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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忍不住轻轻叹息,眼前的一切,如浓雾渐散……
“希,希?你怎么又发呆了?”
他回过神,看着手中的杂志,居然拿倒了。
淡定地把杂志合拢,他抬头看了眼正在厨房忙活的裴颖,长身而起道:“不用忙了,我晚上还有事,先走了。”
他的任务是扮演好穆希,这样做也符合穆希的个性,其实对于穆希来说,裴颖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但这部分所占的比例,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很小很小。
最后,甚至可有可无。
她急忙从厨房冲出来,匆匆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拽住他的手臂哀求道:“你不是最爱吃咖喱牛肉吗?你好久都没在我这里吃饭了,要是着急的话,我做好了给你带走行不行?”
他低头,看着她清澈的眼瞳中倒映着的,是一张陌生男人的脸。
她不是陈阿娇,她分不清的。哪个是她的幻境,哪个是她所爱的穆希。
他一呆,本来应该拒绝的话,在唇间打了个转,最后只是点了点头。
她的笑颜,一瞬间如记忆里那阳光下的芍药般明媚。
而这样的笑容,他从未在那个女人脸上看到过……
“皇上……”
他惊讶地一转身,看向匍匐在地的女子,赶忙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你叫我什么?”
她眼神一闪,苦涩地笑道:“是你说的,不许我再叫你阿彻,要唤你皇上……”
他一愣,知道她说的是真正的刘彻。心中痛得就像是有蚁虫在啃咬,他清晰地认识到,自己不过只是个替代品。
也罢,戏子的任务,就是演好观众想要看的戏。
他的观众,永远只有她一个人。
“不用唤我皇上,你知道的,这世上,也就只有你可以唤我阿彻了。”他把她环在怀里,低低地在她的耳边呢喃道,一如十年前他登基的那一晚,说出来的话一样。
她柔顺地倚在他的身上,发香宜人。
“阿彻,你为什么不爱我了?为什么要爱其他人?你不是说过,要造一间金屋给我吗?”她喃喃低语地问着。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的质问。因为她问的人,不是他。
他只能扮演她深爱的那个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却永远演不来那个人的心。
他这么用心地扮演她希望的那个人,结果却还是不行吗?他不想要这样,起码……这一次,他不想再输了!
他暗暗咬牙,没发觉面前的裴颖已放下手中的碗筷,有点担心地看着自己。
“希,你最近好像不一样了。”她疑惑着蹙起秀眉,轻声问道。
“哦?哪里不一样了?”他变化自如,勾起唇角,连笑容都完美得无可挑剔。
她低着头,把玩着桌布,有些怯懦地嘟囔道:“你最近……对我有点太好了……”
他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他知道她的意思,按照穆希的个性,每周来见她两次就很不错了,而他现在几乎天天来。
穆希以前不愿意陪她逛街,他现在愿意陪她走到她腿疼。穆希以前不愿意留下来陪她吃饭,他现在愿意吃完饭还替她刷碗。穆希以前不愿意听她发牢骚,他现在愿意听她一直说下去……
他知道自己做得有些过了,她需要的,是以前幸福的生活,是一个和以前的穆希完全一样的人。
但他做得有些过了。
“怎么?对你好你还不满意了?”他说得有些委屈,但心底却有着掩饰不住的得意。
这一次,他再也不会轻易放手,他不要做刘彻,更不要做穆希。
如果努力地成为别人也得不到幸福的话,那就让他做回自己,从这些被他扮演着的人身上获得属于他的幸福!
