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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意欲回到萧琰身边,除掉郭伯媛和太后这两颗绊脚石。只是思来想去,我无法面对春雨。次日的早晨,我骗她说我听到楚王的辎重会经过永孟坡,并请她带人去伏击。我说只要伏击了楚王粮草辎重,或许孤山之围可解。她关心则乱并未生疑,即刻点兵三千奔赴永孟坡。

    支走了春雨,我把三个孩子托付给舅舅从前的亲信,让他们一个月后把孩子送到白帝城。靖儿聪明,已然知道我最终决定要回去,临别时牵着我的袖子问:“母后,你不等魏叔叔了么?”

    我挠挠他的小脑袋,强笑道:“母后等不了了,你在这里等着魏叔叔可好。你信母后,不出一个月魏叔叔肯定来看你。”

    靖儿眨眨眼,对我笑道:“我们拉钩,母后可不许骗人哦。”

    骗走了春雨,安顿好了孩子,我即刻动身前往白帝城。谢之桃陪我同行,一路上胡郎驾车,我同她坐在马车中。她握住我的手,道:“白帝城尚远,你若是后悔一切还来得及。”

    我摇摇头:“我不会后悔的,”双手一翻我反握住她的手,企图从她掌心的温度中得到一丝能支撑我走下去的力量,“郭伯媛不难对付,太后却太难。她认定我与魏瑾有纠葛,如非我亲自回去澄清,她是不会相信的。她既不信,又怎会劝说皇上营救魏瑾,必是除之后快。”

    谢之桃温和地看着我,问:“可是你想过没有,太后何等精明,她没有那么容易相信你。你的回归也许非但不能证明自身清白,反而是不打自招自投罗网。”

    “这个我自然知道,”我嘴角一勾,“她多疑的性格与皇上相似,我不求她全身心的信任我,但至少我会让她无力猜忌。”

    夜晚灯影交错,我奋笔疾书,写下了三封亲笔信。谢之桃坐在我旁边接过那三封信,看了两眼喃喃道:“兵马司秦副指挥……尤典仪……”她狐疑地看着我问,“你什么时候与这些武将有交情了?”

    我见她一脸不解,慢慢道:“我与他们能有什么交情,与我有交情的,是他们的夫人。”

    谢之桃愈发不明所以,我深深吐出一口气,几年前的回忆涌上心头,却恍如隔世。

    “当年你离宫不久,我把身边的柔嘉和柔仪指给了他们。如今成婚数年,听说夫妻感情都甚笃。尤其是柔嘉,膝下已经两个儿子承欢了。”我露齿一笑,“天下大乱之后,御林军和虎贲军在外,秦副指挥和尤典仪统帅的零星人马,便是近身保护皇上的亲兵。”

    谢之桃骇笑:“你要他们逼宫?”

    我冷笑着点点头:“当年唐明皇盛宠杨贵妃不理朝政,李林甫杨国忠专权,才导致了后来的安史之乱。马嵬坡下,唐皇虽然十分不愿,却也不得不依从将士之心在佛堂缢杀贵妃。如今楚王反叛,打的就是清君侧的名头。郭妃一死以谢天下,难道不应该么?”

    谢之桃眼波一转,将信搁下:“既存了逼宫的心,又何必这么麻烦,早早逼着皇上出兵就是了。”

    我摇摇头:“他们虽然是皇上亲兵,但毕竟力量有限。就凭他们,哪里能真的胁迫皇上。益州卧虎藏龙,若有人察觉他们心存不轨,难保没有投机者借机生事,到时候反而不妙。”

    谢之桃颔首,认同道:“那倒也是。”

    我叹了口气,指尖捻动着那两封信:“所以啊,即使逼宫我也要给他们充足的理由,让将士们自发的情愿跟随他们。只要他们能得到军心民心,就不怕有人伺机兴风作浪。”

    谢之桃慨然:“看来你杀她已是志在必得。”

    我清泠含笑:“郭伯媛确实可以激起臣民将士愤怒之心,毕竟天下因她而乱。而她专宠良久身份特殊,或许还有值得利用的地方。”

    谢之桃一怔,然后回过味来,抿嘴一笑。我向南而望,冷冷道:“我与她不睦多年人尽皆知,她从前陷害过你觊觎凤座也是罪证确凿。我在暄化历经数次恶战都平安无事,前些日子皇上要接我去白帝城却偏偏下落不明。你是局外之人,你觉得郭伯媛的嫌疑大么?”

