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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明朝嘉靖年间。

    陆子冈站在囚车里,木然地看着前方。这里是他呆了数年的京城,他知道等囚车转到西四牌楼时,他的生命也将走到尽头。

    西市是京城最繁华的街市,他之前也经常在那一带流连,只是没想到,最后一次去,是作为囚犯。

    不久之前,他还是极受皇恩的御用工艺师,却不曾想,只因为他在一件玉雕的龙头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便惹来杀身之祸。世人都说他恃才傲物,目无皇上,可是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那人总说,伴君如伴虎,果然不假……可惜,那间名为“哑舍”的古董店,他是再也回不去了吧?

    也许因为最近处决的犯人比较多,所以一路上行人看到囚车的表情都很平静,连多余的目光都不愿停留,很快地转过脸去。只有几个七八岁的小孩子,嘻嘻哈哈地跟着囚车跑着,口中还唱着清脆童谣:“平则门,拉大弓,过去就是朝天宫。朝天宫,写大字,过去就是白塔寺……”

    陆子冈看着那些小小的身影,恍惚地想到,他和她初遇的时候,她也就是这么大。

    他这一生,雕过无数美玉,什么茶晶梅花花插、青玉山水人物玉盒、青玉婴戏纹执壶……他有自信,他的手艺这世间再也无人能及。可是无人知晓,那些流传世间的精致玩物,都不是他最喜爱的作品。

    他艰难地把手掌摊开,在自己布满茧子的手心中,静静地躺着一块晶莹润滑的玉质长命锁。

    上好的美玉,质地雪白细腻,色泽如晴朗的秋夜里皎洁的满月,又如记忆中她白皙洁净的肤色。他依依不舍地摩挲着这块长命锁,仿佛就像是在触碰她的脸庞。

    陆子冈注意到旁边士兵贪婪的目光,却也无从理会,只是低头静静地注视着上面的纹路。

    “长命百岁……果真只是个美好的愿望啊……”陆子冈喃喃自语道。当初他用那么虔诚的心情在这块玉料上刻下这四个字,求的就是希望她能长命百岁。

    清晰的记忆浮现在眼前,她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仿若就在昨日。一旁的士兵收回了目光,心想并不急于一时。等午时三刻一过,这块长命锁便不再属于这个人了。

    玩耍的孩子们被大人叫住,但清脆的童谣声依然远远传来:“……帝王庙,绕葫芦,隔壁就是四牌楼;四牌楼东,四牌楼西,四牌楼底下卖估衣……”

    陆子冈紧紧地把手中的长命锁重新握住。

    这是他一生最为珍贵之物,也是他此生,最后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四牌楼高高的屋檐已经近在眼前……

    二

    二十年前。

    陆子冈站在苏州最繁华的观前街上,深吸一口气,紧了紧身上的行囊,踏着长满青苔的青石板路往前走去。

    他今年十岁,还是头一次来到如此繁华的街市。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群,陆子冈低头看了看衣衫褴褛的自己,自卑地把自己藏在街道的阴影里溜着边前行。经过一家餐馆门口时,传来浓郁的菜香,他一时忍不住停下了脚步,肚子咕嘟咕嘟直响。

    “哪里来的小乞丐?去去去!别挡着爷的路!”

    陆子冈窘迫地避到一旁狭窄的小巷里,看看左右无人,便掏出干粮。他先是狠狠地闻了一下空气中飘过的菜香,这才啃了一口手里已经硬了的馍馍。

    他岁数不大,却也见遍了世态炎凉。父母五年前在太湖因船难双双溺水而亡后,他就孑然一身。亲戚们谁也不愿意养这个已经半大不小的孩子,最后他被叔父收养,结果也没呆几年,就被婶婶赶了出来。

    他原本有个幸福的家庭,爹娘对他溺爱有加,可是那昔日的幸福,恍然就像是这春日里的太阳,明媚不已,可是伸出手却什么都触不到。连残存的温暖都感觉不到。

    陆子冈愣愣地收回手,重新握住冰冷的馍馍,低下头掩住眼眸中的失落。

    他曾无数次想象,若他爹娘那日没有坐船,或者坐晚一班的渡船,那么他现在肯定不会这样落魄地站在苏州街头。可是命运,不是这么容易就能猜得透的。

    他知道叔父也不容易,本来家里就穷,还有三个孩子,在他年纪还小的时候还能分他一口饭,但随着家里的孩子们越来越大,却是真的养不起了。叔父虽然是琢玉师,经手都是精美的玉料,可是地位很低下,玉料的加工费更是经过层层盘剥,到手的工钱所剩无几。

