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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行军打仗居无定所。前日里他又寄来一封,似乎说时局稳定了下来,给她留了地址,让她可以往回寄信。

    她便洋洋洒洒写了十数页,把这几月来发生的事一一写给他。

    她记得前世玉武哥哥十七岁上便封了镇国大将军,四月里他刚过十六,也就是说明年就是他一战成名,功成名就的时候了?承钰想到这里,心内由衷为他高兴。

    这是个七月初的傍晚,南方天气闷热,她穿了身白底淡紫团花薄纱衫子,写了快一个时辰的信,出了些细汗,背心微湿,便拿了把白绢地绣佛手花鸟檀柄团扇在手里轻轻扇着。纵是有风,也带了空气中的湿意,越扇越闷。

    “平彤,给我端碗冰镇酸梅汤来。”入暑以来,府里各房每日都会在冰窖里取一桶冰供太太姑娘们用,承钰喜欢极了,一热起来便会让平彤拿了冰来解暑。

    “你又喝冰镇的东西?”声音低沉富有磁性,随着渐近的脚步越来越清晰,承钰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来了。也不抬头,继续扑腾着她的扇子,说道:“热嘛。”

    “适量即可,多食无益。”

    平彤把酸梅汤端了来,还没递到承钰手里,中途便被孙怀蔚拿了去,一仰头喝了干净。

    “你怎么这样啊,来这里不许我喝,自己却把我的抢了!”承钰恼道。

    孙怀蔚笑笑,没答话。他记得从前妹妹也爱吃冷饮,母亲总不让,说那冰吃多了会体寒,对女子身体百害而无一利。况且就要吃晚饭了,她如今又来喝这冷饮,待会一冷一热相冲,肠胃又怎么受得住?

    眼下她这嘟嘴赌气的可爱模样真像极了当时的妹妹。

    他心里不由生出一股怜爱之意,语气也放得柔和了许多,说道:“看这天该是要下雨的,等雨一落便凉爽了,何必非得吃冰才能解暑呢?”

    承钰赌气不说话,想着等他走了自己再让平彤端一碗来,结果一会儿就听几声霹雳,惊雷把暗沉沉的屋子照得通亮,暗灰的天幕撕开一条口子,雨水“哗”地倾泻下来,

    “还真是下雨了。”没想到大雨说来就来,顺着风飘过走廊吹进屋里,书案上还摊着陆玉武寄来的信纸,此时被风一吹,几张薄纸凌空打了个旋儿,吹得满地都是。

    “呀,我的信!”承钰丢下扇子去捡,孙怀蔚看她着急,也帮着捡。

    还有人给小丫头寄信,是她泉州的家人吗?

    他捡起一张来看,纸上字迹虽不如他,但笔走游龙,遒韧有力,很有一番风骨,想必是她父亲写的。

    恍惚瞥到末尾,“愿妹安好”四个字跃然纸上,看得他星眸一怔。

    再看落款:“表兄玉武”。闪雷滚过,又照得屋内亮了亮。

    哪个表兄?她除了自己,怎么还有这么多表兄?她除了自己,怎么可以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表兄!

    他的妹妹可只有他一个亲哥哥!

    是去年中秋那位吗?孙怀蔚恍惚记起当时他把承钰放在廊下,不一会儿便有个高高大大的少年把她抱回屋中,那少年似乎守了她一晚上,第二日才走。

    心里莫名生出一种患得患失感,原来小丫头不是属于他一个人的。

    承钰收拾好零落的信纸,见孙怀蔚蹲在地上,手里还捏了一张,走去想拿过来,却发现他捏得紧紧的不松手。

    “你给我呀。”她还没见过他如此呆傻的模样,眉眼依旧清俊,但似乎失了神采,像尊冰雕似的冷清麻木,承钰推了推他也不见回应,正想把信纸从他手里硬扯过来时,他忽然松了手,她的力气发出来了却没找到使的地方,反而害得她往后一仰,跌在了地上。

    她懵懵地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孙怀蔚却是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往门外走了出去。

    “这是让雷给吓傻了吗?”承钰皱眉疑惑,自窗外看到穿着鸦青色圆领直裰的少年走在珠白的雨幕里,才恍然道:“伞,他怎么又忘了打伞!”说完跑出去在廊下拿了伞追着递给他。

    雨下得又急又狠,她匆匆送了伞也来不及问他刚才是怎么了。原想着晚上送炖品过去,不料大雨至晚方歇,外祖母不许她出门,她只得让丫鬟把熬好的银耳羹送去。

    扶摇院这边,孙怀蔚回屋坐在书案前,捧着一本《大夏九域志》却是一个字也没看进去,满脑子都是“愿妹安好”,“表兄”几个字。耳边雨声如瀑,“噼噼啪啪”打在房檐上庭院中,总没个清净。

