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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茂多睡了半个时辰,今日十六,小朝会。

    他起床洗漱穿戴之后,吃了点清淡的蔬食,这才想起《箭术九说》还在自己手里。

    唔,说好今早就还给小衣,居然忘记了。这会儿大概在屋子里抓心挠肝吧?脑补了一个衣飞石坐立不安的样子,谢茂居然忍不住笑了笑,问道:“今日可有什么紧要安排?”

    这会儿在殿前回事的,乃是司礼监秉笔李从荣。他是谢茂从太后所给的心腹中挑选的大太监之一,放在司礼监中佐掌政事,平日里也负责和内阁六部沟通。——论亲近,他不如赵从贵。可他前世也是谢茂用惯的大太监,曾在司礼监掌印。

    这辈子司礼监没有掌印太监,谢茂并没有完全照着前世的印象用人。早了近十年登基,很多人的经历都和前世不同了。连林相都蹦达出来搞事,何况其他人?他还要再看看。

    李从荣弓着背声音清晰恭敬地回答:“回陛下,今日吴阁老请议黎州华林县令灭门一案,陈阁老请议薄州兴安府黄河改道事,纪阁老请议清溪侯涉间案。”

    谢茂哼了一声,道:“同阁老们说,朕昨夜多喝了几杯,今日精神不济,有事在朝会上一并说了,散朝之后不议事。”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还要开小会说。急着去给衣飞石送武功秘籍的谢茂很不满。

    “是。”李从荣即刻领命离去。

    不等谢茂吩咐,赵从贵就把那本《箭术九说》放在锦盒里,谄媚笑道:“奴婢一定收好!”

    谢茂方才春风满面地走出殿门,低声道:“今日散朝就出宫。预备着。”

    想起昨天才被太后训斥过,他登上御辇之后,又忍不住吩咐,“去问问御医,这回带些侯爷喜欢吃、又不妨碍养伤调理的吃食。”

    赵从贵满口答应,心中充满了无奈。

    就侯爷那嘴,喜欢吃的全是妨碍养伤调理的东西!赵医官都跳脚几次了,侯爷那边还是想吃啥就吃啥,拉都拉不住!——还不都是您给惯的。

    ※

    自从中秋那日,奉太后懿旨把衣飞石从大理寺狱偷渡出来之后,谢茂就经常趁着下午时候溜达出宫,若是那一日衣飞石不用过堂,他就把衣飞石乔装改扮带出大理寺,二人皆微服出游遛弯去。

    衣飞石涉间案发之后,京城街面上到处都是羽林卫、锦衣卫、卫戍军,卫戍军负责街头治安,锦衣卫负责清查可疑人等,羽林卫负责捉人。街面上到处都是兵,谢茂身边又有衣飞石这样的高手跟着,再有余贤从、常清平等心腹贴身护卫,太后叮嘱了一句注意安全之后,也没有怎么干涉。

    这日衣飞石又妆扮好,跟着谢茂坐车到张家巷子的四海楼吃饭听曲。

    才到巷口就看见羽林卫抓人,几个街坊激动得手舞足蹈,拼命向围观的路人表功:“就是我们家那小子机灵!我原想那半掩门里进进出出有些脏汉子也不奇怪,我小子就说了,那等腌臜的婊|子,岂有出手如此阔绰的恩客?看看!果然就是个奸细!”

    “那还是我们家大郎的功劳更大些!不是我们大郎撞见了那个奸细,他岂会给一千钱封口?一千钱呐!说给小子买糖吃。哈哈,我们大郎立时就知道这人不好了。果然是个奸细!”

    “哼,若不是我家五郎跑得快,你们大郎三郎都被那奸细宰了!”

    ……

    几个街坊说得激动,居然互相争执吵闹起来。

    一个羽林卫兵头安抚道:“几位不要争吵。朝廷在京城各坊市皆实行‘十户联保法’,有奸细藏匿不报者,十户皆罚,举报奸细成功,也是十户皆赏。不单是你们几位,与你们联保的所有门户,都有赏钱可领。每户赏银十两!”

    “凭什么他们没出力也放赏?赏钱合该我们三户平分!”

    正在吵架的几个街坊立马不吵了,站在一团警惕地盯着这兵头。

    那兵头不耐烦地翻个白眼:“就凭这是朝廷的法令!待会就有兵马司来放赏,不想领的可以不领,想多领的一文也没有!散了散了!”

    “等等!先不要散!”