    陆子冈珍惜地嚼了嚼口中没有味道的馍馍,仔细地都咬碎了才咽下肚。他年纪还小,田里的活都做不动,所以这几年一直随着叔父学习玉雕。叔父说这次让他到苏州城,是要推荐他到古董店里当学徒。可是这话说不定根本做不了准,毕竟叔父根本就没有亲自带他来,只是给了他古董店的地址和店名,连老板的姓名都没说。

    也许,他是被抛弃了。

    陆子冈看着手中剩下的半个馍馍,虽然肚子还是饿得慌,但他还是打算把这半个馍馍收起来。说不定,还可以当晚饭。

    可是他的这个微小的愿望也没能实现,从巷子的阴影里冲出来一个小孩儿,一下子撞到了陆子冈的后背,他手上的那半个馍馍直接飞了出去,滚出了好远才停住。

    陆子冈没去管那个莽撞的罪魁祸首,而是奔了出去,捡起地上的半块馍馍,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的沙土。

    “喂!那么脏,不能吃了啊!”身后传来清脆的童音,陆子冈置若罔闻。

    “我赔你一顿饭好啦!”随着娇憨的声音,那个孩童索性蹲到了他的面前。陆子冈首先看到的是一双虎头鞋,然后慢慢地抬起了头。

    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娃正笑盈盈地看着他,当空的太阳照射在她身上,形成了一层耀眼的金色光晕,美得令人难以直视。

    这是他偷偷地珍藏了一生的画面。

    他愣愣地看着这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娃,看着她头上摇晃的两个小辫子,好想伸手去拽拽,却突然发现自己的手指上沾满了尘土,又自卑地缩了回去。

    一只滑腻的小手一把抓住他向后缩的手,那手小得只能握住他的几根手指,清脆如银铃般的笑声响起:“走吧!我赔你一顿饭!”

    陆子冈迷迷糊糊地站了起来,然后悄然反握住那只柔软的小手。软软的,好像稍微一用力就会捏碎一样。他放松了一些力道,却舍不得放开。

    这个小女娃大概才七八岁,个头还不到他的肩膀,从他的角度看去,正好能看到她的发顶,两条小辫子随着她的走动一跳一跳的,晃得他一阵恍惚。

    陆子冈被她从后门带进了某家餐馆后院,隐约还能听得到前面嘈杂的说话声。院子里有一条半大的灰色土狗,看到他们进来并没有汪汪大叫,而是摇着尾巴跑了过来,亲热地在他们脚边转悠着。

    “你等等啊,我去给你做点吃的。”小女娃放开了他的手,蹦蹦跳跳地跑向一旁的灶台,这里应该是这家餐馆的后厨,上面还摆着几盘剩菜。

    陆子冈咽了咽口水,上前拉住小女娃,期期艾艾地说道:“不用……不用麻烦,剩菜就可以了……”

    小女娃扬起头,如同上好墨玉般的眼瞳闪着笑意,“不行不行,我就要给你做!”

    她从他手里抢走了那半个沾满尘土的馍馍,扔给了那条灰狗,然后转身去洗手了。只见灰狗嗅了嗅,一爪拍开那馍馍,嫌弃地趴回原本的地方。

    陆子冈没办法,只得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洗过手之后,搬来一张有她半身高的板凳,然后这个没比灶台高多少的小女娃便颤颤巍巍地踩着板凳,危危险险地挥舞着锅铲,陆子冈站在她身后,他总觉得怎么看怎么危险,万一不小心摔下来……

    还没等他想完呢,就听见小女娃脆生生地“哎呀”了一声,眼看着就真的快要摔下来了,陆子冈不能多想,在她身后撑了她一把。

    “吓死我了,刚才真是谢谢你了!”小女娃惊魂未定地拍拍胸口,回头对他甜甜一笑。陆子冈赶紧摇头,想起刚才触及她软软的身体,脸上又一阵烧红。

    小女娃熟练地把冷饭下锅,动作干脆利落地敲了两个鸡蛋,开始炒饭。灶火薰得她白皙的皮肤下透出好看的红色,额头凝结出细密的汗水,她一把抹去,继而又专注于锅中的炒饭。

    那一本正经的表情,让陆子冈不由地看得入迷了。

    其实小女娃只是做了一盘很简单的蛋炒饭,但是隔着这盘盛得满满冒着热气的蛋炒饭,陆子冈看着那张闪闪发亮的笑脸,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暖涌上心头。

