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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往事贴贴实实一觉睡到第二日天明,酣眠之中忽心生异样,登时警醒,闭着双眼静静听得有人轻轻敲敲推门之声。她不动声色,待听得那人蹑手蹑脚进了屋,又轻轻掩上房门向床边走来,方蓦地自床尾跃下,三枚凤翎随心而动,上下交错逼至来人身前。方欲出声喝问,定睛看时却猛地呆住,只见三枚凤翎中本是瞄着来人喉胸而去的两枚皆定定地指向一片空无,最下一枚瞄向腰腿的却正对着来人眉心——那一大清早摸进屋来的竟是个不过六七岁光景的小小女孩。

    那女孩着一身浅紫色锦缎夹袄,生得雪□□嫩,双眼乌黑,两眉修长,看来精灵剔透。此时却粉颊泛红,小嘴微张,愣愣地望着直逼眼前的利刃,半晌方抬起汪汪泪眼满面伤心委屈地瞟一眼秋往事,见她兀自呆立原地,也无半分上前抚慰之意,当下鼻一皱,嘴一扁,“哇”地嚎啕大哭起来。

    秋往事惊得一跳,如梦初醒,忙收回凤翎,走到那女孩身前左转右转,只觉无从下手,不知如何是好,良久方憋出一句:“你、你娘在哪儿?”

    那女孩听她如此没头没脑一句,显是一心想将自己弄走,当下更是涕泗滂沱,伤心得无可名状。

    秋往事大窘,只得一面胡乱安慰她两句,一面直瞟着门口,盘算着是该将她弄出去找人认领,还是索性自己先逃了出去再说。正无措间,外头脚步声响,正是王宿与王落两人推门进来。秋往事如遇救星,苦脸直望着王落。王落摇头轻笑,弯腰抚着那女孩头顶柔声道:“好了未然,别欺负你七姨。”

    那女孩见王落等进来时便已渐渐收了声,此时偎入王落怀中蹭去脸上涕泪,回头瞪秋往事一眼,抽抽噎噎道:“是七姨欺负我,七姨拿刀戳我!”

    王落微微笑着蹲下来替她擦脸:“七姨那是变戏法同你玩,你可见过会自己满空乱跑的刀子么?”

    女孩歪头一想,疑惑道:“当真不曾。”说着回头望向秋往事,犹自带着泪花的双眼中已泛出惊奇之色,“七姨会变戏法?”

    秋往事犹自沉浸在“七姨”二字的打击中未曾回过神来,直到被王宿暗踹一脚方惊醒道:“嗯,会、会一点。”

    女孩登时双眼一亮,破涕为笑,拍手跳道:“我要看我要看!”

    王宿上前抱起她,凑到她颊边亲一口道:“七姨还有事,你先出去同朱姨她们玩着,七姨一会儿便来找你可好?”

    女孩撅起了嘴,闷闷道:“要多少会儿?”

    王宿抱着她向门口走去,一面道:“很快,等朱姨给你讲完一个故事便成了。”说着拉开门将女孩递到候在外头的一名绿衣侍女手中,在她颊上轻轻一弹道,“好好听朱姨的话,宿叔叔回头便带七姨来找你。”

    王宿送走女孩,回屋对秋往事笑道:“小七你这丫头命多好,平地白升一级,那是大哥的女儿,叫作江未然。”

    秋往事大吃一惊,瞪着王落道:“她是四姐你的女儿?”

    王宿在旁轻咳一声,暗暗打着眼色,神情尴尬。秋往事不明所以,王落倒是神色如常,微微一笑道:“是啊,一望的女儿,自便是我的女儿。”

    秋往事一怔,听她话中似有弦外之音,暗暗猜着些什么,心中虽大是惊异,却不便多问,一时也颇觉难堪,忙扯开话题道:“你们找我有事?”

