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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没过多久,之惟便出现在了荷苑。众丫鬟早在紫菀的授意下退到了外头,卧室里就只剩了兰王与他卧病在床的柳夫人。还有就是一股淡淡的药香,隐约透着一丝女子的幽香,缠绕在微湿的空气里,有些潮,也有些软。

    之惟走到床边,床上人儿素白的瓜子脸此时因发烧而添了几分潮红,呼吸也比平常粗重,就算离得有一段距离也还能清晰的听见,不像平常午夜梦回时,他睁眼看枕边,只见一汪墨似的乌发,小脸总是隐藏在墨泉的那头,只露出小半边月牙似的面颊,那般静谧安详,教人虽然想却不敢真将那熟睡的人儿扳过来端详——一张床上,总该有一人拥有好梦吧,他总是这样想,即使,两人的梦并不一定相同——同床异梦?此时的他却不由苦笑了下:那现在的她呢?又是在做着什么样的梦?

    昏睡中的断云重又看见了儿时的梦:悠长的岁月像一匹缓缓铺展的白练,是谁的手在上面绘制着一副副水墨图?

    似乎是母亲的温柔浅笑,素手纤纤握她执笔的小手,一笔一画,勾勒出满纸藕花,那泛着荷香的西子湖——“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母亲总是那样含忧带笑的说着,“最是江南好风景,如今却只能在画卷里见了,还有你舅舅,也是。”小小的她恍然大悟,画卷里讲述的故事不仅是花,更是人——那个人在一个离她们最近也最远的地方,那个人在许多人的梦中……

    似乎,女孩的梦也是从这里启程——湖笔游移,执笔的忽就变成了亭亭的少女,一笔笔若有又似无,画不成的是想象中那良人的样子——梦里的他,是那般温文尔雅。春花里吟诗,秋月里抚琴,翩翩然的佳公子,出水莲样的浊世独清。他,该是一身白衣纤尘不染,不该是朝服加身不可接近;他,该是一个眼神就让她心领神会,而不是微笑永恒如海幽深。他该仅有一个家,而不是一座府,该仅有满腹诗书,而不是生杀与夺的权柄……

    忽然有水珠滴到了画图上,晕开一片墨痕……梦到这里,她猛然意识到:该醒了。

    断云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身云锦湘绣月白长衫,那人站在离床几步远的地方,病中的人目力不济,更加看不清他眼中的波光。只见他走过来两步,淡声道:“醒了?”

    她嗯了一声。

    之惟听她有气无力,心头不由一软,话也就多了些:“还有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叫太医?”

    “不用劳烦太医,断云自己知道。”她淡淡道,“谢王爷关心。”

    房里片刻沉默,终于,之惟轻咳了一声打破沉寂,说道:“你要是心里有什么话便直说吧,别憋在心里,病上加病。”

    断云见他说着就往椅子上一坐,知道他是要长谈,也知道他已有准备。只是自己又准备好了吗?手指在被下攥住了床单,她轻轻道:“王爷还没回答我早上的问题。”

    之惟轻叹一声,随即轻笑:“亏你一直想着,就那么重要吗?”

    “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手在下面攥得更紧,她见他面色微变,眼里流过抹冷笑,并非嘲讽,却是悲哀,如同早晨她问他那句话时的情景——

    那时她问:“王爷几时回的?”

    站在她家绣楼的之惟一时怔忪——此时此地,按常理来说,她本该问他是几时到的——她显然没有烧糊涂啊?略一思索,随即反应过来,她问的乃是他几时回的王府——他没问她昨夜是怎回的家,她倒先调查起他的行踪来了,遂冷冷回答:“你不在的时候。”

    她没多想他言下的意思,紧接着追问:“那王爷知不知道:绿湖真死了?”

    之惟没有再回答她,墨玉瞳中冷光一闪,透出丝凉薄的笑意。那一瞬间,她心像被重锤一击,还未及反应,人已被他腾身抱起。

    现在没料竟又面对他这样的神色,更没料心也又一次隐隐作痛。奇怪啊,不是一直觉得看不透他深沉,却又怎会这样感同身受那笑里的冷清?冷得几乎要冻结所有的言语。然而心疼再大也大不过良心,她迟疑了会儿,还是不能放弃对逝者最后的责任,只是水眸已忍不住又一次湿润。良久的静默等于询问,屏息中,听到之惟终于回答:“知道。”

    身体像坠入冰窟,血液都凝固,只剩了泪珠还盘旋在眶中,断云闭上眼睛,猛地咳嗽起来。

    之惟忍不住走到床边。却见她突睁开眼,黑白分明的眸子一瞬不瞬的望着他:“王爷,为什么……咳咳……为什么你不肯放过他们?”

    最后的“他们”似乎用了她全身的力气来强调,却不知正好踩到之惟的痛脚,心里也不知是气那难以启齿的隐情,还是恼面前人的苦苦质问,只见他瞳孔一收,面色一寒:“那是她罪有应得。”

    “偌大天下,怕也只有这里,怀孕生子是条罪过!”她不禁脱口而出,眼见之惟身体一僵,面色已然由白转青,约莫已是气到了极处。刹那间清泪终于泉涌,却不是因惧他发作——他当然能发作——堂堂亲王处置个青楼出身的姬妾何须忍受如此多的诘问?而他一直容忍到现在,是真因为他对她格外不同,还是因为他心里也有愧疚?