    “快吃啊!快吃!看看好吃不!我爹总说我做得不好吃!我以后可是要当厨娘的!他偏说我没天赋!”小女娃急吼吼地往他的手里塞了一个勺子,然后期待地等着他试吃的结果。

    陆子冈舀了一勺放入口中。饭粒还有些硬,有些咸,甚至鸡蛋还有些不熟,但是……

    “很好吃……”他很认真地说道。

    小女娃立刻笑得灿烂无比,如当空的太阳般耀眼。

    陆子冈眯了一下眼睛,有点不太适应这种热情。

    “呐,你叫什么名字?”小女娃捧着脸蛋,兴致勃勃地看着陆子冈一口接一口地吃着饭,心中的得意憋不住地爬上了小小的脸庞。她爹总说她做的饭不好吃,说连小灰都不吃,活脱脱的狗不理。瞎说嘛!看这个人吃得多开心。

    陆子冈把嘴里的饭咽下去之后,吐字清晰地说道:“陆子冈。”

    “炉子钢?这名字怎么这么怪啊?”小女娃皱起了白嫩嫩的脸,就像是包子褶一样,可爱极了。

    陆子冈笑了笑,低下头继续吃饭。他也没有问这个小女娃的名字,他虽然不大,但也知道姑娘家的名字是不能随便说给人听的。虽然眼前的小女娃还不算是姑娘家。

    小女娃似乎对陆子冈很感兴趣,也顾不得陆子冈还在吃,连声问他是从哪里来的,要到哪里去。若是其他陌生人问,陆子冈恐怕会心怀抗拒,但对着这个小女娃,陆子冈老老实实地把自己的事情都讲了一遍。

    “好可怜哦……”小女娃并不善于隐藏自己的感情,心中所想到的,就直接表现在了脸上。

    陆子冈已经看出来这个小女娃生长在一个幸福的家庭中,虽然服饰并没有多华贵,但干净整洁,说明她有疼爱她的爹娘。他不愿她因为他的事情而感到悲伤或者同情,笑着说道:“其实叔父也是为了我好,我以后想做个琢玉师,但一般人家怎么会有玉料供我练习?也不可能有玉雕任我临摹,所以叔父介绍我到古董店做学徒。”

    这番话就是昨晚叔父对他说的,他当时听得似懂非懂,以为叔父只是找个理由把他送走而已,现在心平气和地回想起来,倒也有几分道理。

    小女娃眨了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用力思考了半天,问道:“捉鱼师是什么啊?摸鱼?你日后捉到了鱼,可以来找我,我一定帮你把鱼煮得好吃!”

    陆子冈笑着解释道:“是琢玉师,就是把玉器从一块玉料里琢磨而出……”他犹豫了起来,向一个只有七八岁大的孩子解释什么叫琢玉师,是很困难的,他身上没有带一块玉件来做例子,他之前打磨的那些,都让叔母收走了。

    “玉?哎呀,那我身上也有一个!”小女娃终于听懂了陆子冈说的是“玉”而不是“鱼”,兴奋地从脖子里掏出一根红绳,下面缀着一块婴儿巴掌大小的白玉原石。

    陆子冈一看那润如羊脂般的白色,立刻呆住了。他叔父虽穷,但苏州玉雕本就是当世一绝,替人加工的玉料中也常有极品。他曾有幸见过几件,其中还有一件是要进贡皇宫的贡品,都绝然没有眼前的这一块质地上乘。

    而且这还是没有经过任何雕琢的玉料原石,若经过精心打磨……陆子冈马上合拢她的手,把那块玉料盖住,严肃地叮嘱道:“小妹妹,别在其他人面前把这块玉拿出来。”他虽然年纪小,但还是知道怀璧其罪的道理。

    小女娃嘟起嘴,其实这事她爹也跟她说过,但她一时得意忘形嘛!“那你以后要成为一个琢玉师,替我雕刻一个好看的玉件哦!”

