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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   听着采薇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屋内的青年上卿打开了案几上的那个包袱。

    包袱内放了数件夏天的衣衫,从襌衣、襦衣、汉衣、领衫、裳、裈,到配套的头巾、帻、腰带等等,其中的衣衫全都是用他喜爱的各种绿色布料缝制而成,配以各种精细的绣花纹缕,既不让人感到太过高贵,却又带着低调的奢华。

    织室首席织婢的手艺,全天下都找不出几个可以与之媲美,从细密的针脚就可以看得出对方在其中倾注了多少心血,每一件都可以称之为精品。

    可惜,给他这样的将死之人穿,都太浪费了。

    青年上卿的俊颜上露出一丝惋惜,刚把包袱重新绑起,打算收起来时,屋门就被人毫不客气地拍开。青年上卿按了按额头,再一次后悔回家,早知道父亲没什么事,他就应该回高泉宫的。

    “儿子,你就这么放人家走了?”外界传闻缠绵病榻也许很快就会驾鹤归西的宜阳王,此时正中气十足地吹胡子瞪眼睛地朝他的不孝儿子咆哮。

    “父亲……”青年上卿不用假装就很虚弱地低唤了一声,“您知道这并不是好时机。”

    “老夫可不管什么好不好时机的,隔壁老王他都抱上曾孙了!他可比老夫还小一岁!可我连孙子都还没影呢!你说说,那么多姑娘想要嫁你,这么多年,你就一个都挑不出来?”宜阳王留着三缕长须,在妻子去世后就迷上了修道,不开口说话的时候就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但他这个修道据他自己说,就是修世俗道。平时的爱好就是去市井溜达,反正换身平民的衣服,谁也不知道他是谁。

    青年上卿闭了闭眼睛,不知道隔壁老王是指那家卖鞋子的还是卖汤羹的。

    “父亲,哪里有那么多姑娘想要嫁我?”

    咸阳局势不明,有大把的人想要结交于他,却不一定想要与甘府联姻。毕竟婚姻是结两姓之好,往现实了说,就是利益共同体。

    早些年时,还有许多家看在大公子扶苏的分儿上想要攀亲,但他父亲就没看上几家。毕竟当时扶苏还未婚配,有适龄女子的高官贵族王公大臣们,都瞄准了扶苏和诸位公子们,怎么可能看上他一个小小的侍读?

    时光随便拖拖,好像就到了现在。

    “老夫都不在意你娶谁,是个姑娘家就行啊!若是想娶个自己喜欢的也可以,老夫不注重门第。喏,今天来的这个采薇也不错啊!虽然年纪大了些,但胜在没那么多糟心的亲戚。你们俩还从小一起长大……”宜阳王发挥了从市井学来的胡搅蛮缠,苦口婆心地唠叨着。他儿子常年不着家,倒是让他极少找到这么好的机会。

    青年上卿皱了皱眉头,他的身体都这样了,又怎么可能娶妻?采薇的恋慕他自是看在眼里,可她是个好姑娘,他在第一时间就已经暗示了拒绝,对方也退回了安全线外,他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前些年他是无意婚配,而后是不去思考此事,甚至还想过若是情况允许,他也可以把婚事当成筹码进行利益交换。再之后,他已没有资格谈及此事,只有淡然处之。

    可他又不能把这个原因直接跟父亲讲明,说不过他还不能跑吗?青年上卿无奈地勾了勾唇角道:“父亲,您既无恙,我明日便回高泉宫。”

    宜阳王一呆,连忙阻止道:“你师父传话让你回咸阳的,还嘱咐我不让你乱跑,只让你在家待着。”

    师父传的话?青年上卿不惊反喜,师父这是预测到了什么天机?难道咸阳城的天终于要变了?

    可是始皇依旧在东巡的路上未归,扶苏也在边疆戍边,若是有什么事发生,扶苏也来不及回咸阳……不,有蒙恬和王离在他身侧,在万千秦军之中,他也是最安全的。

    反而此时他在咸阳,倒是能替大公子提前部署一二。

    青年上卿如此想着,也顾不得自家父亲在场,用剪子剪了一段过长的灯芯,让油灯更亮了一些,便提笔在帛书上写写画画起来。

    宜阳王见状也无奈地摇了摇头,没办法,甘府上下虽然都归他管,但他儿子自从十二岁之后他就管不了了啊!要不然他早压着这臭小子去成亲了。

    罢了罢了,还是让厨房给这臭小子多做点膳食吧,据说昨天一整天他都没吃多少东西。

    青年上卿在专注一件事的时候,很少在乎周围的情况,连他父亲什么时候离开的都没有注意到。只是在仆人送饭食过来的时候,拿起托盘上的湿毛巾擦了擦脸。

    连夜从上郡奔回咸阳,他的身体也已经到了极限,脸色实在是太差,只要有人看到,都会觉得甘府上下他才是要挂招魂幡的那一个。为了瞒过父亲,他让仆人买来胭脂,需要的时候就在脸上扑一些。也幸亏如此,否则采薇那姑娘如此心细,肯定会看出些端倪。

