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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茂才做梦也没想到会在1937年12月的淳化镇再次看到赵二狗这个逃兵。他首先想到的是,这是一个狗熊,一个让人伤心的,再也不愿提起来的狗熊。赵二狗什么都没变,脸庞还是那么黑,看上去忠厚老实,但你要是注意看了,不经意间就会看到他那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你眨了一下眼,他又恢复了一副忠厚老实的模样,会让你以为是自己看花眼了。李茂才不会再上当了,这就是一条喂不熟的狗,一条说跑就跑的狗。

    回忆无疑是痛苦的。就在四五个月以前,赵二狗还是二连的兵,准确地说,还是二连的班长。

    当然,那个班长才仅仅当了一个下午,当天晚上他就扔下枪逃跑了。

    这件事的荒唐之处在于,在赵二狗逃跑之前,他是一个英雄。

    那是一次对日军的伏击作战,有计划,有方案,一切都很完美,但真打起来,双方都拼红了眼,这仗打得还是无比艰难。激战两个多小时,战斗结束。举目一望,到处是血迹斑斑的尸体。李茂才坐在一块大青石上,默默地抽着烟,望着这片散发着硝烟的土地,有打了胜仗的喜悦,也有说不出的茫然。有些兄弟战死了,有些人胳膊上、头上扎着绷带,有些人脸上、身上全是血……

    赵二狗过来了,他背上斜挂着两支缴获的步枪,手上还提着一把战刀,看到李茂才时,他扬了扬手里的战刀,嘿嘿地笑了笑。

    李茂才夸奖了他一句:“好啊,干得好啊!”

    李茂才对这个兵有点印象,当兵虽然只有几个月,但这家伙一点也不像其他新兵那样傻呼呼的,有些地方虽然也不行,比如,向左转时,他却向右转,但你从他的神情都能看出来,他一点都不紧张,哪怕转错方向了,还是冲着大声斥责的班长笑呵呵,不像其他新兵,紧张得连气都不敢出。李茂才那时就隐隐地觉得他像个谜,根本就没想到,这狗日的原来就是一个当过兵的兵贩子,早就是个老兵油子了。

    李茂才现在终于知道,他的转错方向,实际上也是装的啊。

    赵二狗受到了长官的夸奖,忙放下这些战利品,又跑过去和班长一起到前面清查去了。那天天气很热,毒辣辣的太阳照着硝烟弥漫的战场,两人没走一会儿,身上都是汗,赵二狗抬起胳膊擦汗,袖子还没放下,突然,“砰!”一声枪响,班长一下子倒了下去。他慌忙回头一看,在离他一丈来远的地方,一个日军军官正躲藏在一块岩石后面,用手枪向他瞄准射击。赵二狗提着步枪扑上去。那个日军军官见他来势凶猛,连忙扔掉打光了子弹的手枪,拔出了指挥刀。

    赵二狗狠狠地撞过去,枪刺撞在鬼子的指挥刀上,闪出了火花。鬼子的指挥刀掉在地上,但赵二狗来不及把枪收回来,小鬼子就扑过来抱着他,把他摔在地上,步枪也跌落了。小鬼子翻滚过来,把他压到身子底下。赵二狗圆睁着眼,面对面地望着敌人,他的双手被小鬼子紧紧地箍着,动弹不得,没有任何武器,只有牙齿了。他张开大口,用牙齿去咬敌人的脸颊,牙齿刺进肉里,鲜血沁进他的嘴里,痒痒的。他猛地把头向后一甩,从鬼子的脸上生生地扯下一块血淋淋的肉。鬼子惨叫一声,疼得把手松开了。赵二狗敏捷地翻过身来用拳头向着鬼子猛击,咔嚓一声,鬼子鼻梁骨被打折了,又是一拳,鬼子的嘴巴里喷出了鲜血。鬼子茫然地瞪着眼睛,双手在面前挥舞着,像一个溺水的人要找一根救命稻草。赵二狗迅速掏出手榴弹,朝鬼子头上猛砸,砸在鬼子戴着的钢盔上,钢盔被砸瘪一个坑,又是一手榴弹,鬼子的眼睛被砸飞了,双手捂着脸,惨叫声更高地冲向天空。赵二狗弯下腰,捡起鬼子的指挥刀,狠狠地朝他胸膛上戳去,刀尖从鬼子的后背穿了出来……