    这兵头想起不对,又找了个板凳站上去,大声道:“各位街坊们!十户联保法,有奸细藏匿不报者……”

    不等他说完,围观群众就跟着大声回答:“十户皆罚!举报奸细成功者,十户皆赏!”

    兵头一口气没出完,围观群众就帮他说完了。他咳嗽一声,说:“看来大家都知道了。一个奸细十两银子!多抓几个,三年都不用开张了!凡户籍不明者……”

    “举报兵马司!”

    “凡形迹可疑者……”

    “举报缉事所!”

    “凡……好吧,都知道了,举报也有五个钱!甭看钱少,捉到奸细追加二两银子!”

    羽林卫兵头做完了这一次宣传,他的同僚也已经把奸细捆好了,正要带队离开,突然看见谢茂的车驾。

    余贤从与常清平都打扮成随从守在车外,常清平还好,干干瘦瘦不起眼,藏在人群中都没什么存在感,余贤从则不然。

    这位出身世家的公子哥身高八尺,形容威仪,穿上常服也自有一番堂皇气象。

    捆着奸细的羽林卫看见头儿的眼神,顿时激动了:“头儿,又是奸细?”自从他这个头儿从御前下来带队清查奸细之后,他已经跟着混了快八十两赏银了,现在看谁都像银子。

    “闭嘴。”这羽林卫兵头正是被张姿坑惨的黎顺。

    想他好好儿一个三品御前侍卫,还是皇帝最喜欢带身边的那种心腹,就这么被削了八级!八级啊!三级一品,他直接从三品御前侍卫削成了六品兵头儿。就这还是托了先帝的福——先帝爱重羽林卫,所以羽林卫的兵头比寻常兵衙高三级。

    皇帝微服出门,黎顺自己从御前下来的身份也不是秘密,他有心上前请安,又怕被人从自己身上摸到了皇帝的行踪,只得远远地冲余贤从微微点头,以示恭敬。

    谢茂将一切都看在眼里,笑道:“好歹没把自家的前程看得比朕的安危重要。”

    衣飞石才知道黎顺被贬职了。

    谢茂兴冲冲地跟他说把林相的小儿子揍了一顿,却没有跟他说杖打张姿和贬谪黎顺的事。他想起那日受杖之后,黎顺脸色苍白地进来向他磕头赔罪,直说打他不是皇帝的意思,求他千万饶恕,心里就有点难受。

    前有权相镇压,后有亲兄胁迫,黎顺在那种情况下能做什么?

    钱彬都已发话说要施杖,公堂之外那么多百姓听审,黎顺在那时候敢冲出来阻止吗?

    一旦阻止了,这个冤狱的计划失败了,谁又能保证皇帝不杀他泄愤?

    衣飞石自己在军营长大,对做侍卫的,当兵的,都会多几分物伤其类的悲悯。

    不过,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份。他可以和皇帝讨论自家的事,讨论份内之事,皇帝如何用人,如何差遣属下,这就不是他可以僭越置喙的话题了。

    他想,如果皇帝当真恶了黎顺,三五年都不许他升职出头,倒是可以把黎顺引荐到父兄帐下。——跟着他家打仗,只要肯拼命,发财肯定没问题。就像他老叔徐屈那样,也是被文帝厌恶了,朝中查无此人,照样带兵打仗发财。就是没正经官儿当么。

    “走吧。”谢茂吩咐继续往四海楼去。

    他不知道衣飞石在怜悯黎顺,见他若有所思,以为他还在为十户联保法震动。

    如今在京中施行的十户联保法,其实就是连坐制的补充。所不同的是,历代连坐制只有惩罚措施,即一户犯过,九户连坐。如今谢朝在街面上清查奸细所用的十户联保法,则是一户捉到奸细,九户皆赏。赏罚并举,效率大大提升。

    “这几日差不多都把陈朝的奸细捉干净了,那日在周记客栈引燃火药的奸细与其同党,也都已经落网,锦衣卫已经拿到供词,日后给你翻案再拿出来。”谢茂轻轻抚摸衣飞石头上竖起的双鬟。

    京城里认识衣飞石的人不多,可是,万一被认出来了呢?