    王宿忙点头接道:“没错没错,来寻你过去用早膳,有些事同你商量。”

    秋往事见竟要他们两人特意来请,知道必有要事,当下匆匆梳洗过后,随意趿着一双敞口棉屐便随两人一同去了。

    早膳过后,江一望便将昨日所议之事原原本本告诉秋往事,问她意见。秋往事听后半晌不语,微蹙着眉,似在寻思些什么。王宿忍了许久,终于开口道:“往事你想什么呢?你若不愿便直说出来,无人能迫你的。”

    秋往事摇头道:“我只是在想我这辈子可曾骗过人。”

    方定楚嗤地笑道:“你至少曾在芥湖边向释卢牧民骗过吃喝衣衫不是?”

    秋往事恍然道:“没错,好歹有这么一次。我这辈子大约就骗过这一回人,着实无甚经验,你们若不怕我露馅,我倒也没什么不愿。”

    李烬之拍拍她肩膀道:“那倒也未必,你到底有自在法的底子,遇着什么事都是泰然自若之态,这便已有了骗人的根底,不过就是言辞应对上欠些,只要事先做足功课,想必也没什么问题。”

    江一望点头道:“那此事便如此定了,稍后我便着人上永安,待碧落节后那头便当有所回应,届时不是卫昭亲来,便是要劳七妹上京一趟,总须与他碰过了面。此事若成,则咱们将来行事,必皆有朝廷全力支持,再加上释卢这边大局已定,咱们便可寻机会动动裴初了。”

    众人心中一凛,情知两年安稳,已至尽头,容、靖、显三方牵制平衡之势已渐趋崩裂,容显两方皆已搭箭上弦,只待谁先拉满了弓,便是千钧之力,触于一发了。

    此时已是年末,之后几天众人皆过得轻松悠闲,只为正月初一的碧落节做些准备。风族故老相传,凤神碧落原为神界九大司天之一,司掌九重天中最贴近人间的碧落天,于三千年前九泉邪魔肆虐人间之时下凡救世,与风人立族之祖风临远并肩作战,除尽邪魔,平定九洲,自此天下方有风族。碧落节便正是碧落女神降世之日,其地位于风族九节之中仅次于枢元节,例有五日之假,届时举国欢庆,歌舞筵席,日夜不绝。

    秋往事尚未被安排职位,成日闲着无事,便时时出去满城转悠,见家家户户俱忙着准备节日所需。因传碧落女神喜食鲜竹所制菜肴,是以碧落节中家家皆做竹菜,秦夏正是产竹之地,自又比别处多几分热闹。秋往事幼时在须弥山中,每逢过节通常不过喝些竹叶汤便罢,此时在城中却见各处酒楼前皆贴出了全竹宴的招牌,上列菜谱花样百出,凡竹笋、竹叶、竹竿、竹花无所不包,足有三四十种之多;更有特辟竹楼者,一应屋宇桌椅、杯盘碗筷皆是竹制,种种精巧,用尽心思,着实令人大开眼界。

    城中亦处处可见有人捧着大叠纸笔,挨家挨户地抄录着各间房屋外墙之上的壁书。风人多有性喜游历者,每到一地,有所见闻感慨,便喜随处书写,各处山川名胜,处处可见墨痕。更有风雅之士专喜四处寻检他人所留壁书,遇有不俗的便着人凿刻,以免磨灭。此风后亦渐渐延至城镇之中,先是酒楼,后是民居,最后直至官府,皆开始任人在外壁之上题写。因此风人居宅之外往往置有笔墨,便是欢迎过往游人留书壁上之意。每至年末,凡宽裕人家皆喜重刷外壁,以待来年,于是便有那文人才子赶在年前逐户收录壁书,拣精彩有趣的刊刻成集,倒也颇有销路。