    赵二狗长长地出了口气,嘴角边滴滴答答地流着血,他抹了一把,嘴巴里一阵剧疼,他把手指伸进口腔里,嘴巴里空空荡荡的,门牙没了。他俯下身子左右张望,终于找到了刚才吐出的从小鬼子脸上咬下的那块肉。他忙捡了起来,那颗黄不拉叽的门牙正嵌在上面。他把它取下来,把那块肉扔掉。想想还不解恨,他又跑过去,狠狠地用脚使劲地踩着,把它踩成了黑乎乎的一团肉泥。他把门牙举在眼前看了看,用嘴巴吹了吹,那颗门牙其实一点都不好看,前面是黄色的,后面是黑色的,这都是被他抽的旱烟给熏黑的。他把手扬起来,刚想把它扔掉,犹豫了一下,又收回来,在衣服上擦了擦,装在口袋里。

    赵二狗背着班长的尸体,沉重地走回来。

    当天晚上,赵二狗因英勇杀敌表现突出,被李茂才突击提拔成班长。

    让李茂才想不到的是,他刚宣布完任命,赵二狗愣愣地说:“报告长官,我不想当班长。”

    李茂才呆了一下,问他:“为什么?”

    赵二狗低下头,用脚在地上踢着一颗石子,低低地说:“我觉得我还不够当班长的资格,我当个兵还行,当班长,我恐怕我不行,我连自己都管不好,何况是管别人……反正,我不想当这个班长!”

    李茂才眯着眼睛盯着赵二狗,赵二狗低着头,皱着眉头,一点也没有因为被提拔成班长而兴奋,相反,一副心事重重的忧伤模样。李茂才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觉得,赵二狗可能觉得自己当兵时间不长,懂的也不多,所以心里没底吧。实际上,作为一名班长,只要勇敢,能带着士兵带头冲锋就行了。赵二狗这方面没有问题。他缺少的是自信。

    李茂才就笑了,说:“赵二狗,你没事的,你完全有能力当好这个班长的。”

    赵二狗还是一点都不领这个情,很固执地抬头瞥了一眼李茂才,说:“连长,我真的不行,我当不了这个班长……”

    李茂才皱起眉头,这个家伙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别人当了班长,高兴还来不及呢,这是一个士兵能干到的最高职务了,这个赵二狗倒好,让你当班长,就像要杀了你一样。李茂才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说:“你什么都不要说了,这是命令,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让你当你就当,哪有那么多废话?”

    这事就算定下来了。

    当然,李茂才很快就后悔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家伙竟然是个兵贩子,一个到了部队就寻找一切机会逃跑的兵油子。要是早知道这样,就不会让他当这个可笑的班长了,相反,会像对待一个犯人那样死死看着他,让他找不到逃跑的机会,一直到战死在战场上。这倒好,不但没有任何防范,还安排机会让他从容地逃走了。

    赵二狗就是在他被任命为班长的当天晚上逃走的。

    那天晚上,由于白天打了一场恶仗,士兵们都很疲惫,在经过一个村庄时,“就地休息”的命令刚一下,士兵们哗哗地倒了一地,再一看,都呼呼地睡着了。李茂才也很累,但还得强撑着。他是一连之长,还有许多事情不能不考虑。他最担心的就是士兵逃跑。除了经常逃跑的兵贩子,一场大仗打下来,到处是死人,越想越后怕,普通的士兵也会逃跑。这叫“战后怕”。李茂才不敢大意,他让班长和军官们晚上站岗,还都是双岗,最容易逃跑的午夜时分那班岗,由他和一排长来站。他做梦也没想到,午夜还没到来就有人逃跑了,并且还是个班长,这就是赵二狗。这班岗是赵二狗和二班长王大猛一起站的。

    王大猛是李茂才最信任的一个士兵。他是河南安阳人,兄弟两个,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家里很穷,两个大男人比一家人吃得还多,爹妈就想让他们出去一个当兵吃军粮。但他们又不好说让谁去当兵,就让他们抽签决定,结果,是他弟弟抽到了。弟弟并不想去当兵,王大猛就来当兵了。他的二班是最能打仗的,也是李茂才最喜欢的一个班。