    “好。”陆子冈笑吟吟地答应了,又不忘叮嘱道:“那……在我成为琢玉师之前,你不可以把这块玉交给别人雕琢哦,也不要随随便便拿给别的琢玉师看。”毕竟,如此稀世美玉,但凡有点眼光的琢玉师都能看出其价值不菲,若是万一动了歹心,那这个小女娃就……

    “哦!”小女娃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对了,这玉是隔壁古董店老板送给我的哦!”既然是随手送给她的,那么肯定就不是很名贵嘛!小女娃不解地想着。

    陆子冈本以为这么名贵的玉料肯定是小女娃家里祖上代代流传下来的,却没想到居然是旁人送的。陆子冈下意识地问道:“古董店?叫什么名字?”

    小女娃歪头想了想,笑道:“名字很奇怪呢!叫哑舍。”

    哑舍?陆子冈忙翻出叔父交给他的字条,果不其然!

    陆子冈从没想过缘分竟是那么奇妙的字眼。本是以为萍水相逢的一顿饭而已,没想到他要投奔的古董店就在这个女娃家餐馆的隔壁。

    也许,这也是命运吧。

    出乎他的意料,哑舍的老板看起来非常年轻。他穿着一件绣工精美的长袍,有一双细长的凤眼,表情淡漠。那老板静静地听他说完来意后,淡淡地点了点头,带他去后院收拾了一间厢房给他住。

    陆子冈就这么在古董店住了下来,他本就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老板更是沉默,古董店一天也不见得有几个客人进出,这家阴沉沉的古董店确实配得上哑舍这个名字。陆子冈一开始不大习惯这样的气氛,但日子久了,也就慢慢地静下心来。一开始他有空还往隔壁的餐馆跑,好几次差点要脱口问小女娃的名字,却每次话到嘴边,不知为何就是问不出口。没过多久,小女娃便随着家人去了京城,这一别,恐怕就是一生了吧。

    在陆子冈的心中,偶遇那个明朗爱笑的小女娃,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刻。只是这也不过是投入湖水的一颗石子,虽然荡起了涟漪阵阵,湖水终究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慢慢归于平静。

    老天爷让他遇见她,已经是他从出生到现在发生过的最好的事了,最好的相遇后是别离,命运真是爱作弄人。那天起,陆子冈就很少出哑舍店门,越发的沉默孤僻下来。

    陆子冈每日在哑舍的工作很简单,只是需要打扫店铺的卫生,擦拭摆件上的灰尘而已,剩余的时间他可以对着那些玉器端详,甚至拿在手中任意把玩。

    这家古董店里的东西绝对都是珍品。

    可是店里的东西固然珍贵,却还远远及不上小女娃脖子上挂着的那块玉料原石。那么贵重的东西老板都能随手送人?陆子冈知道擅自揣摩对方不好,但呆得日子久了,他也知道这家古董店里有着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

    例如西厢房里那根缺了口的蜡烛长明不止,例如柜台底下锦盒中的那把越王剑偶尔发出嗡嗡的剑鸣声,例如老板身上的那条赤色红龙栩栩如生……陆子冈想着想着,就忍不住把视线落到了在柜台里看书的老板身上。老板穿着一身古老的汉服,却意外地没有任何违和的感觉,就像是和这间古董店融为了一体。袖口上的龙头随着他翻书的动作,翻飞游动,宛若活物。

    老板把手中的书本合拢,迎上陆子冈的双目,淡淡笑道:“子冈,我听说你希望以后做琢玉师?”

    陆子冈立刻坐直了身体,恭敬地应了声是。

    老板眯起眼睛想了想,起身道:“你等一下。”

    陆子冈疑惑地看着老板上了二楼。他知道哑舍其实很大,一楼店面里摆出来的东西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他虽然可以任意走动,但范围仅仅是一楼而已,二楼他从来没有上去过。过了不久,便听到脚步声传来,老板手中捧着一个落满灰尘的木盒走了下来。陆子冈见状便从水盆里拧了一块抹布,动作麻利地递了过去。

    老板随意地擦了一下木盒,然后朝着陆子冈的方向打开,“这是锟刀,送给你吧。”

