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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简年纪虽小,主意却很正。
费涓拗不过他,也确实身上难受,想起自己低调进京,尚来不及联络任何故旧,一去二十载,垂垂老朽,风采不再,闷头住进会英客栈,只怕也没人会认出自己,便答应再留几日。
下午百里简借口寻访名医,赁了一辆车,去珍玩市场买了半车子奢贵礼物,拉到皇城南街。
“小公子,您这是……”车夫真看不懂了。
要说这小公子打肿脸充胖子吧?人家是真的去集英轩、善彩阁买了半车子价值连城的礼物,可要说这小公子阔气吧……住在长南街,身边莫说家奴长随,连个小书童都没有。正经不是大家公子的模样。
现在居然把礼物拉到襄国公府门口,京城谁不知道襄国公府的门是最难进的啊?
帖子都轻易进不去,何况是礼物?
“你且等一等。”百里简从车上下来,亲自去敲襄国公府的大门。
门房立刻有人出来,车夫无奈地看着百里简和襄国公府的门子交涉,心说只怕这小公子马上就要被掀出来了,待会儿老汉还得送他去集英轩,把才买的东西退回去……
哪晓得就看见百里简从怀里的锦囊里,掏出一枚小小的银牌,对门子说了句什么。
那门子瞬间换了一张笑脸,请百里简门厅稍坐,连车上的礼物也顺利进了门。车夫一边帮着襄国公府的门子卸货,一边不解。这小公子到底是什么人啊?好大的脸面!居然能把礼物送进襄国公府!
观云小楼中。
衣飞石才服侍皇帝用过了午膳,二人正在聊天。
说的无非就是衣飞石昨日回府之后,衣家和黎王府都派人来探望的事,其他人一概未见。
衣飞石“触怒皇帝被施以廷杖”,除了自家人,谁还敢在这关头上门?
谢茂明知道朝臣敬畏皇权帝威,世情如此,却还是忍不住骂道:“一群趋炎附势的小人!”
在面对衣飞石的问题上,皇帝蛮不讲理地希望所有人都是圣人。别的臣子得罪了他,群臣就该顺着他的意思,对那倒霉臣子群起而攻之。换了衣飞石,莫说他是跟衣飞石做戏,就算衣飞石真的得罪了他,他也希望有人能帮帮衣飞石,对衣飞石雪中送炭。
衣飞石被他弄得哭笑不得,端了梨花水来,问道:“陛下今夜歇家里么?”
襄国公府,就是他们的“家里”,太极殿,则是他们的“宫里”。
“待你睡下了,朕再回宫里去。”谢茂道。
皇帝偷偷出宫到襄国公府的事,不少亲近人都知道。只是很少人知道皇帝走的是太极殿的密道。
如今谢茂要做出和衣飞石龃龉嫌隙的模样,夜里当然要歇在太极殿做个样子。只要他从密道偷溜出来探望衣飞石,又在太极殿时不时地出现,就没人知道他离开过——这回出来,他连朱雨几个都没带,就带了两个不常用的小阉奴。
才因谢范闹过一场,衣飞石也不大敢问外边的事,就陪谢茂坐着,听候吩咐。
谢茂也不想和他说外边的事,歪在榻上,眯起眼睛,看衣飞石的脸:“赵云霞来给你看了?”
“昨日就来了。”衣飞石道。
“她倒挺仗义。”
谢茂就觉得衣飞石脸上的药膏,闻着像是赵云霞的手笔。
他心中暗暗给赵云霞记了一功,决定过些日子就另寻由头,要给赵云霞赏些东西。又满不是滋味地说,“比从前围在你身边,三天两头递帖子送礼、恨不得跪下喊你亲爹的那起子小人好。”
衣飞石也不知道谢茂骂的小人是谁,只得说:“陛下这样宽和慈圣,若有人挨了陛下赏赐的廷杖,必然就是他错得极离谱了,换我也不肯多看他一眼。”
“世人炎凉相待,你倒是不在乎。”谢茂给他出主意,“这才第一日,你再等等。过些日子还不肯来探望、安慰、给你出主意的‘亲友’,你都记着,朕自然替你出气。以后你也别管他们。”
这么幼稚无聊的话,居然是皇帝说的。衣飞石真是哭笑不得:“……好。”
谢茂说着说着就上了手,正轻轻抚摸衣飞石瘀伤未愈的脸颊,脉脉间就是一抹暧昧。
门外有人晃了晃,光听脚步声,衣飞石就知道是他的人来了。不过,外边的人也没有即刻禀报,显然事情也不是很着急——至少没急到非要把正在事上的衣飞石喊出去。衣飞石也就没有多管。
反倒是谢茂见他有了一瞬的走神,笑道:“传进来吧,莫不是有人来探望你了?”