    谁也想不到,正是在他和赵二狗站的这班岗出了事。

    老兵都有点吊儿郎当的,他们两个一到哨位,赵二狗就对王大猛说:“咱们两个都在这里傻站着也是浪费,干脆咱们轮着来吧,你先睡会儿觉,我来站。等你睡好了,我再睡。”他看着王大猛,口气体贴真诚,一点阴谋的气味都没有。王大猛没想那么多,一口同意了,让他先睡。赵二狗说什么也不干:“你是老班长,还是你先睡吧。我这会儿不困。”王大猛的确有点累了,都是老兵,就不和他客气了,抱着枪倚着一棵树,用帽子盖着脸呼呼地睡了。他正睡得迷迷糊糊的,赵二狗趴在耳朵边喊他,他很不情愿地半睁着眼睛看着赵二狗,心里还在埋怨他,刚睡着,怎么就把我喊醒了?赵二狗把枪递过来,说:“王班长,我过去大便一下,你给我看住枪。”

    王大猛很不情愿地接住枪,嘴里还在嘟哝着:“你跑远点大便去,别熏到我了。”

    赵二狗在月光下露出空空荡荡的嘴巴,讨好地嘿嘿地笑着说:“那是那是,所以才让你帮我看住枪嘛。”他说着,就提着裤子跑走了。王大猛也没在意,他实在是太困了,怀里搂着两支枪,脑袋一点一点的,靠到枪管上,有了支撑,脑袋就不再点了,一会儿功夫不到,就发出了散发着香味的呼噜声。他不知道睡了多久,一直到连长李茂才一脚把他踢醒了,他这才看到天边已经发白。他忙跳起来,举手给李茂才敬礼。李茂才眯着眼睛问他:“你们怎么不叫下一班岗?”

    王大猛嗫嚅着嘴巴,低低地说:“连长,我睡着了,忘了。”

    李茂才狠狠地瞪他一眼,好在没什么事,如果日军夜袭,像他这样站岗的,整个连队都要完蛋了。他刚要训他两句,这时突然看到他怀里抱着两支枪,他愣了一下,问他:“赵二狗呢?”

    王大猛说:“他大便去了。”说完,左右张望,心里还在纳闷,这家伙怎么还没回来呢?

    李茂才抬头向四周看了看,到处是庄稼和树木草丛,哪里有赵二狗的影子?他脑袋嗡地一下,赵二狗会不会逃跑了?看到王大猛怀里抱着赵二狗的步枪,他更加怀疑。带枪逃跑性质很严重,是“拖枪叛逃”,抓到后是要枪毙的。如果没带枪,那就够不上枪毙,但关几天禁闭是跑不了的。村里响起狗叫声、说话声,整个天地都活过来了,风吹着树叶哗哗地响着。王大猛还在到处看着,他已经清醒了,痛苦地皱着眉头,四处张望的目光像钩子一样,恨不得把赵二狗从草丛树木中钩着拽出来。

    李茂才看着王大猛慌张的样子,叹了口气,说:“二班长,不是我说你,你怎么不用自己的脑袋想一下,他把枪都给你了,这是准备跑了,你怎么都这么糊涂?”

    王大猛愣愣地看着连长,喃喃地说:“是啊,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呢?连长,他是个班长,怎么也会跑呢?他昨天打得不是挺好吗?他怎么会跑呢?”

    李茂才也有点困惑,他转过身,太阳慢慢地升起来,树叶上挂着新鲜的露水,在阳光的折射下发出清新的气味,有风从山冈上吹下来,像情人在耳边歌唱。李茂才向远处望去,田野里一片葱郁,他多么希望,赵二狗突然就从一片树丛或者高粱地里钻出来,朝着他们傻哈哈地笑着,但周围什么都没有,只有麻雀和不知名的小鸟在旁边啾啾地叫着,好像在嘲笑他,你看错人了,你看错人了。

    怎么也想不到,他现在居然在这里出现了。

    真是老天有眼,这个狗日的兵贩子又阴差阳错地被编入三0五团,并且还是二连,这不是老天存心要他的命吗?但李茂才一点都没有抓到逃兵的喜悦,相反,心口堵得慌,像被压上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来气。他烦躁地把军装衣领解开,抓起桌子上的水杯喝了口水,却被呛着了,他狠狠地把水杯咚地一声放在桌子上。怎么办呢?这个狗日的赵二狗,作战的确勇敢,虽然是个逃兵,但不是在战场上逃跑的,现在也不能说是抓到他的,他是被整编进来的,枪毙他,理由似乎也不大充足。他要是被整编到其他部队,哪怕是另外一个连,李茂才都会睁只眼闭只眼不管他,但他偏偏又被分到了二连,二连所有的老兵都知道,赵二狗是个逃兵,是个兵贩子,把这样一个人放在二连,老兵不服,其他新兵也会受影响。他要是再一逃跑,那就更说不过去了。淞沪会战刚刚结束,南京保卫战即将打响,部队很快就要重新投入战场,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他赵二狗都要为他的逃跑付出代价,这个代价就是枪毙。