    木盒中静静躺着一把小刀,那迫人的寒光迫得他几乎连呼吸都停止。这把刀全身漆黑,只有七寸长,线条流畅,刀面平滑光泽,刀刃锋利平直,精致得几乎像一件工艺品。最令人惊奇的是,这把刀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做的,刀身和刀柄浑然天成,通体黑色,刀身上还有着奇特的波浪型纹路。

    “我这里只有用来琢玉的刀,用来解玉的锟刀还不知道流传到什么人手上了。”老板知道陆子冈的疑惑,淡淡地解释道,拿起那把刀给他看。

    陆子冈果然在刀柄的底端看到了一个复杂的篆体,他识字还不多,知道那应该就是“”字。

    “《山海经》中的《海内十洲记·凤麟洲》中有言:昔周穆王时,西胡献锟割玉刀,刀切玉如切泥。”老板把手中的刀向陆子冈递了过去,“你既然立志要当琢玉师,那么这把刀你就拿去用吧。”

    陆子冈呆呆地接过刀,入手沉甸甸的,冰凉刺骨,不似普通的铁刃,更像是石质的。他爱不释手地摩挲着刀身,感受着冰凉的刀身被他的体温所传导,慢慢温热起来,不由得追问道:“这不是铁打的吧?”

    老板很满意陆子冈毫不掩饰的喜爱,在他看来,这要比刀在暗处落灰好得多。“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锟刀,就是他山石所做成的。”

    “他山石?”陆子冈用手指碰触着刀刃。他自小就看着叔父琢玉,用行话来说,制玉根本就不叫雕玉,而称治玉,或是琢玉、碾玉。琢玉的工具,并不是刀器,而是一点点用解玉砂掺水,用圆盘或者圆轮一点点地磨。若这把刀真的可以切玉如泥,那么可就真的是把利器。

    “我这里还有一些玉料,你拿去好好练习吧。”老板又拿出一个盒子,因为他的动作,盒子里叮咚一阵脆响,能听得出来都是上好的玉料原石。

    陆子冈抿紧了唇,手里握着已经与他体温同样温热的刀,艰难地开口道:“老板,我……”虽然怀疑老板有时会随意送珍贵的物品出手,但真面对这一刻时,陆子冈却觉得难以接受。在他成长的几年间,他学到的是等价交换,这世间哪有一个人无缘无故地对另一个人好?

    老板像是看透了陆子冈心中的隐忧,轻笑出声道:“别以为我是白给你练手的,我要你成为这世上最好的琢玉师,然后,替我打磨一块玉石。”

    陆子冈怔忡了片刻,坚韧地点了点头道:“好,我会努力的!”老板敛去笑容,严肃地叮嘱道:“好好用这把刀,使用的时候要小心,不要让刀沾到人血,更不要用这刀杀生。”

    陆子冈再次重重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日子,陆子冈便埋头钻研雕玉技术。这并不轻松,有道是,黄金有价,美玉无价,每一块玉石都有独特的纹路,若稍有不慎,刻坏一刀,那整块玉都算是毁了。

    陆子冈不是没有失败过,每当他心灰意冷时,总会想起小女娃第一次给他做炒饭吃时的画面。

    虽然只是一件很小的事,但他就是难以忘怀。

    老板说,要他替他雕一块玉,那小女娃脖子上也有一块绝世的美玉,等他的技术磨练到能让老板满意的时候,是不是……如果再遇见那个小女娃的时候,他也可以为她雕一块玉呢?

    如果命运能让他们再一次相遇,他一定……一定……

    他捏紧手中的刀,再次专注到磨炼工艺上。

    夜深,老板提着灯路过后院,看到陆子冈的厢房里还点着灯。他往里面看去,房内灯光昏暗,陆子冈却浑然不觉,全神贯注地埋首案前,正仔仔细细一刀一刀地雕着一尊人像的眉眼,房间里四处散落着一些玉料,还有好些未曾完成的作品。

    什么玉壶、玉杯、玉玩件,虽然都是些半成品,却已让人觉得精绝不已。他雕的马,仿佛马上就要飞奔起来;他雕的鱼,仿佛只要一入水便会灵动地游走;他雕的花,仿佛只要靠上前去,就能闻到诱人的清香……

