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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终还是克制不住的讽刺道,“她们本就不是亲姊妹,何必要搁在一起论辈序行?”

    天子听出她话中怨气,知道必又是为了如意,心下便有些索然寡味。却还是笑道,“说话怎么夹枪带棒的?莫非朕有哪里委屈了四丫头不成了?”

    话到此处,也无需继续隐瞒下去。徐思终还是说道,“……三公主骂她是野种,还打了她。”

    天子听她竟是告琉璃的状,目光便一深,反驳道,“小孩子家吵闹打架也值得你大张旗鼓?何况,琉璃打骂不得她了吗?她究竟是有多尊贵!”他今日本来就十分不痛快,且兼对徐思心存愧疚,说着便不觉恼火起来,自我辩解道,“朕为了二郎的前途忧心如焚的时候,你却不知所谓的争究这种小事!如意是你的孩子,琉璃就不是朕的骨肉了?这样的心胸,朕若真将身后托付与你,朕的骨肉岂还有好日子过!”

    他说得愤慨不已,也不待徐思回嘴,便怒气重重的摔门拂袖而去。

    天子出了院门,被明晃晃的日头一闪,不觉停住脚步闭目长叹一声。

    身旁内侍们俱都忐忑小心,丁点儿声音也不敢发出来,罔论敢胆大包天的前来劝他。

    天子心知话说的重了——他何尝不明白徐思的性情?他分明就是欲加之罪。只是如今的时局,已不由他再走回头路了。

    他心中万分沉重,几乎迈不开脚步。可这一步大约也是迟早要走出去的吧。

    一旦册立了维摩,为了他的身后之事,也为了局势稳定,他势必要打压疏远徐思,抬举维摩的生母。

    如今就只是早了一步罢了。

    他久久伫立不动,半晌,终于抬起脚步。那一步迈下之后,只片刻之间他便仿佛垂垂老矣。眼眸中那些尚还称得上柔软的情绪枯朽殆尽,就只剩一个冷酷很辣的老人了。

    他忽就想起当年读书,读至晋献公费劲心机的打压申生时,心想究竟是何等美姬幼子,值得他杀长子、尽逐诸子以成全。如今却是已明白了。便如申生所说,只因为没有这个人,他便居不能安、食不能饱——人心软弱,本就容易贪恋温柔富贵,何况他毕竟已是老了。若真能如晋献公那般只为私欲活着,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可惜终是不能。

    他终是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辞秋殿。

    天子盛怒而去,这在辞秋殿中是前所未有之事。殿里下人们都胆战心惊,不知究竟是何事触怒了天颜,是否大祸将至。

    殿内一时风雨欲来。

    徐思只闭目养神。

    翟姑姑就在外头伺候,天子的话她倒是听得*不离十,也只觉得惊心动魄。此刻侍立在徐思身旁,不由就问道,“娘子,陛下他……”

    徐思方才回神,倦怠道,“早晚都免不掉的事,妈妈不必害怕。”

    翟姑姑听她话中还有隐情,便问,“……娘子为何这么说?”

    徐思自然明白,以天子的脾气和心机,必然是早有主意,就只是借着这么个由头发作起来罢了——就他的话来推测,看来他终于是下定决心要册立维摩了。徐思一开始她便知道赢面不大,对于今日局面也隐隐有所预料,因此并不觉得害怕。

    反而是隐隐松一口气的。

    只是想到天子又是由如意的事切入,也不免对他二十年不变的秉性生出些厌烦和懈怠来。

    徐思无心作答。翟姑姑也不能继续追问,便又规劝道,“娘子既然知道陛下不喜欢四姑娘,又何必非要说出来招惹陛下呢。何况小孩子家家的,谁还不受些委屈,纵然放着不管,过一阵子也就没事了。”

    徐思道,“怎么会没事?就只是像毒蛇一样从水面沉到水底,在暗处时时恫吓着你,在不知哪个时刻冷不丁的窜出来咬你一口……”徐思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妈妈可还记得静宜公主?”

    翟姑姑茫然了好一会儿之后,才终于想起来——徐思少女时正是因为遇见这位公主,才被前朝那个疯子皇帝给盯上。

    徐思道,“‘此女妖,必为祸水”……就是这么一句话,便有人将前朝败亡之因推到我身上。有识之士都知道是无稽之谈,可妈妈觉着人或我就当真半分没此言左右吗。”她停顿了片刻,又道,“且我被迫入宫时又才多大?可时至今日,当年所见所闻依然历历在目。”

    “这世上有些事过一阵子就算了。可另一些事,却是会缠人一辈子的。”

    此刻二郎的事终于暂且告一段落。想必日后天子不会再常到辞秋殿里来,她也终于可以缓一缓时时绷紧的神经,安心顺着自己的本意,去做一些早就该做的事了。

    徐思便问道,“如意还没有回来吗?”

