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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许莹光,斑驳点点如霜似雪,萧肃的秋风轻轻叩动窗棂,将慕月笙心绪拉回。
他缓缓一笑,用力捏了捏她的手心,“那你留我睡么?能给我名分么?肯签婚书么?”
一连三问,终是耗尽崔沁耐心,她玉腿一抬,三两脚将他踹开。
慕月笙捉住她的足,往被褥里一放,目色融融,
“傻丫头,我刚回来,得布置一些事,清晨定归,届时再陪你睡。”
崔沁背过身去不理会他。
慕月笙悄声离开。
崔沁负气埋入被褥,身子蜷缩成一盘蜗牛,闷了一会儿,又供着娇躯从被褥里爬出来,目光落在那桌案上,她蹑手蹑脚爬了起来,披上外衫碎步往桌案走去,那婚书已被慕月笙拿走,只留下那幅画。
崔沁喜滋滋将画捧起,正待细看,余光瞥见地面似有一摊斑斑点点的痕迹。
她顿觉不对劲,信手将画放下,把圈椅给挪开少许,蹲了下去,借着光芒看清那是一摊黑乎乎的血。
眉心顿时笼到一处,一股极致的不安涌上心头。
崔沁裹紧外衫,匆匆合上衣襟,冲出几步迎面喝了几口寒风,复又折回来将挂在衣架上的披风给扯下来,边跑边往身上裹,顾不上换鞋,随意踩着软底的绣花鞋沿着长廊往外奔去。
冰冷刺骨地往脚心钻,她心如同在针尖上滚过,
难怪不肯留下来。
原来是受了伤!
崔沁脚底生风般飞快往外掠去。
府内的婆子丫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崔沁翩翩如蝶,纤瘦的身影在灯火下穿梭,径直奔出府门口,倚着门框朝外眺望。
硕大的羊角宫灯映出她眸底的惊惧。
视线被光芒与黑暗交织,她拼命追寻他的身影。
崔府紧邻施宅,今日施家寿宴,客人络绎不绝,再加之夫子庙今日有庙会,少男少女偕行,幼童稚儿嬉戏,府外大街依然人来人往。
羊角宫灯在长街外的树影下勾出一条光带。
慕月笙秀挺的身影就这般没入人流里。
崔沁裹着披风大步往前追。
金陵人烟繁盛,富庶居多,哪怕是夜深,城中喧闹不绝。巷子拐角处的茶棚里还聚着赶车的车夫,三两个婆子簇拥着晚归的主人回府,些许顽童从后门溜出窜入人海里,那管事的丫头气得跺脚,被戏的如同猴儿般在人影穿梭,还有爱走门串户的婆子,手里捏着些瓜果,说说笑笑,盈盈而去。
浓浓的烟火气掩盖不住他一身的孤寂,他鹤立鸡群般,逆风而行。
难过和懊悔聚在心口,她只想跑的快一点,再快一点,将他拽回来,拽回这人间烟火,拽回这喜乐平生。
不,拽不回来的,他有他的使命,若真爱他,便要接纳他,与他并肩偕行,刀山火海,也在所不惜。
眼瞅着他快要折入巷子里,崔沁只得扯着清脆的嗓音喊道,
“哥哥.....”
又怕他觉察不出是在唤他,情急之下又加了一句,
“允之哥哥....”
慕月笙,字允之。
一声允之哥哥终是叫停了他。
他背影一顿,驻足回眸,隔着人山人海,灯火辉煌中,一张分外冷隽的容沁入喧嚣里。
待他目光触及那昳丽倾城的姑娘,眉梢如春风化雨般,逼退了那萧肃的寒冽,露出和煦的笑。
只见崔沁披着一件海棠粉花的缎面披风,期期艾艾伫立人群中,清湛湛的水杏眼格外明亮。
崔沁见他停下,气喘吁吁挤过人流奔至他跟前,上下扫了他一眼,见他左手负在身后,眸光顿时一凝,立即去捉他的胳膊。
慕月笙并没拦着她,任由她将衣袖往上推,露出一条如蜈蚣般蜿蜒可怖的血痕。
血迹凝在他手腕外侧,瞧着仿佛刚刚被止住了血。
“你.....”崔沁眼眶酸痛,红唇蠕动轻颤了少许,想责他几句,终是没舍得开口。
慕月笙眸色温和,“小伤,无碍的,我回去处理便可。”
崔沁却懒得回应他,用尽力气,攫取他的手腕,拽着他往回走。
回到温暖如春的内室,崔沁褪去外衫,吩咐人弄来纱布酒水,药膏。
又亲自用剪刀将他的衣袖剪开,在胳膊顶部看到一条深深的血痕,皮肉往外翻着,伤口略有些发白,她眸眼如同被针刺了一般,心疼地落下了泪。
这还是她亲眼所见的伤口,这几个月他在战场上驰骋,不知道受过多少伤。
说什么叫她负责,寻着借口让她签下婚书,俱是不想叫她发觉他身上的伤而已。
她都豁下脸面留宿他,他却插科打诨地推辞,为的是什么。
不就是掩饰他身上的伤么!