    “啪!”在外间站着此后的容芷吓了一跳,伸脖子一瞧,原来是二少爷把书摔在了书案上,随后又听见二少爷在叫她。

    “去把府中负责收信的人给我叫来!”孙怀蔚声如闷雷,听得容芷憋了一口气,觉得随时都要炸裂开。

    “是,二少爷。”偷眼瞧见他面色实在不好,她也不敢多问,小跑着出了门。

    一会儿容芷领着个二十六七的矮个男子进来,矮个男子见了孙怀蔚,行礼恭敬地叫了声“二少爷”,又问他有什么吩咐。

    “内院里太太小姐们的往来信件,都是你在管着?”声音低沉,给人不容拒绝的压迫感。

    “正是奴才。”矮个男子毕恭毕敬。

    “那表姑娘的信?”

    “也是奴才负责从外边收来,再交给吴婆子送到内院。”

    “往后表姑娘的信就不用交给吴婆子了,直接拿到我这儿。”

    容芷和矮个男子听了皆是一惊,男子为难道:“二少爷,这信是寄来给表姑娘的,表姑娘若是收不到信,恐怕……”

    “由我交给她也是一样的。”孙怀蔚如何猜不到这起人心里打什么算盘,他转身折向立柜,从柜子里取出一个袋子,里边是去年到现在的月前,哥儿一月有十两,他没什么花处,攒了一年倒有百来两了。

    钱袋扔到手里时,男子差点没接住,往下蹲了蹲才站稳。沉甸甸的,他忙喜道:“二少爷放心,往后但凡有表姑娘的来信,奴才一律先拿到二少爷这儿来。”

    “表姑娘若有往外寄出的信,也先拿到扶摇院来。”孙怀蔚又加了一条,男子听了眼珠一转,随即道:“今日就有一封,奴才马上给二少爷送来。”

    戍时三刻凝辉院那边差人送来银耳羹时,孙怀蔚刚好看完承钰今天写好的信,移了桌边的灯盏,借着红红的火舌,把几张澄心纸舔舐了干净,风一吹,灰烬落到乳白色的汤羹中,容芷见了,忙上前说道:“这羹脏了喝不得,奴婢给二少爷端走吧。”

    孙怀蔚抬抬手示意不用,冷淡道:“今日之事,你不许和旁人说,更不许和表姑娘说。”

    “奴婢省得。”容芷安分地应是。虽然不明白自家少爷这么做的原因,但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她只管听他吩咐。

    进府七八年,她还是头一回有了一种归属感。如今少爷不痴不傻了,还要去参加乡试,她便一心盼着少爷高中。少爷六月里过了十六岁生辰,等明年春闱过后,虚岁都十八了,屋里是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了。

    她埋着头偷着乐了一番,自己也没发现脸颊两边已是通红。发完痴抬头一看,见少爷竟把桌上的银耳羹喝完了,才惊道:“二少爷,这羹里边有……”

    “无妨。我要温书了,你下去吧。”孙怀蔚喝了小丫头送来的银耳,心窝里那团无名火给浇灭了,眼底终于有了一丝暖意。

    几日后便是七月七日,女儿祝织女,男儿拜魁星。学里放了假,白日里孙怀缜和孙怀蔚仍闭门读书,夜里明月皎皎,几房晚辈来凝辉院请过安后,就在庭院中摆上“拜织女”,“拜魁星”两张香案。

    拜了魁星后,孙怀蔚正想回去,目光越过三三两两的妇人,一下子落在了不远处的小丫头身上。

    少女乞巧,府里几个姑娘都在,连孙步玥也来了。大的小的围坐在大理石圆桌旁,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向织女诉说自己的心愿。

    脂粉堆儿里,小丫头穿了身月白色绣绿牡丹的襦裙,她也闭了眼,嘴唇微张,在默念什么。晚风轻轻起,额角的碎发拂过她的眼睛,似乎把她弄得不舒服了,她用手轻轻拂开,但眼睛依旧很虔诚地闭着。

    她许了什么愿?

    这些愿望里有他吗?

    孙怀蔚静静看着他,直到孙怀缜来叫他。“二弟,不回去吗?”

