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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了,你不得吃鸡腿了,不得晒太阳啊”……
六叔并没有拿那个“小电话”来探测我,而是深情地望着我们,热泪盈眶地说:“阿嫂,你们过得好吧?听说搬村了?”我第一次发现见到久别的亲人,也流眼泪的人。
我母亲叹息了一声,说:“是呀,唉,拆屋了,要搬去外边‘凌平’的地方,那边倒是很阔,没有山丘,倒是有很多田地,不知做得吃不?”“凌平”是我们的方言,我们这里的方言把平川叫“凌平”。
我六叔说:“搬去也好,在山区内住,别说是做工了,光是爬山都累。”
我母亲说:“想倒是这么想!”
我六叔说:“慢慢做呗,做农民都是辛苦的!除非做国家干部了,教老大他们读多一些书,让他们以后出来工作,就不那么辛苦了!”
我母亲还是这么说:“嗯,想倒是这么想!”
可能想到以后的艰辛,他们都沉默了一下。
我母亲说:“你在这边好吗?你不要挂念我们,你那两个侬(方言:孩子)有前途,他们是大城市人,以后都是领工资的,你不用操心。”
我六叔说:“我是经常盯住他们,唉,太顽皮了,我不在他们身边,没有老头教,看来读不得书。我也不祈望他们能当什么,能养得长大成人,不去做犯法事,做个普通人,有一餐饭吃,就好了。”
我母亲还是这么说:“嗯,想倒是这么想!”
我六叔说:“你在找覃淑梅是吗?今天她可能很忙,不知转哪里去了,我看看……”。接着走了出去。
我很想问我母亲,为什么老是说这句“想倒是这么想!”?难道不会说另外一句了吗?我正想开口提示我母亲,突然被一阵吵闹声打断了。
原来刚才我在母亲背上做了一场梦。
我睁开眼睛看到两个穿白色衣服,几乎一模一样的人,在和我母亲说说笑笑。就是刚才那个脱口罩给我们看的那个人,她对另外一个白衣服的人说,高声地说:“哎呀,她来叫我几次,我都说我不是她六婶,她老是不信!我干脆脱口罩给她看了。今天我们有人请假,我忙死了,我都没有空回答她,不知道的人以为我傲气不理人。我想到可能她是在找你,因为我们两人的发型和身材都是一样。我就把你找来了。亲戚从远地方来,不容易哦!”另外一个拍了她一下,说:“哎呀,不是找你的吗?好你个忘恩负义的小婶,好呀,喊你几次你都不应!你想干什么?想忘本吗?哈哈哈……哎,唉,还好没有耽误你的事,不然就背了!哈哈……”。
她们两个开朗地哈哈大笑,把嘴巴笑宽了。我终于明白,她们两人有一个是真的六婶,一个只是长得比较像而已,噢,原来六婶就在眼前!
那个被叫错的女人又问我母亲:“你是有什么事?是家里人看病吗?”
我母亲说:“不是,是路过,进来看看。噢,都没有买什么东西来!糖也没有买来,是搬村搬运东西,到这里天黑了,没有处住,就来的。”
“人到就得了,有心了。你看看,你家阿嫂真是有心啊,这么远的路来看你,阿嫂,今晚就在这里住了,你客气什么?自己家人,想来就来。”
我六婶说:“住下来吧,走,我们回家,回去做饭!”。
我六婶带着我们,穿过长长的走廊和过道,一边谈一边走。这个院子真大。
趁她们沉默的片刻,我在背上跟我母亲说:“刚才我睡梦见到六叔了!”
我母亲大吃一惊,说:“你见到六叔了?他说什么?”
