冉已挑眉冷笑,“左贤王还没有看清楚战局吗?管你再带多少人去,都是变成炮灰而已。你还是让你的后军赶快能撤回来多少是多少吧,别再给你的前军陪葬了。”
“你——”鄂济格额角青筋暴跳,却被孑利冷冷喝退:“你还不肯认输吗?蠢才!还不快鸣金收兵!”
鄂济格哼了一声,只得领命去了。不多时,就见乌桓骑兵有如退潮似的疾驰而回。但此刻,他们的甲胄已不再鲜亮,上面蒙着厚厚的血污和雪尘,而在他们身后,留下的是数以千计的尸体。远处,似乎还听得见隐约的喊杀声,但所有人都明白那是陷入重围的前军的垂死挣扎,落入陷阱的孤军几乎是任人宰割。果然不久后,整个雪原上就只听得见雪落的声音了。
天色灰暗,大如斗的雪花像空中翻卷着的云翳,很快,远处就什么都再看不清,孤城的轮廓隐没在银装世界之内,所有的血火杀伐也都隐没在那一片苍茫里,如一场海市蜃楼的幻梦。所有人眼里都只余下一场空,孑利缓缓看向一旁凝立的汉族军师:“先生,孤有一事不明,想请先生赐教。”
叶冉抬起眼来,只见刚遭遇了惨败的乌桓太子眼中竟没有丝毫挫败,乌金瞳仁清光湛然,仍是习惯性的眯起眼,让那精光不至于过分外泄,不禁低咳了两声才答:“殿下请说。”
“那之惟既有火炮,何不倚城据守?何劳青龙营出马?不管怎么说,他轩龙骑兵中能与我乌桓铁骑抗衡的也唯有这青龙一营,如此便贸然出动,未免也太过挥霍。”
“因为之惟现在并非‘倚城’,而是‘倚门’——他只想在北门迎敌,也只能在北门迎敌。”细白手指如同玉雕,拨开霰雪,遥指远方,随着叶冉的叙述,一幅画卷在乌桓太子脑中铺展开来,“东边有救治所,太子自不会去,西边是沙漠,南门则连着他通向朔方的补给线,唯有北门是他能露给我们的唯一破绽。而这一战,对两方来说都不过是试探,都只会见好就收。所以,他才敢赌一把,用青龙营来争取时间,同时也是阻止我们早早破坏城墙——我猜他一定正在加固这些砖墙,这样等再战时,才能让火炮发挥出最大的威力,才能‘倚城’据守。”
“之惟……”只听孑利轻轻念了一声,乌金眸里什么闪掠过去,仿佛错觉。
偏他瞧得清清楚楚:孑利的轮廓较一般乌桓人深邃,这样的容貌在族人中便显得异常俊秀,平日里还没事总带三分笑意,全不似传说中蛮族头领的凶残霸气,倒有些中原王族的儒雅谦和。然而也就是这么一个人,在几年间,夹在两个大国中间,不声不响的整合了乌桓残部,拉起十万旌旗。直到方才那一眼他才终于能将整个传奇相信,因那一眼里掠过的乃是一抹狼一般嗜血的狠厉。叶冉在心中不禁微笑了,转过眼去,道:“这就是之惟的如意算盘。只可惜,前人留下来的家当是好,却总有用完的时候,也总有带来麻烦的时候。”
闻言,孑利眼中陡然爆出火星,再不加掩饰,挥鞭指向那刚刚败退回来的左贤王:“鄂济格,孤给你一次雪耻的机会,你和右贤王素图一起,以你们最快的速度翻过贺兰山,给孤直插——”他的鞭梢扫向东方的云空,一字字道:“朔方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