衣飞石才下榻到门边听了信儿,下边说,有人拿着他的信物来拜访,自称百里简。
衣飞石一辈子也就送了一枚银牌出去,对金雀城的“简儿”也称得上是印象深刻。下人才说了信物二字,他就知道是那孩子来了,吩咐道:“你留他暂时在府上住下,务必客气周到一些,就说我今日身上不好,明日再见他。”
百里简从南境边城千里而来,衣飞石不可能不见,不过,他也不可能丢下皇帝去见客。
反正皇帝夜里就要走,他明天上午接待百里简也一样,不差这一日半日。
谢茂竖起耳朵,听见百里简三个字,说道:“便是你在金雀城认识的小朋友?”
见襄国公府的下人听了差遣,悄然施礼欲退,他阻止道,“且慢着。”
衣飞石自从金雀城与百里简分别之后,根本就没有联系,他一生救过的人不计其数,若非金雀城那一日发生的事太过淫靡离奇,也不至于给他留下这么深刻的印象。皇帝非要说百里简是他的小朋友,他想起那日百里简又扔香筒又洒珍珠帮他对付刺客的场面,觉得也挺有意思,笑道:“是个小朋友。”
“你怕是不知道吧?他是去岁南州解元。”
乡试结束之后,各州布政使司都会具折汇报治下乙榜名单,交礼部记档,翰林院、内阁验看。
所以,谢茂知道百里简。
这个不到十三岁就中举的年轻解元,实在太扎眼了。
各种意义上的扎眼。
近三十年来,南州就出了不到五十名举人。哪怕各州乙榜皆按治下生员人数取榜,朝廷还给南州放宽了无数条件,然而,南州的卷子还是写得极其难看。难看到你非要让他中举,简直都愧对圣人的地步!
就这中举的四十多个人里,还多半都是想方设法改籍在南州应考的外地生员。
自从文帝堵住了改籍应考的口子之后,南州简直就成了圣化荒漠。学政本是个招揽门生的好位置,背后无人者,轻易坐不上去,然而,南州学政不同!——看谁不顺眼,就让谁去南州督学!
去岁南州乙榜中举仅二人,百里简是解元,第二名就是亚元。
谢朝内阁除武事外百事皆问,谢茂偶然就听单学礼称赞百里简,说他文章写得极好,哪怕放到文风鼎盛的中原各州,解元不敢说,前三前五绝无问题。在文章上一向挑剔苛刻的黎洵,居然也点头称是。
这就引起了谢茂的兴趣。
他特意将百里简的墨卷调来察看。谢茂自己写文章不大能行,看文章倒是极有水平。
做八股本就是戴着镣铐起舞,方寸间想要挥洒自如就极其不易了,还要做得翔实、清晰、漂亮,多数人都得打磨几十年才能稍有小成。当然,这世上也不缺乏神童,天赋惊人,凡人只能羡慕嫉妒恨。
谢茂看文章就三个标准:事儿说清楚了吗?能说服朕吗?文章看了让人神清气爽吗?
“朕调了他的墨卷来看,文章做得鞭辟入里,功底及其扎实。也就是辞藻沉闷了些,少了些灵气风度。若在国子监读上两年书,一甲是必然有的。”谢茂道。
秋闱称乙榜,取中就是举人。
春闱则是甲榜,一甲仅有三人,分别是状元、榜眼、探花,竞争十分激烈。
衣飞石当然知道科考的难度,他自认也算读了不少书吧?经史子集也都有涉猎,绝不是莽夫文盲。然而,真叫他去下场考试,只怕连个秀才都考不出来。
衣飞石对此非常惊讶。
南州解元水分极大,说出来都是个笑话,可皇帝说百里简能进一甲,这就很了不起了。
乙榜只和本州府相争,南州本就没什么读书人,去岁南州乙榜最后一名还是个亚元呢!到了会试,情况就完全不同了,谢朝几十个州的秀颖之才一起混战厮杀,哪怕差上一线都得灰溜溜地回家,等着三年后再来。
衣飞石也知道百里简身份特殊。他只有一半汉族血统,父族乃是南方土著。如今殷克家才上书朝廷要在南边搞大动作,提拔心向圣化的百里简也算是一种姿态——可是,一甲?!
甲榜公布之后,所有进士的文章都要张贴在贡院和礼部门口,供天下学子学习瞻仰。也就三甲关注的人少一些,二甲榜上多一人少一人都会被议论几个月,何况是仅有三名的一甲?衣飞石算了算日子,太平三年他在金雀城遇见百里简时,那童儿不过七八岁大小,六年过去了,怎么也不会超过十五岁吧?
赵阁老十七岁登第,就被喊了几十年富临神童,入阁之后,就被视为众望所归的下一任首辅人选。
百里简才几岁?
究竟是皇帝想扶一个神童出来,还是,百里简真神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