    没想到之惟竟没有发作,而是久久的沉默,脸上转了数种表情:忿怒、怅然,以及失望。只听他喟叹一声,神色居然缓和了一些,竟更在床边坐下了,苦笑:“断云,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好不好?”语调柔软,竟似请求。

    闻言,她心如同冰火交织,两股力量从截然不同的方向像要将芳心撕裂——多想接受他的请求,就此抛开这一切。然而可以吗?苦苦相逼的,不止是自己的良心。

    她闭上眼,不敢再看他的表情。心潮起伏,不禁又牵动了咳嗽。正喘息不定,忽然被人暖在了怀里,靠在那宽厚的胸膛,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却带下更多的泪滴,一点点浸湿了那月白衣。然而衣服的主人反更紧的拥住了她,仿佛贪恋这一时温存的不止她一人。

    真想就此沉溺,就此失忆,就此放下所有的道德标准,然而,却不能,人心太小,容不下愧疚与爱去分杯羹。她抬起眼来,端详着面前男子的容颜:明明清俊不似梦里,高贵不似梦里,沉敛不似梦里,却为何还是那么想能有个理由可以安心让他走入梦中?这才明白,原来,等着弄清真相的并不是逝者,而是活着的人在给自己找借口,因为只有知道了真相,才能拥有爱的可能。于是,她问他:“王爷你这么说,是不是因为有悔?”

    之惟紧拥的手臂蓦然一松。

    她心狂跳,手指不知何时早攥的不是被单,而是他的衣角:回答她好不好?告诉她他其实也不忍心,也很后悔,他不是表面上看来的铁石心肠。这样,当想到绿湖和她的孩子躺在冰冷的地下时,她才能觉得享受着凶手的怀抱不是那样的不可原谅。

    谁知,却见之惟微仰起脸来,浮出淡淡一笑:“不,我没什么可后悔的。”

    手心里冰凉冰凉,犹如昨夜冰冷的骤雨,道德正义如同洪水将人淹没,她却还不肯放弃挣扎的寻找最后一根稻草:“那如果昨天我去求你,你会不会肯放过他们?”

    之惟回眸看了她一眼,看见映在她黑眸里的自己,忽然唇角一扬:“不会。”

    “在王爷眼里,人命就这样轻贱吗?!”断云松开十指,用力推开他的环抱,把心割成碎片的不止是良知,更是失落。

    之惟扳过她肩,目光深入她眼底:“你说呢?你不都给我定了罪了?”

    她被他眸光中倾泻的痛苦惊呆,几乎以为是错觉。

    然而所有的流露都只是一瞬,之惟很快松开了她,站起身来,咬牙笑道:“不是吗?呵,在你眼里:人家是救人的佛陀,我是杀人的罗煞!”

    她仍沉浸在方才他流露刻骨心痛的一刹,没听懂他言语,只茫然看他。

    “紫苏、冬霜、血珀、白姜……这些都是救命的好药!”之惟说着说着,忽觉眼眶一酸,忙转过身去,“‘松月冈夜有生坟’——你们师兄妹还真是默契——不思量,自难忘!”

    “王爷怎知?”断云终于醒过神来。

    “我怎不知?这是弘文馆里作弊的老法子,我十岁就会了!你们不过是改用《本草纲目》来编序号:所谓‘紫苏、冬霜、血珀’是苏东坡,‘白姜、陈皮、相思子’是《江城子》,余下药材皆属‘草部’:‘郁金、甘松香、姜黄、防风、檀香、人参、贯众’按照顺序逐一对应词里的第几个字,组合起来就是‘松月冈夜有生坟’,你叫他去挖坟救人,对不对?”

    又是片刻窒息般的沉寂。

    然后——“王爷说的一点也不错。”

    之惟闻言转过身来,望见自己的身影映在她水亮的瞳心,成了黑白分明中的一抹暗色,她就这么静静的看着她,轻声却又坚定的道:“断云也没错。”

    轻轻一句却如暮鼓晨钟般敲在他心上,面前人儿洁白清秀的容颜仿佛那晚皎洁的月亮,就是在这样的月亮底下,是谁将他拥在怀中许诺说“永不离开”?又是谁在他怀中绽开莲花般的笑颜,让云影从此落在他无波的心上?

    可为什么他们都要食言?

    “是啊,你没错,你普渡众生怎么会是错呢?”他苦笑着。

    当时的话,音仍在耳,说话的人却早都已忘了吧?原来,看不清现实的只有他,忘不了过去的也只有他。他从来就没落在别人的波心过。他怎么会一直错觉这轮月亮是一抹暖阳?

    普渡众生?!心弦像是被谁轻轻拨动,隐隐荡来仿佛某天的钟声,然而又是什么模糊了彼此的面容?只知现下是泪水作祟,泪眼迷蒙中看见他离去的背影,步子那样沉重,身子却又那样虚浮。终于,眼前一切都模糊起来,只听见一记沉沉的关门声,仿佛扣在人心上。

    之惟回到书房的关门声也吓了人一跳——墨景纯正侯在房内,一听门响连忙抬眼,却见之惟满面萧索。从未见过他这般颓唐的人自然又吓了一跳,正想着要不要告退,却被之惟叫住,声音尚平静:“有事?”

    “回王爷,事都办妥了。”他忙收敛目光,余光里瞥见之惟在椅中坐下。

    之惟唔了一声,墨景纯正要借机告退,却听他又问:“是……什么事来着?”

    墨景纯大惊:主子简直失常到极点!虽猜到情由,却也不好多说,只能回答道:“王爷忘了?就是绿湖……”话没说完就被之惟打断:“可有发现?”

    墨景纯垂睫:“没有。”

    “哦?”之惟皱眉:自从紫菀和断云那里了解了来龙去脉,便觉绿湖是先假死后真死,其间必有蹊跷,因此特意叫墨生去查,怎会没有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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