    李茂才抬起头来,望着窗外那些来来回回走动着的士兵们,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他决定上报团部,立即枪毙逃兵赵二狗。

    赵二狗被临时关押在一间土坯草房里,房子很老了,墙上有些地方的土块掉了,像父亲脸上的皱纹,上面长满深绿色的霉斑。角落里堆着一些稻草,沾着斑斑点点的牛粪,散发着腐烂潮湿的味道。对赵二狗来说,这个地方并不坏,那难闻的味道也是从小就熟悉的。靠着门口的地方是个瘦长的牛槽,墙上钉着一根被牛蹭得油亮的木头橛子,仿佛是连长的眼睛在恶狠狠地瞪着他。连长其实也不坏,还让人把绑在手上的绳子拿掉了,只是在门口放了两个哨兵。赵二狗一点都不恨这个连长,他虽然有时看着很凶,但赵二狗知道,他的心肠很软,下了战场,对手下的官兵都很好。他看着那根恶狠狠的木头橛子苦笑一下,天下的事儿就是这么巧,在淞沪会战中,他所在的六十七军第六四四团几乎被打光了,只剩下一两百人,根本就不能算是一个部队了,他们被编进了教导总队,就自己倒霉,一头撞进第三0五团团部,还正好又被分到李茂才所在的二连。这不是找着往枪口上撞吗?

    赵二狗后来告诉李茂才,那时他就认了,他很了解自己的连长最痛恨违反军纪的情况,在别的地方对官兵都很好,但对待破坏军纪的行为从来就没客气过,他曾经目睹过连长愤怒地用马鞭子抽打违反军纪的士兵时的样子。落在这样一个长官手里,他赵二狗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他有这个准备,从决定当兵贩子那一天开始,他就知道自己走上的是条把脑袋别在腰上的不归路,不是在战场上被打死,就是被抓到枪毙。这只是早晚而已。现在看来,自己还是赚了,父亲没有因为肺病死去,大哥也用他当兵贩子赚来的钱娶来了媳妇,如果他还待在家里,这一切都不会有的。他值了。

    前国军中尉李茂才坐在冬日的阳光下,喃喃地说,我后来去过赵二狗的家,见到了他父亲母亲,也见到了他的那个哥哥,我想告诉他们,赵二狗是个英雄,死得壮烈,他们应该为他感到骄傲。我做梦也没想到,我千辛万苦地找到他们,他们根本就不认这个人,就像他们家从来就没有这样一个人,只是他们家茅厕的一块臭石头,早就该扔掉了。我也差点被他们害了。赵二狗那时总对我说,他这兵当得值。照我说,他这兵当得一点都不值。

    老人叹了一口气,说,这是后来的事了,我们还是接着1937年说吧。赵二狗的事我全知道,他后来什么事都不瞒我,全对我说了。

    一切都是从第一次当兵开始的。应该说,那次赵二狗是真正来当兵的。两年前那个冬天,父亲的肺病犯了,天天晚上都咳得睡不着觉,声音响亮得几乎要把家里的破草房捅个洞。家里没钱买药治病,好在镇上的药行刘掌柜还让他们先赊账拿药。家里欠刘掌柜多少钱,赵二狗都记不清楚了,父亲也多次哀求,算了,这是个老毛病,治不好了,就这样吧,能拖过去就算命大,拖不过去死了也就死了,家里少个负担。父亲的话让大哥有点心动,当父亲再次病倒时,他就不愿意再到刘掌柜那里赊账拿药了。在那个清冷的冬天,风从破窗户里呼呼地钻进来,一家人袖着胳膊抖抖索索地坐在父亲的床边,母亲只会一个劲地哭泣,棉袄的袖子已经被她擦泪擦得湿漉漉的,眼睛哭得和她手上的冻疮一样红肿红肿的。哥哥蹲在一旁,头低得几乎要钻进裤裆里了。父亲靠在床上,不停地喘着气,不停地咳着,脸瘦得塌陷进去,脸色黄得可怕,嘴唇发白,每次咳嗽都让他痛苦不堪,喉咙里好像有痰堵塞着,怎么都咳不出来,有好几次,他差点被憋得背过气去。赵二狗心疼地看着父亲,很担心他一口气上不来会憋死过去。他端着一碗水,用胳膊圈着父亲的脑袋让他喝了一口。父亲好像一点力气都没有,张着嘴巴,嘴角边挂着涎水,伸着脖子趴在碗边,就是一口水,喝得也是那么吃力,大半的水又被咳了出来,顺着下巴流下来,把盖在身上的被子濡湿了一大片。赵二狗有点急了,他烦躁地看着坐在一旁哭哭啼啼的母亲,说:“妈,你别哭了,我看,咱得赶紧去刘掌柜那里再去拿点药……”