    谢之桃想了想,说:“起先一心以为你的失踪或许与近襄侯有关,如今再一想,你失踪了对皇贵妃的好处最大。她有洗不掉的嫌疑。”

    我唇齿间冷意更深:“那日被劫之初,我就有想过是郭伯媛要置我于死地,所以宁愿自尽。后来认出了为首一人是魏瑾的参将,这才把心放下。仔细想想,郭伯媛恨我入骨,我若是回去她又怎肯相容。白帝城千里之远,这一路未必就能顺畅。”

    谢之桃秀美的指甲“嗒”的一声敲击在桌面,她轻描淡写道:“虽然是莫须有,但她害人不少也不冤枉。”话毕,她指尖滑到第三封书信的火漆旁,问:“这封信上没有名字,是给谁的?”

    我默不作声,眼睛一转也看向那封寄往江南的书信,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所有的事情我都已筹谋得当,利用该利用的人,算计该算计的事。唯独此人此事,我于心不忍。

    两三日之后,白帝城谣言四起。起先是在百姓中议论,说皇贵妃郭氏媚惑君上,导致皇后失宠,太子地位动摇。楚王妃是皇后的妹妹,见此情景忍无可忍,这才劝说楚王清君侧。天下的祸事皆是因皇贵妃郭氏而起,而她非但没有悔改之心,还派人暗中劫持皇后,谎称是被山贼掳走。如此蛇蝎行径,非诛不能泄恨。

    萧琰听说后大惊,连忙派亲信秦副指挥追查谣言是从何而起。秦副指挥奉命追查,却因为市井早已谣言纷纷无从下手。而秦副指挥手下的将士,恰恰是因为追查此事而得之真相,愤怒之下更不愿执行萧琰的命令。

    如此形势展眼间鼎沸,萧琰多疑,也曾叱问皇贵妃是否真的派人劫持皇后。皇贵妃喊冤,萧琰半信半疑。太后本就体弱,听到谣言之后更是体虚。萧琰顾忌母后,暂停了追查。谁知当日午夜,将士们忽然揭竿而起,将萧琰和皇贵妃下榻的宫殿团团围住,请求诛杀皇贵妃以安天下。

    萧琰听闻后大惊失色,急令秦副指挥驱散众人。秦副指挥力不从心,更兼益州十万兵将也已听说了传闻,一同请命诛杀皇贵妃。益州刺史闻讯,既不喝止将士禁言,也未上书请求清君侧。然而他的中立在此刻,无异于公开支持诛杀皇贵妃。

    事情演变到如此地步,萧琰也无可奈何。僵持了几个时辰,终于在天亮之际,萧琰下旨废去郭伯媛所有名位,缢杀以告慰天下。

    郭妃一死,益州十万将士皆是雀跃。在此起彼伏的痛快声中,一个人的痛心似乎已经微不足道。

    高阳侯郭盛之妻已过世,留下三女一子。如今长子早亡,幼女又被缢杀,剩余两个女儿不在身边倒也罢了,他的弟弟郭纲还一直觊觎高阳侯的爵位。他已然成为了孤家寡人。

    许是已经看破,他留书一封,将高阳侯的爵位传于弟弟郭纲,一个人离开白帝城,自此不知所踪。

    而我,在这三两日动荡之际,已经极速从暄化赶到了白帝城附近。巧也不巧,官道两辆马车交错时,清风一卷,我看到了头发已全然花白的他。

    他和我父亲交情匪浅,否则也不会把周暗托付到我们家。当年朝中废后之声大噪,也只有他肯上书劝说萧琰不要废弃我。而如今利益相悖,我只能选择害死他的女儿来达到我自己的目的。高阳侯府与定国公府的交情,至此也走到头了。

