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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饮下这杯,酒意已生,眉目渐舒,便透出了锋锐之意。其时日已西斜,灿灿余辉洒进楼中,映得她满身满面,尽是光彩,整个人看去清透明亮,恍如立于尘世之上。李烬之一时竟觉不敢逼视,微一失神,却听秋往事“噗嗤”笑道:“五哥你的酒量也不过如此嘛,一壶酒还未见底就发起呆来了。”

    李烬之省过神来,望着窗外满城炊烟,一片暖色,忽觉胸怀大畅,心中便起了豪气,眉尖一挑,提起酒壶晃了晃,凑着壶嘴将壶中残酒一气饮尽,随手一抹嘴,便招呼小二添酒加菜,又见外头天色已暮,索性便遣人回容府送信,说今晚不回去用膳。

    秋往事见他大摆阵势,连连摇头哀叹道:“五哥你好歹也是当世名将,怎地连这点激将法都经不起?”

    李烬之将她面前的小杯收到一边,直接将满满一壶酒推过去,朗声笑道:“兵法者,虚实也,你这点以虚为实的区区伎俩还指望混得过去么?我自当顺水推舟,送你一程。”

    秋往事见他似是心情大好,也跟着起了兴致,提起酒壶“咕嘟咕嘟”连喝几口,扬眉笑道:“你既愿相陪,我自也不介意饮尽三江,便是醉死了,总也是一场英勇。”

    两人朗笑声中,连连对饮,秋往事心情舒畅之下,倒不似平日般不济,竟也连喝了两壶,方才伏在桌上睡死过去。

    窗上此时已放下了窗板,隐约可听得外头似起了风,丝丝的寒意直透进来。李烬之兴犹未尽,便脱下外袍披在秋往事身上,又着小二端来一盆炭火搁在她身边,自己一面就着昏昧的烛光独斟独饮,一面也不由暗暗好笑,不知这般兴致所为何来。直到饮尽了桌上的酒,李烬之方才留下一整锭银两,背起秋往事回容府去。

    三日后便是碧落节,容府中人各自忙碌。江一望在城中大设流水席与民同乐,楚颉携方定楚同回楚宅,王落带着秋往事连日开设义诊,李烬之与王宿去了军中,几人倒整日不得碰头,难得聚上,也不过是连场应酬,宴饮不绝。秋往事终日只觉头昏脑胀,稀里糊涂四日下来,只记得一张张脸晃过眼前,一杯杯酒灌下肚去,光影蒙昧之间觥盏交错不休,直觉得便上战场也不至这般累人。

    直到第五日夜,众人方齐聚未央院浮生阁中开了一回私宴。席上不见酒肉,唯清茶斋菜而已,众人见了俱觉大舒一口气。秋往事颇同情地看着众人道:“你们每年的九节都是这般过法么?”

    王宿取过一只空碗倒满了茶,先“咕咕”灌了半碗下去,透出一口气道:“每年的碧落节真是要人命,我这几日喝的酒怕不有几十斤?所幸九节之中也只有碧落节同长风节才如此,其余便连枢元节也不至闹腾得这般厉害。”

    秋往事咋舌道:“长风节与碧落节不过隔了两月,这般折腾怎受得了。你们今年在释卢错过了长风节,定很是庆幸了。”

    “这也是近几年才如此的。”楚颉轻晃着手中茶杯,轻嗅着阵阵茶香,“听长一辈的人说,早三十年前天下还太平的时候,反倒不是这般光景。如今天下大乱,民生不易,多过一回碧落节便是又多混过了一年,平日里压抑得久了,至此当然都欲痛快一番。秦夏城还算是好的,若到了京中,那才当真叫做醉生梦死呢,阿颃昨日捎来的信里还不忘抱怨。”

    李烬之闻言一凛:“三哥那里消息来了么?”

    “昨夜里刚到的急件。”江一望自怀中掏出一封书信,“说卫昭得到消息极是高兴,着我们速速派兵将人护送上京。”

    王宿“砰”地搁下碗,沉着脸道:“送上京怎么成!他自己要见人,叫他自己过来!”