    他还没说完,哥哥抬起头,瞪着眼睛看着他,眼睛里白多黑少,瓮声瓮气地说:“还去拿药,哪里有钱?欠人家多少钱了,拿什么来还?”

    赵二狗也拿白多黑少的眼睛瞪着哥哥:“那咱们就眼睁睁地看着咱爹死掉?”

    哥哥呼地站起来,目光折向躺在床上使劲地咳着的父亲,父亲的咳声像一盆正在熊熊燃烧的火,把哥哥的脸烤得通红,他叫道:“好,二狗你是个孝子,我是个没良心的……你自己说说,咱爹这病能治好吗?你看看咱俩,我都二十五六了,你也二十来岁了,就咱家这样子,哪里能讨来媳妇?咱爹这样拖着,他自己难受不说,咱们家也会被他这病弄垮,连个后代都没有,赵家就绝了……”他的声音很大,那些声音压在父亲的脸上,仿佛想把父亲的咳声和苍老的脸挤进墙缝里。

    赵二狗张着嘴巴看着哥哥,哥哥的胸脯像夏天爬到岸上被人捉到的蛤蟆一样剧烈地一起一伏着,嘴巴里呼出的气流扑到他脸上,像粘稠的液体一样堵着了他的鼻子,他只得侧过身子去看母亲。母亲惊慌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父亲,目光像折断翅膀的飞虫一样无处可去,最后只好落在哥哥赵大狗身上,就像落在可以栖身的树枝上,目光变得柔和了,甚至还带着一些期待。赵二狗的心脏咚咚地跳了两下,他几乎要哭了:母亲还是赞成大哥的话,她肯定是赞成大哥的。他带着怨恨的神情瞪了母亲一眼,母亲吓了一跳,目光从他身上跌落到地上,呜呜地小声哭泣起来,含糊不清地说:“我是个女人家,家里的事儿,还是你们男人拿主意吧……”

    父亲艰难地抬起头,吃力地撑着眼皮,茫然地看了看他们,低低地说:“大狗,二狗,还有娃子他妈,你也别哭了,你们都别管我了,还是听大狗的话吧,这病……这病也治不好了,我死了也好,你们也没什么负担了……”

    赵二狗呼地站起来,说:“爹,你别说了,只要我二狗还活着,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死掉,我去找刘掌柜,反正是虱多不痒,账多不愁,天塌下来,咱就顶着!”

    赵二狗说完这话,头也不回地出了家门,身子带起一阵风,把母亲和哥哥吹得向后咧了咧身子,好像怕冷一样缩了缩头,目光像地上的落叶一样踉踉跄跄地跟随着赵二狗,最后又唉声叹气地回到阴暗的屋里,蜷缩在父亲的周围,委屈而又茫然。