    郭妃被杀后,她的亲信供出郭妃藏匿皇后的地方,更坐实了皇后是被郭妃劫走。萧琰听闻之后震惊,以太后之名派人将我迎回。

    那日清早,是我最后一个自由的清晨。谢之桃一路陪我来到白帝城,眼下她不得不一早离开以防被宫中旧人看见。

    我与她都知道,这次一分别一辈子就再也见不到了。从今以后,我将永远是大齐的皇后,明面上的她只能做萧琰一位已过世的妃嫔。所幸她的胡郎温厚,待她极好。我承受不起的温情和欢喜,她都可以毕生拥有。

    自此,天涯。

    掐指一算,魏瑾被困已经二十天,我不会让他等太久。

    迎我的车驾如期而至,仪仗华盖、锣鼓喧天,昭示着一国皇后的无上威仪。徐晋走在最前面,遥遥看见我时恭敬地行大礼,道:“奴才徐晋参见皇后娘娘,娘娘一路归来,受苦了。”

    我亲手扶起了他,道:“徐公公免礼,这些年你照顾皇上,本宫感激不尽。”

    徐晋瞧了瞧我身后的小院,问:“娘娘这些日子,就是被皇贵妃,哦呸,被庶人郭氏囚禁在此的么?”

    我摇摇头,道:“本宫不知,本宫被他们劫持不久就蒙上双眼,任由他们带到任何地方。今早不知何故,他们忽然放本宫,求本宫饶他们一条性命。本宫深觉他们也无辜,便让他们都逃走了。”

    徐晋皱着眉头道:“此事皇后娘娘做的不妥,他们是郭氏余党,劫持娘娘本该诛连九族,娘娘岂可轻纵?”

    我朗声道:“国家战事至此不知有多少人命丧黄泉,本宫身为国母无力庇佑也就罢了,岂能再害人性命。他们虽然是郭氏余党,但郭氏一死他们即刻放了本宫,可见并非是丧心病狂之徒。既然有心改过,本宫为何不能原谅他们一回?”

    徐晋听我口气不善,不敢再多言。几个宫女上来帮我梳妆,我嘱咐他们一切从简。

    巳时初,一切打点妥当。我瞥到仪仗前面的锣鼓,对徐晋道:“本宫好静,这些东西一概不用。进城之后不得喧哗,不许惊扰百姓,到了宫门口再去通报皇上就是了。”

    徐晋连连答应,扶我入轿。

    再见到萧琰时,我与他分别已一年多。记得上次见他他颓唐不已,不复从前的光彩。这次见他他却胖了不少,身体已有几分臃肿,神情也更加呆滞。

    我远远下轿,徒步登上高台,背后万千将士高呼万岁,他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许是刚刚失去了郭伯媛,他眉眼间有股掩饰不住的悲凉。秋风萧瑟,他的身影在我眼中异常的寂寥。背后几丛莺莺燕燕,裙带翻飞,熟悉的脂粉香气扑面而来。

    我站定后俯身跪下,道:“臣妾参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皇后,你回来了?”他哑着嗓子,向前走了两步,意欲将我扶起。

    我有些别扭地别过头,不经意间避过他伸过来的手,自己站起身。他一怔,然后也站直了身子,问我道:“这一年你都在暄化做什么?”

    我道:“暄化久经战事不得安稳,臣妾在暄化自然与暄化军民合力抗敌。”

    “是么?”他看向我,眼中的怀疑之色无从掩饰。

    我心中厌恶,迎着他的目光道:“为何不是,皇上难道不记得了去岁大辽就是在暄化一战中失利,进而退回国界的么?”

    他想了一会,说:“朕听说皇后身先士卒,亲自驻守暄化,你辛苦了。”

    我再次俯身,低着头大声道:“那么皇上可曾听说,大辽的鹰王将太子、二皇子和公主一起掳到了大辽?”