“不是,只是太幸福了……有点,不知所措……”她的眼神中透着迷茫和不安,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像是不想再想起什么。
他站起身,把她纠结在一起的手指一点点地分开。
“不要不知所措,以后,全部都要想着我,好不好?别再和别人说话,我会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她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缓缓地点了点头。
四
他开始好奇,越伴着她,就越好奇那个阿彻为何可以把她丢在空旷的宫室内不闻不问。
他一连好几个晚上,都在她入睡以后,悄然来到宣室殿,站在那里,遥看端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
明明和他的相貌一模一样,明明他所有的一切都和他一样,但看着他每天批阅的竹简光是搬运就要累坏好几个内侍,一连几天彻夜不眠地打理政事,他迷茫了。
看着他指点江山派兵讨伐匈奴,看他召见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亲自策问,看他外施仁义实行德治,同时又用严刑峻法治理国家……
未央宫中的那个人,已经不是那个在下朝后会摔打桌子椅子,痛斥某个臣子给他穿小鞋的少年。现在的他,只消冷冷地看过去一眼,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也已经不是那个会赖在她怀中非要亲手给她画眉的男子,现在的他,只需勾勾手指,便会有好几个宫女上前服侍。
现在的这个他,是个真正合格的皇帝。
高高在上,孤家寡人。
夜如何其?夜未央。
未央宫中,总会有长明不灭的灯火辉煌。
许下“金屋藏娇”誓言的那个人,已经长大。他的世界变得更加广阔,而她却只停留在当年的种种美好中不能自拔。
呵,多傻的女人……明明知道真正的他永远不会再回到自己身边了,却还是把他唤醒,换一个美好却虚幻的梦。
可是,这样也不错,既然那个刘彻选择了更宏大的目标,那就由他来守着她好了。
这么想着,他踏着轻快的步子从未央宫回到椒房殿,迫不及待想回到她身边。
然而当他推开那扇气派的宫门时,迎接他的,是一句冷冷的问话。
“你去哪里了?”她坐在椒房殿中央,用那双细长的凤目淡淡地瞥向他。
这种眼神,是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看向她的婢女、她的随从时,那种居高临下的、傲视一切的眼神。
他接触到她不含任何感情的目光,瞬间浑身冰冷。她看着那个和刘彻一模一样的男子,眼里却清醒得叫他害怕。原来一直沉浸在幻境中的,不是她,而是他。
“为什么你分得出来?”他苦涩地问道,他明明扮演得非常完美。他拥有和他一样的容貌,一样的身型,一样的记忆。除了没有影子,除了别人看不见,但在她的眼睛里,应该和那个刘彻毫无差别。
她缓缓地走近,在离他只有寸许的地方停下,淡淡地说道:“他现在对我,会自称朕了,虽然他以前从来不这样。”
“那我也……不,那朕也……”他急切地说道。
她抬起头,眸子里含着某种他读不懂也看不透的悲哀,那眼神突然又变得柔和起来。
她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按在他唇上,颤声道:“别改,你别改称呼。我知道的……是他变了,可我不想你也跟着变,你只要一直是当初的那个他……就好了。”
他忽然沉默了下来,他知道了,他其实模仿的是她所爱的那个刘彻,但她却依然盼望着那个刘彻回心转意。
她用幽幽的声音说,“你和他很好分辨啊……他看向我的眼神里,从来没有你这样不加掩饰的炽热……”
他想伸出手去,把近在咫尺的她拥在怀里。
但他不能。
因为他知道,在她心里的,从来都不是他。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这一次,他要裴颖心里的那个他,是完完整整,真真正正的他。
他听见裴颖的手机响起来,她接通了电话,似乎在跟对方说着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她放下手机,看着他欲言又止,她怯怯地唤道:“希……”
“怎么了?”他靠在沙发里,抬头看着她。这种怯弱的神情从来不会出现在阿娇脸上。她一直是个高傲、清醒、冷酷的女子。
两千年前,他赢不到她的心。但裴颖,这个软弱无能的女生,他自觉胜券在握。这些日子里,他更加频繁地出现在她的身边,故意占去了她所有的时间,不让她去上课,不让她和朋友逛街,出去也只能是和自己,怪不得她的那些朋友感到疑惑。
“她们……她们说,我可能是精神上有毛病,还劝我去看医生……”她局促不安。
“胡说,她们凭什么这么说你?”他皱眉。
“她们说,你是我幻想出来的。”她忐忑地看着他,不敢靠近。
那是因为你那些愚蠢的朋友都看不见我!他嗤之以鼻,伸手把她拽到自己身边,“幻想出来的?那你自己捏捏你的脸,看痛不痛?”