    还有一月就要参加乡试了,兄弟俩夜以继日地苦读,若不是今日七夕要拜魁星,怕是门也不会出的。

    但今天还没和她说说话,孙怀蔚摇摇头,道:“大哥先回吧,我想再待一会儿。”

    孙怀缜说道:“也好,秋闱将近,你也不要太过紧张,走一走便回去吧。”

    “好。”他点头,目送孙怀缜离开,回头再看承钰时,姑娘们已经祈祷完毕,笑嘻嘻地不知在说什么。

    段越珊到国公府小半年,身子有圆润了不少,只是一双杏眼仍旧水汪汪地明亮,她看孙步瑶还不睁眼,问道:“步瑶表姐还有什么心愿呀?姨母都为你找好夫婿了。”

    一句话逗得姑娘们都乐了,一直绷着张脸的孙步玥也扬了扬嘴角。对于待嫁的闺中女子来说,最脸红的便是听到旁人拿未婚夫家来调侃自己,孙步瑶跟着孙步玥学得张扬了些,但提到终身之事还是不可避免的脸红。

    “再说撕烂你的嘴。”姊妹们还在取笑,孙步瑶有些恼羞成怒。

    “这话可别让未来表姊夫听了去,不然恐怕会被吓得远远的。”段越珊又打趣道。

    看到姐姐的窘态,孙步琴笑得倒在承钰的怀里,孙步瑶气得站起来,道:“你们怎的恁的坏,我不和你们说话了。”

    说完还真扔下姊妹们,跑到郭氏身边坐着,依偎着她母亲的手臂,气鼓鼓地看着她们这边。

    “说不过就知道找娘。”段越珊撇撇嘴,不再管她,抓了一把花生在手里剥起来。

    承钰却有一瞬的恍然。若是母亲仍在世,七夕乞巧节,她会不会带了她穿针乞巧,捣凤仙花汁子来染指甲。

    她仰头望着漫天星辰,想起从前听母亲说,人死后就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星,看着地上自己想念的人,她死后却是重生了,母亲会不会也重生了,在哪个角落里正想着自己?

    孙怀蔚看她明明在跟姊妹们说笑,无意间脸色却落寞了几分,仰着脑袋看起星星,留给他一段白皙纤细的脖子。

    “妹妹。”他唤了一声,把她从短暂的梦靥中拉回了现实。

    现实里,他负手立于树下,眉眼一如往昔,清辉雅月般从容。

    把扑到怀里的孙步琴扶正,她起身向孙怀蔚跑去。“你们拜了魁星了?”

    他点点头,又听她问道:“下月初你和怀缜表哥便要去南直隶考试了,可有什么需要的我好为你准备着。”

    她记得前世听孙涵说起过乡试,时间很长,有九天七夜,每个考生被关在狭窄的号舍里答题,只能带干粮充饥,几场考下来,不死也得脱层皮。

    “我多做些鞋袜给你,再做条汗巾子如何?上面都绣上一枝桂花,寓意秋闱折桂。”承钰仔细认真地盘算着。

    “如今天热了,饭菜容易馊,我还得多给你做些点心带去。”

    他去考试,她却比他还担心紧张。这样的关心总算能属于他一个人了吧?宣府的什么玉武表哥是肯定不会有的。

    “我上回听二舅舅和外祖母说,你和怀缜表哥做的文章他都看过了,他觉得你俩中举的希望都很大呢。”其实二舅舅还说了,怀蔚表哥到底差了这么六七年的功夫,水平远不及怀缜表哥,能中的希望不大,就算中了,名次也得排到末尾去了。

    孙怀蔚知道二叔一定还说了其他的,譬如他的文章并不如大哥,只是个末等水平,中举的希望微乎其微。但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他必须得藏拙。

    短短几月,他已经好几次发现孙步玥在他门外徘徊,又借着打听她大哥的情况问问他的。她每月去一趟恒清山,想必这是得了高氏的授意。若他这时候表现出众,锋芒盖过了孙怀缜,孙步玥很有可能会替她母亲,像七年前一样再给他送碗莲子羹来的。

    “妹妹希望我中举吗?”孙怀蔚低头看她,问道。

    “当然希望。”她去年这么费力地从福海馆帮他借书,在小花园子陪他,不就是希望他能有朝一日得个官职,有了自己的前程,不必再囿于国公府吗?

    “若是你希望,我便中一个也无妨。”小丫头自新年以来似乎长了些肉,脸蛋子红润白皙,笑起来鼓鼓的,诱得他忍不住伸出手捏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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