    翟姑姑道,“还没有。不过宫里不比外头人多手杂,公主定然不会出事。娘娘若还不放心,便再加派些人手——”

    徐思起身道,“还是我亲自去找吧……这孩子若要倔强,只怕人越多,她便越不肯出来了。”

    她说要去,起身便走。

    翟姑姑忙叫上人,又匆匆取了斗篷和昭君帽跟上去,为她佩戴。

    然而一行人才出了殿门,便见如意站在院门前。显然是正打算回来,徐思眼泪先涌上来,低声埋怨道,“总算还知道回来……”

    隔了这么远,如意自然听不见——可她也看见了她阿娘的打扮,分明正是要出来找她。她回来的时候不管不顾,可此刻骤然望见徐思,便有近乡情怯之感,反而下意识的便又转身想逃了。

    徐思自然立时便瞧出她的动静,知她又是想逃,不由就想,这么大的孩子了,怎么还跟只猫似的。她便上前一步,伸手唤道,“如意,我看见你了。”

    如意脚步便停了下来,缓缓回过头来。

    徐思便招手道,“过来。”

    如意垂着头,不肯做声。

    徐思便缓声道,“你不过来,阿娘便过去找你。可好?”

    如意犹豫了片刻,终于踟躇的跨步进来了。短短的一段路,她停了几次,但到底还是来到徐思的跟前。徐思一直伸着手等她,如意先还迟疑着不肯接。然而到底拗不过徐思,抬手握住了——待觉出徐思指尖冰冷,立刻便忘了那些小孩子的别扭矜持,忙举到唇边呵了呵,搓手帮她暖过来。

    徐思目光一揉,俯身摸了摸她的额头,又蹲下来,道,“快进来……还没用饭吧,饿了吗?”

    母女二人各怀心事的吃东西,徐思不停的帮如意加菜。不过到底还是都吃不下许多。

    待饮过热汤后,徐思又打发她去沐浴。

    沐浴过后,如意换好衣裳包在被子里,失神的坐在床上,任由侍女们帮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徐思进屋屏退了众人,如意要起身行礼,徐思只将她按回去,接了毛帕子帮她擦拭。

    她的手轻,显然也不怎么擅长做侍奉人的活,不时便将湿头发弄到如意脸上,弄得她黏黏痒痒的。毛帕子也总是不小心便遮住如意的眼睛。

    可知道身后是她,如意却只觉得暖暖的,很安然。

    屋里寂静无声,因关闭了门窗,昏暗如黄昏。

    不知怎么的,如意眼中泪水便啪嗒啪嗒滴落下来。

    徐思听见她细微的啜泣声,低头待要查看,如意忙一把按住了头上的毛帕子,就这么任由毛帕子和湿头发遮着眼睛。

    徐思便一边帮她擦着头发,一遍低声同她说着话。她的声音缓缓的,很平静。如意不答话,她便断断续续的、仿若自言自语般,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你和你三姐姐吵架的事,阿娘也听人说过了。”

    “你三姐姐骂你的话,阿娘也知道了。”

    “你心里很在意吗?”

    如意克制住哽咽,无声的点了点头。

    “也是……谁会不在意呢。”

    “如意,阿娘曾听过一个说法。说女人就像是一块儿地,地里长出来的庄家,自然是属于播种之人。若长出了不是那个人播种的东西,自然就是野种。你心里也这么觉着吗?”

    如意不觉便屏住了呼吸。她对徐思的话似懂非懂——毕竟她还不到真正能懂这些事的年纪,可凭借这样的比喻,她也不至于不明白徐思说的究竟是什么事。

    凭她的阅历,是无法辨别这件事真伪如何的。但这也并不妨碍她听出其中的不妥之处,她便摇了摇头,声音几不能闻的反驳道,“我不是地,阿娘也不是……为什么要用地来比人?”

    “是啊,为什么要用地来比人?”徐思道,“莫非人也是能被肆意践踏、转卖、荼毒,不知冷乱、喜怒、痛楚,就只无声无息的播种、耕耘、出产、荒芜吗?但凡遇到将你比做土地的男人,他必不是将你当一个活生生的人的。就算他赞美你依赖你,也只会是因为他从你身上得到什么供养,且还无怨无悔无声无息,决然不是因为他当真爱你。”

    她说得不由有些激动起来,可她并不想将这些意气和怨愤灌输给如意,到底还是再度平复下来。

    只缓缓道,“所以,如意,你听人说你是野种,又何必要生气?”

    她说,“天下子女哪一个不是他阿娘的亲生骨肉。哪一个不是骨血孕育,骨肉相连?哪里有什么野种啊?每一个都是嫡亲嫡亲的好孩子。你若因流言蜚语,因旁人的轻蔑——因自己被骂作野种便恼火,便自轻自贱……岂不是偏偏将阿娘比作无血无肉的土地,将自己比作了无情的草木?”

    如意眼中泪水终于再也遏制不住。

    徐思道,“阿娘生育你时受了多少苦,这些年又为你花费了多少心血?可你心里,原来竟还是更在意你阿爹如何吗?就算阿娘只是一块土地,阿娘孕育、呵护你长大,也还是比不过那个随手将你播种下,只想着日后有成好用你做一口箱子换一石粮,十余年来从未认真看过你一眼的男人吗?”

    如意回身一把抱住了她,大哭起来。

    徐思眼中泪水不断。她只将如意揉进怀里抱紧了,道,“再也别听信这些无稽之谈了……阿娘也是会被你伤到,会难过的。”

    她其实是已告诉了如意答案——她并不是天子亲生。

    可这一切在如意心里,其实已经并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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