    秋往事冲他一笑,替他斟满了茶道:“六哥你不必担心,上京也没什么,若是顺利认了亲,他想必不会拂我的意思。”

    王宿闷声道:“那若是不顺利呢?”

    秋往事微一扬眉,眼中光华一闪:“不顺利那也无非就是硬闯,我若要走,天下也未必有几人能拦。”

    王宿蹙眉摇头:“你的身手我自信得过,只是此行不同释卢,卫昭是个不知顾忌的,你若惹着了他,他可当真会出兵。”

    “出兵那又如何?”秋往事满不在乎地夹着菜,“出千军万马捉一个人,那便像拿不二法来劈蚊子,未必便管用。更何况,”她扫了一眼桌上众人道,“我若当真露了馅,那靖容两方只怕便彻底掰了,你该担心的又岂止我一个。”

    江一望嘴角含笑,眼中却是一片沉肃:“七妹说的不错,此行干系重大,不容有失。好在确曾有过一个小竹,其间详情证物都非假造,你不过顶替一下,只要记熟了抄给你的说辞,想必不会有问题。烬之会陪你同去,阿颃也在那里,真有变数,也不必慌,他两个自会应对。”

    秋往事笑望了李烬之一眼,点头应下。随后江一望等又零碎交待了几句,众人随意谈笑一阵,也便早早散了。

    歇息预备了两日之后,李烬之便选了五百精兵护送秋往事上京。一路行舟,自驹水溯流北上直入琅江,其后顺江西下,出清明、过景洲,经三滩五峡过出月岭而入凉洲境内,再行一日,便直到永安城下。秋往事见一路西下顺风顺水几乎无甚险阻,这才明白难怪容府只忌讳裴初,却从不将朝廷放在眼里——如此地利之下,以容军之精只怕不出月余便可席卷凉洲。

    方一上岸,便见数名着普通青布夹袄之人迎了上来,当先一人极是高大,眼大眉浓,棱角分明,神色却颇恭顺温和,上前负手一礼道:“在下卫府宣平,几位可是秦夏来的贵客?”

    李烬之微一欠身道:“有劳宣兄,在下秦夏李五。”

    宣平目中精光一闪,抬眼看着李烬之道:“原来是李五爷。那边已备下了车马,五爷这便请吧。”

    李烬之点了二十精兵随行,吩咐其余的留在船上等候楚颃联络,随后便同秋往事一道随宣平上了停在边上的马车。这马车外头看去寻常陈旧,内里却是锦垫包壁,狐裘铺地,设着暖炉小几,薰着雅淡暖香,极是宽敞舒适。

    一路上宣平并不多说什么,不过道些旅途劳苦一类,频频替二人斟茶劝饮。秋往事一入车厢便已闻到似清似苦的茶香若远若近地萦绕鼻端,此时试饮一口,只觉醇而轻,甘而浮,清香之意直沁得心脾俱舒,虽不识品茶,也知是极品。细看那茶叶时,只见形如雀舌,色作碧绿,叶缘处却绕着细细一圈鲜红之色。秋往事暗吃一惊,方知这便是三大名茶之一的□□茶了。此时刚过新年,□□茶虽上市较早,二月之前却也极难见到;何况此茶产于景洲,此时连容府中都不曾喝上,卫昭却不知使了何种手段弄来。

    行了约小半个时辰,外间喧声渐弱,想是已过了闹市,再行片刻,便已至目的地。秋往事下车一看,见此处竟是条僻陋窄巷,两侧皆是一溜的低矮茅屋,门歪窗斜、杂乱破败,望之灰沉沉一片,连阳光至此也似失了温度颜色,只余下一巷又湿又冷的阴暗。巷中仅几名老者踽偻而行,见了车马,不过抬头略瞟一眼,便仍面无表情地走开。马车停在巷中最为齐整的一间院落前。这院落虽也只得小小两进,却是粉墙黑瓦、门庭洁净,较之周围颓梁斜柱的贫敝之象已是好了许多。