她还真在自己脸上狠狠捏了一把,然后痛得一皱脸,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笑。
“乖,别瞎想了,你的那些朋友,是嫉妒你幸福。”他面不改色地说出谎言。
她既然分不清真实和幻境,那何必让她分清?让她过得幸福,不就是他的任务吗?
“是吗?”她半信半疑,这时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开始奏起优美的乐曲。
他把手机拿起来,眼角瞟到屏幕上显示的那个名字,居然是穆希。看来关于她的流言,还是传到他耳中了。可是那又有什么用?是谁亲手推开她的?何必又来招惹她?他很自然地按下拒绝键,拆掉电池。乐曲戛然而止。
“别理她们了,你今天不是要给我做好吃的吗?”他笑眯眯地说道。
“呵呵,没错,我这就去给你做。”她跳起来,没有半分怀疑,系起围裙朝厨房走去。
他的脸上扬起笑容,这时旁边的固定电话响了,他抬手,面不改色地拔掉电话线。
“是谁的电话啊?”她在厨房问。
“打错了。”他如此说道。
五
“……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罢退居长门宫。”
宣旨之人的声音无情地回响在空旷的宫殿里,回音一波一波地响起,更显冷清。她跪在地上,依然仰着脸,保持着她身为皇后最后的尊严。
多年的等待,却只换来这么一道旨意。多年的情意,竟连最后一面都吝于给予。
为什么?他看到她看向自己的目光中这样问道。
他知道她问的其实不是他,而是透过他的面容,问那个并没有在场的皇帝。
他也有无数的理由可以回答她。娇纵、无子、外戚……可是那个皇帝,却用巫蛊这个理由来搪塞天下。
太可笑了,难道正是因为他的存在,所以她才被贬居长门宫吗?
他不想这样……他只是想给她幸福而已。不……其实也很不错,以后,她的世界里再也没有那个皇帝,只有他。
“颖颖!是我!穆希!你在家吗?颖颖快出来啊,大家都很担心你!”
咚咚咚的敲门声把他从回忆中惊醒,裴颖正和他一起窝在沙发里看电视,听到敲门的声,她茫然地抬起头。
“希,你在这里,那么外面敲门的又是谁呢?”她的脸上充满着迷惑。
“乖,没有谁,是你的错觉。”他看到她的不安,朝她温柔地笑笑。
“是吗?怎么那个人的声音和希你好像啊!”她侧着头仔细听着。
“乖,你病了。明天别去上学了,在家好好休息。我会一直陪着你,好吗?”
“……好……”她满足地闭上眼,嘴角弯起优美的弧度,只是眼角挂着一颗晶莹的泪水。
他把她搂在怀中,轻轻地捂住了她的耳朵。如果她愿意,他可以陪她一辈子。
“……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
她躺在床上,年轻苍白的面容就像枯萎脆弱的花。
他放下手中的《长门赋》,这首花费千金买来的《长门赋》,却仅仅换来汉武帝对此赋的赞赏。他甚至,没有再来看过她。
他伸手抚上她冰冷的脸颊,以她最爱的那个男子的面容。
她已经不能再笑了。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看到过她真正的笑容。她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不再笑了。
他以为,独占她可以让她过得更幸福,可是她却清楚地知道一切不过是幻境。
她出身显贵,自幼荣宠至极,从不肯屈膝逢迎,放下骄傲,更未曾尝过被如此对待。移居长门宫五年里,她郁郁寡欢,他使劲浑身解数,都无法让她再展欢颜。
“阿娇,其实巫蛊并不仅仅可以给人以幻境,巫蛊最重要的作用,其实是诅咒。”他开口,温柔地看着这个冷宫中快死的皇后。
“我知道你不会让他有任何意外的,就算他如此待你,你也没有想过害他一丝一毫。”
她虚弱地看着他,目光却依然清醒得叫人心疼。
“没关系,我不会诅咒他短命,他可以活得长长久久,然后亲眼看到他所有最亲近的人都会背叛他,他也会亲手杀了他所有在乎的人,孤独地死去,就像你一样……”