    骆旻当年便曾收集各地壁书,于《九洲方舆志》中也时有引录,秋往事虽仍不信自己当真便是叶无声与骆沉书之女,此时见着收录壁书之人,却也没来由地暗暗觉得亲切。这日正坐在茶楼中远远看着一人抄录容王府外壁书,忽觉被人注视,低头看时,只见李烬之正仰头站在楼下含笑望着她。秋往事冲他一挥手,起身结账。这茶楼掌柜知她是容府中人,因素知容府规矩不取民脂,乐得白做个人情,便堆着笑婉拒她付账。哪知秋往事却并不知道规矩,又因自幼不曾过过寻常日子,于银钱一事向来无甚概念,见他不要,也不欲相强,一笑谢过便往外走去。那掌柜一时愣住,又收不回口,一面直瞟着秋往事桌上茶点暗自心疼,一面仍只得笑容可掬地一路送她出门,心中默默期望她改变主意。

    李烬之等着秋往事出来,见那掌柜亦步亦趋跟在后面,神色古怪,微一思量已知原委,心中暗觉好笑,当下摸出一星碎银扔过去道:“刘掌柜辛苦了,这个收着吧。”

    那刘掌柜送人出来一眼瞧着李烬之便已觉有望,此时自是大喜,连声道:“多谢李将军打赏,这位姑娘慢走,今后常带众位将军来啊。”

    秋往事见他如此兴奋,方省到他先前不过假客气罢了,走出几步后摇头笑叹道:“完了,今后我不带上你们只怕是进不了那茶楼了。”

    李烬之笑道:“那刘掌柜本就油腔滑调,专喜做面上排场,原该吓他一吓。只是容府规矩不可仗势欺民,你今后记着给便是了。”

    秋往事点头应下,随手掏出一枚铜钱在指间玩弄着:“我在须弥山时,山下居民多喜欢以货易货,你给铜钱别人还未必愿意要,这边倒是不同。”

    李烬之轻轻探手自她指间将铜钱准准夹过,屈指一弹道:“如今朝廷的铜钱银两成色都不行,一枚钱中也不知能有几分铜,收了进来也不知花不花得出去,自是无人爱用。咱们这里的钱都是开矿自铸的,成色足,拿到哪里皆可通用。”

    秋往事又隔空将铜钱抽回,细细看了两眼道:“果然连颜色都不同,长得也精致些。”说着收回铜钱,转头问道,“今日军营里无事么?这般早便回来了。”

    李烬之点头道:“近日也没什么军务,不过瞎忙些碧落节准备事宜,交于底下人也是一样。你呢?今日未然不曾缠着你么?”

    秋往事抿嘴一笑,眼中闪过一丝顽皮:“今日四姐罚她背书,不准她出门。”

    李烬之瞟她一眼,笑道:“可是你使了什么坏?”

    “我几曾使坏。”秋往事摊摊手,“不过便是昨日她缠着我买东买西,花光了四姐给我的银子罢了。”

    “你分明便是知道四姐会罚,故意的吧。”李烬之舒眉一笑,眼中锋芒尽敛,较之平日添了许多暖意,“你可小心着些,若斗心眼,你还未必是那小鬼对手,她可是修的钧天法。”

    秋往事大吓了一跳,惊叫道:“钧天法?你怎不早说?!”

    钧天法于十二法中颇为特殊,乃专注于魂魄中主灵性之火气与尘器之结合,修习之人皆聪敏不凡,心思细密,有过目不忘之能,有机敏应变之智,往往运筹帷幄,出将入相,因此历朝总理朝政的最高文官皆称钧枢,而民间亦常称钧天法为治国术。

    秋往事听得江未然修的是钧天法,纵她如今年幼,却也不敢小觑,苦着脸道:“惨了,修钧天法的事无大小都能记上一辈子,她就算今天没明白我是故意,也总有一天想起来,我岂非在劫难逃?”