    老板走进陆子冈房里,为他加了点灯油,室内再次亮堂起来,陆子冈却依然一副什么都没发现的样子,像是整个灵魂都扑在了他手中那块玉雕上。

    老板看着那有点眼熟的人像面容,悄悄掩门离去。

    呵,他终究是没有看错人……这个叫陆子冈的少年,总有一天,会为他打磨出最好的作品。

    三

    十年后,京都皇城。

    夏泽兰拢了拢头发,跟着李公公走进御用监的后门。身为尚膳监一员,她也经常来御用监的甜食房走动,但她今天来这里倒并不单单为此。

    御用监在西华门外,是明朝四司八局十二监中占地最广的一个内府衙门。御用监和她所在的尚膳监,是油水最多规模最大的。尚膳监的“尚”是尊崇的意思,“膳”是饭食,尚膳监是掌办御膳、宫廷伙食、奉先殿贡品和皇城内各大内府衙门饮食的部门。夏泽兰在尚膳监并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凭着几道家传菜成了一位厨娘。

    至于御用监,则是执掌制造皇帝专用物品的内府衙门。虽说是只服务于皇帝一人,但皇宫内各种物事,大到家具龙床,小到笔墨纸砚,哪个不是皇帝专用的?玉玺印章要御用监制造,连装玉玺的盒子都要配套齐全,还不能重样。所以御用监占地极广,外围东面是外库和大库,西面是花房,南面是冰窖,再往内中间是公厅,左右四面分别是四大作坊:佛作、灯作、碾玉作、木漆作。剩下分布的是其余小的作坊,多得让人难以置信。

    每次夏泽兰来御用监走路都要走上很长的时间。和她一起的李公公在旁边赔笑道:“夏姑娘,您这次帮了咱家这么大的一个忙,真是感激不尽啊!”

    夏泽兰甜甜一笑道:“李公公言重了,拿钱办事,我们一码算一码。”虽说尚膳监也负责内府衙门的膳食,但那并不都是每日从尚膳监送吃的过来,而是直接派人过来,内府衙门各自都有膳房,轮值而已。但这些轮值的人每日做的食谱都没什么变化,若是想吃小灶,就是要去外面酒楼,或者私下联系尚膳监单请她们这些厨娘。

    李公公笑得越发灿烂起来,他就是喜欢夏泽兰这种明事理的,省得以后纠缠不清,倒也麻烦。

    “不过李公公,这次怎么想起来请我了?”夏泽兰疑惑不解,她在尚膳监算不上是什么突出的人物,顶多算个打杂混日子的。

    李公公叹了口气道:“这不是从苏州请来一个琢玉师吗?我们司正想为他接风,便想找个会做他家乡菜的厨娘来。夏姑娘也不用多做,顶多就三四个人,做六个菜一个汤就够了,材料咱家早就让人备好了。”

    夏泽兰应了一声,六个菜一个汤,说得轻松,但光决定做什么菜就要下一番心思,还好是晚饭,她还能应付得过来。家乡菜她倒是总做,不会有什么问题。她看到李公公紧张的模样,不禁笑道:“公公你还真是幸好请到了我,若是请到其他人恐怕还真不会做得那么全。”

    李公公这时才放下心,也丝毫不觉得夏泽兰说得夸张。尚膳监内全才的人很少,光办膳局就细分了汤局、荤局、素局、点心局、干碟局等十多个部门,外加造酒、酿醋、制酱等等配膳局的部门,很多内官和厨娘就只单单会做一种菜。而他现在请的这个夏姑娘,听说在进皇城前是一家餐馆的继承人,置备一桌苏州菜应该不成问题。

    放下了心,李公公自然话也就多了起来,两人这样聊着,走起路来倒也快一些,此时正值上午工匠们入皇城当值的时间,御用监的人开始多了起来,李公公的人缘显然不错,官位也不低,时不时有工匠或太监和他打招呼。

    夏泽兰在皇城女子中年龄不小了,若不是父母相继因病去世,她早该嫁人了。不过她借着没有父母高堂做主的借口,自己一个人生活倒滋润得很。

    两人越往碾玉作走,遇到的工匠就越孤傲,李公公有时候率先上前打招呼,对方都不予理会,更多的时候对方都直接当他们两人是空气。

    李公公苦笑道:“夏姑娘别介意,琢玉师就是这脾气,若是有什么得罪的地方,咱家在这里先给你赔个不是了。”

    夏泽兰讶异地挑了挑眉毛:“怎么?架子这么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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