    赵二狗走在僵硬的小路上,父亲的咳声和母亲、哥哥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和呼呼的北风一起缠着脚,让他的整个身子变得沉甸甸的,每迈出一步都是那样艰难。父亲的病像个无底洞,照这样下去,这账一辈子也别想还完了。大哥说得也许没错,可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死掉,他赵二狗也干不出来这样的事情。他们毕竟是这个可怜的男人的儿子,是他把他们辛苦养大的。能有什么办法呢,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终于到了镇上,路过一家卖肉的铺子时,那些鲜红的肥肉放在案板上,阳光照着,晃得脑袋发晕。肉是什么味道?赵二狗已经想不起来了,印象中,好像还是七八岁时,父亲在麦忙的季节里出去打短工带回来几块。给村里的大户人家打短工,都招待得不错,大方的人家,自己舍不得吃,也会割几斤肉,打几斤酒让短工们吃好喝好的。但那是有规矩的,只能吃,不能拿走。父亲也是偷偷地塞进口袋里带出来的。回到家时,那肉已经有些臭味了,但两兄弟还是抢着把它吃了。赵二狗这会儿并不想吃肉,他狠狠地盯着那些肉,心里想,日他妈,我要是一头猪,把我杀了卖肉,能把账还上,能让父亲的病治好,能让大哥娶上媳妇,这辈子也值了。他摇了摇头,朝地上吐了口痰,把这个想法也吐了出来,用脚把它踩进土里。

    药行的刘掌柜倒也很和气,问了他父亲的病情,开个药单,抓了几副药,递给他时,还再三交待,这药只能熬三次,不能再多熬了,再多熬了,一点用处也没有,还会耽搁病情,到时再来抓几副。他俯下身子记账时,赵二狗凑过去,低声地问他:“掌柜的,我们家欠多少药钱了?”

    刘掌柜翻了翻账本,说:“你父亲的,包括你妈,你哥和你也赊过几次账,一共有十八块大洋了。”

    赵二狗说:“掌柜的,你放心,我们一定会还上的,不会赖账的。”

    刘掌柜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二狗,你也别把这事放在心上,是人都会生病的,救人一命也是积德,有钱了你们就还了,没钱了我就先记在这账本上,不会催你们的。”

    赵二狗眼睛一热,他怕自己要流出泪来了,忙低下头,说:“刘掌柜,你心真好,二狗没别的本事,有的是力气,有什么体力活了,你说一声,我随叫随到。”

    他说完后,还没等刘掌柜说话,就匆匆地出来了。

    路过镇公所时,那里挤了一大堆人,墙上贴着布告,盖着大红印章。赵二狗瞄了一眼,刚要过去,听见有人叫了起来:“乖乖,谁要是当兵了,会有十五块大洋呢!”

    赵二狗愣了一下,停下脚步,看着布告,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像蚯蚓一样,他一个字都不认识。他竖起耳朵听他们在说什么,过了一会儿,终于弄明白了,这是军队在招募士兵,如果愿意当兵,就给十五块大洋。有人议论说,当了兵,不但发衣服穿,还能吃上大米干饭,还有白面馒头,说不定还会有肉呢。也有人说,听说现在还在和共产党打仗,当了兵就得上战场,说不定就死了,十五块大洋买条人命,也太便宜了。还有人说,当兵给十五块大洋,打仗死了,还会给恤金,不止十五块大洋……

    赵二狗就在那一会儿决定去当兵了。家里租的地不多,大哥一个人在家足够了,父亲的病要是轻了,也可以帮他。自己就是死了也没什么,反正兄弟两个,赵家不会绝种。当兵十五块大洋,死了还有恤金,说不定就能把刘掌柜的账还了,全家人都可以松口气,再多租些地,手里有些余钱,说不定大哥也能娶上媳妇了。不管从哪个方面说,当兵都是一件非常划算的事情。问题还在于,不当兵还能干什么?那个布告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一块馅饼。

    赵二狗走进镇公所。负责募兵的军官捏了捏他的胳膊,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个军官捏他胳膊时,赵二狗悄悄地吸口气,把力气聚在胳膊上,肌肉绷得像石头一样硬梆梆的,拍他肩膀时,他就把力气聚在腿上,稳稳地站着,连晃动一下都没有。军官很满意,又问了问他有没有什么病,就把他收下了。军官把他名字记下来后,就让镇公所的人给他十五块大洋,让他两天以后午时以前到镇公所报到,然后就到部队去。

    赵二狗出来后,一路小跑着到了刘掌柜店里,把十五块大洋啪地拍在柜台上,声音很响亮地说:“掌柜的,先还你十五块大洋!”

    刘掌柜吓了一跳,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赵二狗脸上淌着汗,笑容从眼睛里跳出来,顺着汗水滑到脸上,整个脸上都是亮光闪闪的。刘掌柜疑惑地看着他,他手里还提着那几副药。刘掌柜的身子倾过来,低低地问:“二狗,这十五块大洋可不是小数目,你从哪里弄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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