    谢茂一心带衣飞石出门透气,差点想问常清平你们这群搞阴私事的,有没有易容术、人|皮|面|具什么的,衣飞石就很自然地说,我可以扮女装啊。

    可以扮女装啊。

    扮女装啊。

    ……

    要不说兵者诡道呢?衣飞石跟着他爹他哥打仗,那是什么不要脸的招数都用得出来。斥候探听军情时,经常深入敌军城池,乔装改扮弄个女装什么的,完全没有心理压力。

    谢茂被他一句话炸得还没醒过神,衣飞石已经开开心心地吩咐曲昭找来胭脂水粉。

    卫烈帮他梳了个少女常见的双鬟髻,他没有女孩儿用的头饰,就去小天井揪了几朵玉簪花插在发间。天生细腻的肤色因常年在演武场奔跑略有些小麦色,这会儿涂上白|粉,越发显小,就有了几分雌雄莫辨的味道。

    唯一不太像的是,他太高了。

    不过,今天已经不是衣飞石第一次女装出门了。第一次是没准备,现在衣飞石出门都穿着罩身长裙,带着帷帽,本来就瘦,他行走时稍微屈膝,裹在裙子里没人能察觉到不对,整个人倏地就矮了一截。

    ——旁人当然没法儿像他这么玩儿。老屈膝站不直多累啊?架不住人家衣飞石马步稳,身盘正,蹲着走路根本不当回事,行走间的体态还特别自然优雅。

    带着衣飞石扮女装出门几次,谢茂已经从叹为观止到习以为常了。

    在马车里,衣飞石没有戴帷帽。他在脸上敷着纤细的白|粉,腮边还涂着薄薄的胭脂,嘴唇本就不怎么厚,抿了一点儿嫣色。他这时候脸上还带了几分青涩的稚气,装扮好了也不是极度淑慎的女气,而是还未长成的天真清纯。

    他今日在双鬟上戴着两枚玉扣,坠着一个蚕豆长短的青竹玉节,动作时就晃来晃去,看上去有些俏皮可爱,又不是全然的女气。更似孩子气。

    谢茂摸他头上的包包,他就小心翼翼地躲了一下,说:“昨儿娘娘赐我的,弄坏了。”

    女孩儿用的玉扣多半都是个花鸟虫鱼,看上去娇滴滴的。谢茂才说今天这玉扣好看呢,他也不是不喜欢小衣女装,就是觉得小衣还是男人脸比较好看,跟女孩子一样戴着珠花流苏什么的,他老觉得这个小衣不真实。

    他都没想过可以给衣飞石打点更中性的首饰,太后先想到了,还打好了,赐下去了。

    谢茂也不知道该感到惭愧呢,还是高兴。自中秋步莲台赏月宴后,太后常有秘密赏赐直送大理寺狱,在衣飞石身边的医官、厨娘、仆妇,全都是长信宫的人,太后送了什么东西,谢茂没注意就真不知道。

    “娘娘还赏你什么了?”谢茂压着自己的情绪,朕才不和阿娘吃醋,不吃醋。

    衣飞石指着身上的梅花禁步,再举起双手,手腕上的雏菊玉镯,手指上的兰花戒指,说:“梅兰竹菊,都是娘娘所赐。”他见谢茂有点绷着脸,坏了,娘娘没给陛下准备,陛下不会是觉得我抢了他娘亲,生气了吧?

    他对太后戒心丝毫不减。他从不相信一个母亲会善待勾引自己儿子的男人。

    可是,太后的“面子功夫”实在做得太好了。衣飞石极度缺乏母爱,太后常常赐衣赐食,每天都要关心他的起居,听说他不听医官赵云霞的劝告,非要乱吃东西,闹得杖伤反复,还专门写了手谕告诫他,罚他抄了一遍孝经。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居然被训得很高兴,连被罚时都不觉得憋闷,老老实实地给太后写了请罪折子,附上自己端端正正抄写的孝经,祈求太后宽恕。

    有了这次责罚事件之后,二人的关系似乎更好了。太后捎信来问他箭术练得如何了,可有不解之处?若不懂,就写信去宫中请教。衣飞石一半是真有点晦涩不解之处,一半是隐隐约约地期盼着太后“虚伪”的关爱,便腆着脸给长信宫写信求教。

    一来二去,在谢茂不知道的时候,他和太后的关系越来越好。

    这种背着谢茂抢人家娘亲的事,衣飞石做得毫不客气,又很不好意思。他甚至一次一次告诉自己,太后又不是真的对你好,她只是做面子,暂时不想和皇帝争执罢了。一旦皇帝不喜欢你了,太后哪里知道你是谁?所以,你不是抢皇帝的阿娘,你根本抢不走。

    可是,这会儿被谢茂发现了太后赐予他的首饰,他还是忍不住心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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