    宣平领着二人行至院中正北处一溜厢房前,躬身道:“卫爷这两日有事脱不开身,便请二位先在此处将就歇下,待卫爷杂事一了,自会与二位相见。”

    李烬之心中微凛,不知卫昭是何用意,便暗向秋往事使了个眼色。秋往事会意,当下向外几步,做出好奇之色踮脚望着墙外道:“既然还要几日,不如咱们先去城中转转吧,何必干等着。”

    宣平略一沉吟,为难道:“如今世道不太平,秋姑娘还是先等几日,待卫爷腾出空来,自会亲带姑娘游览。”

    秋往事斜瞟他一眼,冷哼道:“你家卫爷究竟是谁?千里迢迢叫了我来就为让我替他看屋子么?竟还不许出门!还说是什么故人,我哪里有这样大架子的故人?我瞧你干脆回你家卫爷说弄错了人,我这便回去了。”

    她说着便要向外走,宣平忙上前拦下,赔着笑道:“秋姑娘言重了,卫爷也是担心姑娘安全,又岂有不许出门之理。姑娘既想入城逛逛,我看不如这样,今日天色也不早了,姑娘便先歇下,待明日我便领姑娘各处走走,瞧瞧永安名胜,姑娘觉得如何?”

    秋往事情知他断断不肯让自己单独出门,见他已让步,便也点头应下了。宣平略松一口气,领二人进了屋,又交待一众侍从好生伺候着,方才告退下去。

    屋中布置看似简单陈旧,一应家什却尽是一等的用料做工,便一张椅子坐来也倍觉妥帖。李烬之敞开门窗,确定周围无人,方至桌前坐下道:“事情恐怕有变。”

    秋往事奇道:“咱们才刚到,卫昭便要起疑也没这般快。以他如今身份,便当真有事缠身也不奇怪啊。”

    李烬之摇头道:“没那么简单。卫昭如今极得宠信,皇上整个便是被他捏在手里,他若当真有心见你,能有什么天大的事拦得住他。如今拖着不见,不知可是在等些什么。”

    秋往事起身踱了两步,皱眉道:“若是当真如此,那他只怕是在别处又得了什么线索。别的倒不怕,只是万一叫他寻着当日见过何小竹之人,只怕不好应付。”

    李烬之轻叩着桌面,沉吟道:“按说不会。小竹当日由一名行游枢士带离风洲,此后一直随他四处游历,直到一年前那人染上重病,自知不久人世,便将小竹托给了当地枢院。那间枢院的院司方时来正是平泽方氏中人,所以小竹后来才遇上了定楚,又由她带入容府。如今先前那名枢士已死,方时来处咱们也早已知会过,应当出不了岔子。难道还是当日在秦夏城中见到小竹的那人这里出了纰漏?”

    秋往事道:“那人三哥不是来信说打点过了么,若是不可靠,三哥会这般轻易让咱们上京么?”

    李烬之若有所思地摇摇头,正欲开口,瞥见外头远远走来一名侍女,忙向秋往事打个眼色,低声道:“你先不必担心,咱们如今也猜不出什么,还是等明日出去,想办法同三哥联系上,看看他可有什么消息。”

    秋往事行回桌边松松垮垮地坐下,眯眼笑道:“我自然不担心,天大的事自有你和三哥去愁,我不过等着听你们吩咐便是。”

    李烬之见她一副即来则安的舒坦样,心下不由失笑,一时倒也轻松起来。那侍女不片刻便已来到了门口,却是宣平来请两人共同用膳。

    晚膳只三人共用,桌上却是满满堆着十几道菜,宣平满面客气地笑着道:“此处鄙陋,张罗不出什么,两位还请先将就用着,有什么想吃的尽管说,我明日便着人去预备。”

    秋往事早已得了李烬之吩咐,当下便道:“风都自在院,带水逍遥丘;秦夏散愁馆,永安长乐楼。长乐楼的流水炙行云羹闻名天下,即来了永安,咱们干脆明日便去尝尝吧。”

    宣平闻言一愕,伸出的筷子“嗒”一声夹了空,忙讪讪收回,干咳道:“可这长乐楼是,呃,男人去处,女子恐有不便。”

    “哦?宣兄这是欺我没见过世面了?”秋往事一手支颊,闲闲地夹着菜,“我虽浅陋,总也还知道长乐楼分内外二楼,内楼虽为风月地,外楼却纯是宴饮厅、歌舞场,每日盈门宾客中,又几曾少了女子?”