“阿娇,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呢……”
他的身影在慢慢淡去,就像是融入了空气一般,带着某种令人不安的气息,迅速地在这偌大的宫殿里蔓延着。
最后的最后,他终于倾身在她的额前印下一吻,“阿娇,我叫厌胜,如果……我们还能再次见面,请你千万不要叫错了名字……”
宫殿内最阴暗的一处角落里,一个木制的人偶,无风自落地跌倒在地。
与此同时,一缕芳魂也随之消散在冷宫之中。
“希,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在家里不是很好很好吗?我不太想出门。”她眯着眼睛,很不适应外面明媚的阳光。
“偶尔也出来走走嘛。”他带着她朝商业街走去。他算出来,那个穆希,今天阳寿已尽,若自己可以趁着他魂魄刚出窍时夺身而入,那么他便可以真正地成为穆希,顺理成章地陪在她身边。
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卑鄙,他想她幸福,想给她幸福,如此而已。
上辈子他错过了,这辈子他再也不会放手。
阳光下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他伴在她身侧,低头看着她的影子。
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堂堂正正地站在她身边,当一个真正的、活生生的、会永远爱她的穆希。
正恍惚间,他忽然感觉到她甩开了自己的手臂。
“希!”她撕心裂肺的喊声,听上去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她不是在唤他,而是冲向了要被货车撞上的穆希。
他呆呆地站在阳光下,一点点地看着自己的世界崩塌。
历史在无限循环,上一辈子,阿娇没有挽回刘彻的心。这一辈子,裴颖也没有挽回穆希的心。但她却宁可自己去死,也要救他。
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他永远是个替身,永远是个人偶,永远是个戏子,演一场只有一个人所看到的戏。原来,一直沉浸在幻境中的,不是她,而是自己。
“咦?这个人偶怎么还回来了?”医生坐在柜台前,一眼就看到了放在锦盒里的桐木人偶。他凑过去一看,惊讶不已,“怎么裂了?那个女生没有好好保存?天啊!这不是汉朝古董吗?她怎么那么不小心?”
老板手里正轻柔地擦拭着一只釉里红的花瓶,淡淡地瞥了一眼道:“听说是车祸,这个巫蛊偶替她挡了一下,就裂开了。”
“车祸?”
“是的,听说又是某个富家子弟酒后驾车,闯了红灯。不过人没事,两个人都平安。只是这个巫蛊偶裂了。”老板平静地叙述道。
“真可惜……”医生不知道为何,有些伤感。也许是在哑舍呆得时间长了,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里的古物大多都有着自己的生命。
当日这个巫蛊偶刚拿出来时,他分明感觉到那种历史沉淀般的悸动,但现在,却荡然无存了,只剩下一种无法言明的悲伤。
身边还有一个人比他更伤心——拄着拐杖的馆长唉声叹气:“这可是陈阿娇的巫蛊偶啊!这可是媲美玉雕汉八刀的雕工啊!这可是千年的桐木所制啊!这可是……”
“给你了。”老板直截了当地打断了馆长的唠叨。
馆长立刻喜形于色,自越王剑那事之后,他常常来哑舍里坐坐,为的就是能搜罗些好东西。
“咳,裂了虽然可惜,但黏合好了之后还是看不出来的。喏,你看,这巫蛊偶的背后还刻着刘彻的生辰八字……哎呀呀,看来汉朝展厅里要腾出来一个最大的地方来摆放这个巫蛊偶……”
医生听不下去他的唠叨,不解地问老板:“这巫蛊偶,就这么捐给博物馆了?你之前不还和我提起过,这个木偶其实很不简单吗?好像还有名字,叫什么来的?”
老板垂下了眼帘,淡淡道:“偶人厌胜。不过,现在,也只是个人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