我说:“他都是跟你是说话啊,他说什么我都见你答应了,你怎么又来问我。”我把刚才梦到的情景重复一次给她们听。
我六婶听说我梦见六叔,就对我母亲说:“这个‘货’放心不下我们,他又回来了。”她接着说:“刚开始的时候,整天回来,害得两个侬(方言:孩子)成日叫‘爸爸,爸爸’,每当孩子叫他,我就知道他回来了,我也恼火,跟他发火说‘你回来就回来,你给他们看见做哪门(方言:什么)?有我在,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这么说过之后,也不见孩子叫了,可能也不回来了。”。
原来,我六叔早几年就已经死了,不在了。
难怪听说我梦见六叔,她们会吃惊。
我六叔是在读初中的时候,在学校报名参军,是当卫生员,那时候正是解放全中国的最后阶段,他参军后,参加了解放海南岛战役。
复员回来后,转业到当地思隆镇做医院院长,后又来到这里做人民医院院长。
几年前,因为手术感染,去世了。
我六叔去世的时候,我父亲给他换衣服,他一身僵硬,根本就换不了,我父亲抱着他,无比心酸地说:“弟弟,国家困难,但还是照顾你,这是上边照顾你的新衣服,你就穿上这一身衣服上路吧”说完这话,我六叔就周身软软的,任我父亲摆布,让我父亲给他换衣服了。这是真实的事情。
回到六婶家,六婶就煮饭煮菜,烧香拜神,在拜神的时候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然后,才吃饭。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母亲侧耳细听那两个堂哥都睡了,就低声地问我六婶:“六婶,你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要是有合适的,云(方言:咱)就成个家。”六婶说:“我不想结婚!说真的,我心里只有他一个人,我还能跟谁结婚?我觉得他死了,我跟别人结婚,是对不起他。唉,结婚又能怎么样呢?要是找个对自己侬(方言:孩子)不好的人,不是害了侬(方言:孩子)了吗?是经常有人帮我介绍对象,我不想要。有一次实在是很烦了,就发脾气骂人,我说:谁再帮我介绍对象,谁就帮我带侬(方言:孩子),就这样,没有人敢介绍了。终于得安静下来了!”她说。
我母亲哭着说:“难得你为杨家守寡,抚养后人,难为你了!”
我六叔得的是肺炎,听说病重期间,都是我父亲去护理,我六婶一直没有去,不知道是我六叔不给她去还是她自己不去,也许怕传染给她,她又传染给那两个小孩。在六叔弥留之际,六婶来看望过一次,把六叔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手上戴的镀金手表拿走了,再也没有来过。六叔病重期间是我父亲全程护理,他去世后,我父亲一个人料理六叔的后事,当我父亲把六叔遗留下来的蚊帐、被子、军大衣打包,拿去给六婶时,六婶捂着鼻子说:“快拿走,有病菌!”并吩咐我父亲拿去深挖深埋,可我父亲舍不得扔,拿回来用开水煮,煮后拿去暴晒,给自己的儿子用了。
我们家虽然知道六婶是因为职业习惯,见识多了人间的悲欢离合的缘故,她是知识分子,讲究卫生,讲究科学,不迷信,但是还是有点责怪六婶不近人情。现在我母亲知道了她心里藏的满满是对六叔的感情,为死去的丈夫守寡一辈子,这是一般人无法做得到的。
半夜,我老是听到我那两个堂哥在那边叫唤身子痒,我六婶几次起来走过去帮他抓痒。我觉得他们好骄气,身痒也叫大人帮抓,对于我们农村人来说,这点事都不算事。我当时就料定我那两个堂哥是不会成才的,他们的前程正如我在梦中听到六叔说的一样:能长大,不犯法,做一个普通人。
第二天起来,因为六婶要上班,我的两个堂哥要上学,我们也要出去等司机,坐车去新村,一大早起来都乱套了,六婶做什么都急急忙忙的,说话也是快节奏。
我们哗啦啦地吃完粥,就要走了,两个堂哥也背起书包上学去了。六婶再怎么忙,都坚持要送我们,说要看着我们上车,挥手和我们说再见才走,她说这是杨哥(我六叔)留给她的习惯,可是等了老半天也不见司机开车过来,害得她浪费了好多时间。后来,就不再坚持,走了,她尾追她两个上学的儿子,说不放心。
我们在路边等了好久,看了好多路过的车,都误以为是昨天那一辆,等人家走近了才看清楚不是。有一辆车终于“吱”的一声在我们身边停下,我看见一个熟悉的笑脸,正是那个司机。他说去加油了。我们坐上他的车,便向新村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