    “秋姑娘多心了,我绝非相欺之意。只是、只是……”宣平暗感头疼,他跟随卫昭已近十年,深知卫昭对那失散多年的幼妹何等重视。眼前这秋往事虽说身份未明,终究怠慢不得,偏卫昭又吩咐要严防她与外人碰头,因此他本只打算明日带二人去几处安排好的地方随便逛逛便罢,岂知她却偏偏提出长乐楼。这长乐楼人多眼杂,三教九流齐聚,楼主又颇有些背景,便连卫昭也须卖他几分面子。明日若去,则怕出了纰漏,若不去时,又不敢得罪了这或许便为主子亲妹的丫头。左右盘算半晌,宣平终只得暗叹一口气,堆笑道:“秋姑娘既然想去,在下自当奉陪。只是彼处龙蛇混杂,姑娘届时还需自己多加小心。”

    秋往事见他应下,展颜一笑道:“那便有劳宣兄了。”

    宣平客套几句,心中已开始思量明日布置。李烬之见他眼神闪烁,便状似不经意般随口问道:“赵将军日前方班师回朝,卫爷可是为此事着忙?”

    宣平心中一凛,知他想套话,便暗暗打点精神,叹道:“可不是,诸般杂事皆需打点,卫爷也着实是脱不开身,绝非有意怠慢二位。偏又打了败仗,这两日永安城中人心不稳,因此卫爷才再三关照二位不可随意出门。”

    李烬之的入微法有四品造诣,感觉敏锐远过常人,见宣平虽是面色如常,说话时体内气血却有几不可查的些微失律,便已知他说谎,心下更是确定卫昭避不见面果然别有原因,面上仍不动声色道:“卫爷贵人事忙,倒是我们叨扰了,不知卫爷何时能得空?”

    宣平歉然道:“卫爷已在加紧打理,这几日内想必便可抽身,还要累五爷多盘桓两日。”

    秋往事见宣平对答谨慎,存心打岔,插口道:“我人都已来了,你家卫爷还不肯将身份见告么?天下也不只他一人事忙,我也并非多想见他,他若当真不得闲,咱们干脆先回去,改日再约便是。”

    宣平就怕她要走,忙赔笑道:“卫爷实是亟欲与姑娘一见,原本早都安排好了,岂料这两日忽又杀出几桩事来,着实情非得已,还请姑娘担待,三五日内卫爷定当与姑娘见面。至于卫爷身份,在下不便说,姑娘既同卫爷有旧,想必一见便知。”

    秋往事见他满脸小心翼翼之色,忽便起了捉弄之意,当下斜斜瞟他一眼,漫不经心道:“能请动容府中人兴师动众来寻我,天下有此地位的只怕也没有几个,你家卫爷该不会就是卫昭卫大人吧?”

    宣平吓了一跳,想起卫昭曾反复叮嘱不得泄露他身份,登时逼出一身冷汗,急急摆手道:“秋姑娘多心了,卫爷不过寻常官吏,又岂敢高攀卫爵爷门庭。容王爷不过念在往日曾有一场相识,这才愿出力相助,卫爷也着实感激。”

    李烬之见宣平神色紧绷,频频向自己暗使眼色,也不欲秋往事玩得太过,便开口道:“往事你别多问了,卫爷于你只有好意,你见了面自会知晓。你也是头一回来永安,正好趁这几日各处游览游览,倒也不必心急,只是要多多劳烦宣兄了。”

    宣平忙连声称是,接着便一派热络地介绍永安各处名胜,只盼秋往事再莫提“回去”二字便好。秋往事听李烬之开口,知他想问的已有了答案,便也不再多说什么,与宣平随口聊着,专心品尝起桌上色味俱优的佳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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