    鹰王夺位在我被“掳走”之后,处于谨慎,所以我故意称当今辽皇为鹰王,假作对外界之事一无所知。

    而我提起孩子,萧琰倒是万分紧张,连忙拉起我道:“朕自然知晓,曾派出使者去大辽索要,可是他们不肯交还太子。皇后你久居暄化前线,可听过到什么风吹草动,大辽究竟想把孩子如何?”

    我一挑眉峰,道:“臣妾不知,孩子们被带走后,一直是近襄侯在与大辽交涉。”

    萧琰神色一黯,我进言道:“皇上何不派人去询问近襄侯,看看事态可有进展?”

    萧琰狐疑地打量我一眼,然后慢慢说道:“皇后不知么,近襄侯日前已被困在孤山,自身难保。”

    我惊讶,半晌后唏嘘道:“大辽国经此一战元气大伤,明明已经退回本国,竟不想又再次出兵。”

    萧琰摇摇头,还未及说话,他身后便跳出一个女子对我仰脸一笑,颇有些挑衅意味:“皇后娘娘是真的不知还是装傻,大辽早已罢兵,近襄侯是被楚王围困在孤山的。”

    我打量她两眼,只见她身量纤细,个头不高,面容极为娇俏可人。萧琰回头看她时,她立即收起那副挑衅的样子,貌似憨厚的对萧琰笑笑。

    “朕与皇后说话,你不许插嘴。”萧琰虽是责怪的话,声音却无比温柔。

    我玩味地看着那女子,道:“无妨,不过本宫从前不曾见过你,你是何人呐?”

    那女子对我微微屈膝,笑道:“我姓李,姐妹们都称我为李嫔,籍贯便是益州。”她话音刚落,眼珠一转又补上一句,“不过听几个姐妹们说,娘娘从前被禁足在未央宫,许多新入宫的姐妹们都没见过,这两日娘娘看着我们在眼前,大概要老眼昏花了吧。”

    我不觉失笑,许久未曾与女人在口舌上这般计较了,忽然听到这样尖酸刻薄的话,竟生出几分亲切感。这女子口齿伶俐,又一副天真模样,想来郭伯媛在世时,也拿她十分头痛。

    萧琰听见她说话过分,又是喝止。李嫔委屈的低着头,嘟囔一句:“明明是娘娘问我的。”

    我颇为认同的颔首,替她开脱道:“皇上不必生气,的确是臣妾先问她的。”顿了顿,我又说,“离开京城之前,臣妾尚在禁足。之后皇上仿佛也并未免了臣妾的禁足,如今在白帝城,不知臣妾该在哪里静心思过呢?”

    萧琰和缓了神色,道:“皇后何必说这样的话,你既然回到朕身边,自然还是朕的皇后。郭氏已死……后宫之中,还是要你来打点。”

    我道:“如此臣妾先谢过皇上,臣妾一定替皇上好好打理后宫。”

    李嫔闻言,横扫我一眼,看样子并未将我放在眼中。

    其实我何尝没有把她放在眼中,她此刻在乎的想要争取的,都是我不屑的。而我在意的,只要她不横加干涉,我不会拿她怎样。

    萧琰陪着我去见太后,李嫔和其他妃嫔都各自回宫。白帝城的行宫简陋,占地也不大。从前廷走到后宫,统共也不过百步。

    太后住在一个僻静的小院子里,还未入门我便听到太后的咳嗽声。步入正殿,药香扑鼻,可见太后现在确实是病得沉重。

    见我前来,太后竭力忍住了咳嗽。我打眼一看,如今贴身服侍太后的不再是从前的李姑姑,而变成了郑尚宫。也是,郑尚宫是太后的陪嫁侍女,理应服侍在前。

    我屈膝,萧琰拱手给太后请安。太后摆了摆手,对我说道:“许久不见皇后了,你们都平身吧。”

    我起身,太后犀利地看我一眼,道:“皇后气色不错,想来郭氏将你掳走,并未虐待。”

    我心里咯噔一声,太后果然是太后,一句话便已经点到要害。萧琰闻言眉心一聚,瞥了我一眼默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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