    李烬之仰头笑道:“你自求多福吧,这小鬼虽才开了枢觉,还未入品,但精明着呢,你只怕要不了多久便斗不过她了。”

    秋往事正自唉声叹气,忽地想起一事,暗暗瞟了李烬之一眼,寻思着如何开口。李烬之见她神情微异,已知她想问什么,看看天色还早,便指指街边一间酒馆道:“当日在当门关还欠下你一顿酒,今日有空,去喝一杯吧。”

    秋往事自前日稀里糊涂醉了一场,对酒之一物着实心生敬畏,听他相邀,当下四下张望着便向另一边靠去,一面道:“不如还是喝茶吧,我已尝过了三碧酒,都还不曾喝过三红茶。”

    李烬之一把拉住她便向那酒馆中大步走去,口中直笑道:“你便知足吧,今日只我一个,他日入了军中,你才知道什么叫喝酒呢。”

    上得酒馆二楼雅阁中坐下,李烬之终究只要了一壶寻常米酒,秋往事稍觉放心,主动斟了一杯一口喝下后道:“好了,说吧。”

    李烬之见她一副豁出去的模样,不由好笑道:“你这丫头原来也这般好事,今日若非有故事听只怕再不进这楼吧。你可是想问未然的事?”

    秋往事“嘿嘿”一笑道:“好奇之心,人皆有之。我瞧大哥与四姐感情挺好,未然究竟是怎一回事?”

    李烬之端起酒杯轻啜一口道:“大哥并非先容王江沛亲子,这你应当知道。”

    秋往事点点头。凡风人贵族,子嗣中依律至少须出一人服兵役,爵位越高,须服役时间亦越长。许多贵族自是不舍,便常有人收养义子,以替亲子服役,江一望便是如此成为江沛义子。

    李烬之接着道:“江沛的独子江朴不成器,成日只知纵情声色,大哥却是精明能干,在军中威望日高,江沛也对大哥十分信赖喜爱,便将女儿江栩许配给了大哥。”

    秋往事大讶道:“大哥竟已先娶过妻了么?未然便是江栩的女儿?”

    李烬之点头轻叹道:“未然也颇经过一些坎坷。当日江朴见大哥声势日大,又娶了江沛十分宠爱的江栩,便担心他有朝一日以宾犯主,夺了自己应继承的爵位。于是江朴频频暗中动作,欲害大哥,又恰逢江沛忽染恶疾,命在垂危,大哥知不能再拖,当下便先发制人,率兵夜袭容府,杀了江朴,搜走兵符。”

    “江栩彼时已怀有五个月生孕,大哥顾虑她身份,便以调养身体为名将她送至四姐处,着四姐好生照顾。岂料四姐一时不慎,竟让江栩得知了内情,她当晚便留书出走,只说要寻大哥问个明白,岂知这一走,竟是石沉大海,再无音信了,至今也无人知道当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大哥多年来一直遣人四处寻找江栩,却从无半点消息,直至两年前,一名行游枢士携着未然至此,无意中被四姐碰上,发现未然身上竟有江栩的灵枢,大惊之下自是立即将她带回容府。”

    秋往事讶道:“未然身份便只凭这一块灵枢断定的么?”

    李烬之摇头道:“如今江栩已不在了,想要断定本已是绝无可能,只是倒也还有些旁证。那名游枢也是不久前才在明庶洲捡到几乎饿死街边的未然,于她身世一无所知。未然自己也不过五岁,大哥问了许久也不曾问出什么来,只是江未然这名字倒是她自己说的,那块灵枢她也记得是她娘的,还有最重要的一条,便是大哥收留未然之后,第二日江栩灵枢上的枢痕便褪去了。”

    秋往事恍然道:“原来如此,江栩见大哥收留未然便了却心愿安然转世,想必未然确是她女儿无疑了。”

    李烬之一叹道:“大哥与四姐俱对江栩怀有愧疚,未然便不是大哥女儿,只凭她带来了江栩灵枢,他们多半也会收养她。”

    秋往事闻言怅怅,若有所失,又想起李烬之也历过满门抄斩之祸,心中一阵烦躁,倒满酒杯一口饮下,垂目道:“乱世之中,果然人人皆有一段不堪,何时才是头呢?”

    李烬之眉锋一扬,抬眼望着她道:“快了,我们与裴初之战已在眼前,此战之后,无论谁胜谁败,这乱世都会有个终结。”

    秋往事仰头大笑,举杯敬道:“我可没五哥这般觉悟,若胜的不是我们,那倒不如接着乱的好。这太平天下,非生于咱们手中那才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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