“慕月笙,你这个混蛋!”
崔沁泪水绵绵,小心用烧酒给他清理伤口,复又擦上玉肌膏,最后用纱布给缠住,瞥了一眼那被剪碎的衣袖,见他光着膀子又觉好笑,脸上笑泪交织,最后干脆将那半截衣袖彻底剪下,再将剪刀往桌案上一丢,俏脸盈冰,不欲理他。
慕月笙自始至终任由她摆布,那只受伤的手臂不大好动,只能半握着她柔软的柔荑,坐在她跟前的锦杌,细声哄着,
“我回金陵的路上遭遇伏击,是金陵方向去的人,金陵乃国朝始都,明帝迁都北上,许多江南豪族不满,滋生怨闷,废太子当年打着回都金陵的旗号,取得江南大族暗中支持,平乱之后,江南风雨飘摇,我不可能真的将这些人杀光,只能痛下杀手,屠了几家大户,意图杀一儆百,将江南给震慑住,人人传我心狠手辣,实则不得已而为之。”
“当年废太子身后那帮拥趸之徒,便悄悄隐藏下来,南昌王欲举事,自然会暗中联络这部分人,有些人在漕运和海运上给南昌王行方便,有些人为了不留下手尾,干脆送金银珠宝资助南昌王,这些人心里,金陵才是国都,他们想继续成王公大族,重回当年六朝世族专政的光景。”
“江南乃国朝重中之重,江左财富居天下泰半,我如何能坐视不理?”
“现在大局已定,可这些人暗中还不死心,在我回金陵的途中设伏。”
“沁儿,眼下我需将国之蛀虫给挖出来,江南方能泰安,否则若干年后,必有离乱。”
这场看不见硝烟的战场,才真正惊心动魄。
比起南昌王,这些盘踞在江南上百年,盘根错节的地头蛇才真正可怕。
崔沁听得忐忑,眼尾泛红盯着他,“那这些人你心里可有数?”
莹玉灯芒下,他清隽的脸现出融融的笑,分外宁和,
“傻丫头,我当年不能斩草除根,自然暗中派人盯着。”
“金陵有四大财阀,施家,柳家,李家和谢家。此四家相互通婚,互为表里,同气连枝。施老爷子的长女嫁给李家大老爷,李涵江便是李家嫡长子,这一回李涵江高中状元,给金陵书院扬了名,施老爷子趁机在这一势头下,提出编纂类书一事,将天下文人才子齐聚金陵,这本身便很有玄机。”
“陛下与我不是不察,预先取之,先欲予之,我们顺他意思而下,倒是想看看他要做什么,以及怎么做。与其千日防贼,不如聚而灭之,《文献大成》已撰好,如今该是这老狐狸露出尾巴的时候。”
慕月笙眼底掠过一抹寒芒,复又与崔沁温声道,
“你这几日多多出入金陵书院,与欧阳娘子及其他女夫子也多走动,替我打探些风声。”
崔沁想到自己能帮上忙,立即点头,“我知道了。”
更深露重,已是子时初刻。
崔沁见慕月笙穿得不像样子,吩咐云碧送来一盆热水,一边俏眼嗔嗔,一边给他解开衣裳,替他擦拭身子,如她所料,前胸后背果然添了几条伤疤,她虽是心疼,终究没叫慕月笙看出端倪,只细细给他擦拭干净,最后拿了一件新做的袍子伺候他穿上。
她倾身在他颌下,一个个纽扣与他扣上,热腾腾的呼吸扑洒在他脖颈,喉结不自禁上下滚动,喉咙略有些发紧。
他眼底渗出些许血丝,视线定定落在她身上,饱满光洁的额就这么近在迟尺,按捺不住,遂倾身贴住了她。
温热紧紧黏着她,不可思议的暖流滑过心尖。
崔沁手下动作一顿,胸口起伏不定。
慕月笙弯下腰来,顺着眉心而下逡巡至她挺峭的鼻梁,再注视着她莹莹发光的眼。
缓缓将她抱了起来,放在膝盖,清冽的气息伴随着酒气渗入她肌肤,她身上的甜香也粘了过来。
滑过她鼻尖,触到她凌乱的呼吸,目光最后落在那饱满的红唇,他眸眼微微眯起,不再迟疑....
半刻过后,崔沁胡乱将他推开,气息吁吁,
“慕月笙,你受了伤....”
“伤的是手臂....小伤....不影响....”
似为了证明,那受伤的胳膊用力一揽,将她娇小的身段悉数笼入怀里。
他胸膛太烫了...崔沁深深埋下脑袋,心咚咚地似要跳出来。
余光瞥见桌案上那封婚书,晕黄的灯芒下折射出一片红光,映在她眼底,她渐而怔忪,往事一遭遭从她心头滑过,她一下子呆住任由他施为。
心也随他的动作一点一点沉沦,快要触底时,她扬着眸,湿漉漉的水光里倒映出他清隽的容,喃喃咬牙,
“我负责....”
“将婚书拿过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