    掌心的伤口已经开始腐烂,为了盖住古怪的气味,他的房中开始熏大量的香。

    他的时间真的不够了……

    有了师父的暗示,青年上卿也就没有那么执着地要回高泉宫了。要暗中做事,还是低调的甘府更适合。

    给狻猊石刻又燃了一段香,跟嘲风和鹞鹰了解了一下各处情况,确认没有异常后,青年上卿决定先下手为强。

    “阿罗,你不要做傻事啊。”嘲风早就从蛛丝马迹中看出青年上卿身体的不对劲,急得火烧火燎,恨不得以身代之。

    可它只是一只蹲在屋檐上的脊兽,除了可以望见天下之外,什么都不能做。就连想要移动分毫,都无能为力。

    “这天下,早就应是大公子的了。”青年上卿翻看着这几天他搜集的情报,神色凝重。

    “阿罗,始皇乃千古一帝,集天地运势为一身。若强行更改天命,天道不知会如何降下天罚。”鹞鹰忧心忡忡地劝道。

    “始皇使人开凿方山,让淮水流贯金陵,以泄龙气,又把金陵改名为秣陵,”青年上卿语气平淡地说道,“他所做的难道不是强行更改天命?我为何不可?”

    “始皇和你能一样吗?”嘲风气得开始口不择言。

    青年上卿的眸光一黯,但随后还是平静地说道:“始皇已非昔日的始皇。”

    “何出此言?”鹞鹰追问,它们每日都垂首看着世间百态,但始皇身周像是有白雾包围,即使是它们也无法看穿,就连宫中有几处地方也是如此。不过始皇集六国宝物于咸阳,有什么屏蔽隐藏行踪的宝物也不稀奇。

    “始皇的情况,应该与我现今一样。”青年上卿摊开手掌,让掌心腐烂的伤口展现在烛光下,他知道两只脊兽能看得到他。

    嘲风和鹞鹰都默然无声,它们即使都见惯了生死,却从未见过一个人明明还活着,还能有条理地说话沟通,可是身体却已经开始腐烂的。

    “始皇应也是服了丹药,才出现了我现今这种情况。”青年上卿冷静地分析着,“始皇身周一直都有很浓重的熏香,也许是个人喜好,也有可能是为了掩盖腐烂的气味。”

    “始皇在一统六国之后,性情大变。也许是他登上高位之后变成了孤家寡人,也可能是他长生未求得反而陷入窘境的愤怒导致。

    “多年前,我曾窥见一次帝星闪烁不明。但当时的情况虽是始皇被刺,可真正有危险的并不是他。也许是我星象观察有误,也可能是帝星早就命运难测。”

    “这些都是你的猜测,不足以为证。”鹞鹰不赞同地说道,总觉得青年上卿是因为压力过大,导致思绪混乱。

    青年上卿继续淡淡道:“始皇在胡亥之后,二十多年之内一个孩子都没有出生,而胡亥之前他有五十多个儿女。当然,这也许是他对男女情爱之事没有了任何兴趣,也可能是他有心无力。”

    嘲风和鹞鹰这回就都无言以对了,始皇的后宫它们自然也是可以看得到的,但这等隐私它们也没甚兴趣窥探。

    “也许……是始皇修道养生……”嘲风无力地反驳道。

    “始皇不让大公子成亲,也不允许其他儿子成亲。也许是他不重视继承人,也可能是他既想要长生不老,皇帝的位置也不想相让。即使是自己的儿子也不可以。”青年上卿的声音毫无温度,就如同他的身体一样冰冷。

    两只脊兽彻底沉默了,始皇不让儿子们成亲有孩子,甚至连他最宠爱的小公子胡亥也没有娶妻。这个疑点很多人都猜疑过,这样解释确实说得过去。

    “是猜测,还是真相,就让我们查一查吧。”青年上卿的唇边勾出一抹笑容,“假设乾字间已经加快了我服下丹药的药性,我在乾字间呆了一夜却等于三年,出来之后又是三年多,可始皇却比我的身体要好太多了,可见有什么东西在支撑着始皇的身体。”

    “也许始皇会随身带着那宝物,但也有一定几率在咸阳宫,毕竟此处拥有龙气。”青年上卿也没有太多信心,但他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了。趁始皇不在咸阳,还能多做些小动作,否则压根儿就不敢轻举妄动。

    两只脊兽一时都没有应声,半晌之后嘲风才迟疑地说道:“其实……即使始皇一直在帝位,也无所谓啊。”它们坐在屋檐之上,眼看着西周之后天下大乱,春秋加上战国足足持续了五百多年的时间。中原战火纷飞,民不聊生,哪怕是短暂的和平时期,也很快就会被铁蹄和利刃撕开这虚伪的宁静。

    也许这五百多年,对于喜欢睡觉的螭吻只不过是一睁眼一闭眼的时间,但对于许多平民百姓来说就是水深火热没有尽头的人生。百姓们的平均寿命都不到三十岁,也就是说许多人像青年上卿这个年纪的时候,或者连这个年纪都活不到就已经死去。

    它们看尽了人间的悲欢离合,即使与它们自身也没有什么关系,却也不希望这片土地上的文明在一次次的战火之中被摧毁、被焚烧。

    就像它们永远无法理解人类的七情六欲,无法体会人类对权势的渴望与追求,它们也同样无法理解人类为何会热衷于自相残杀。

    但是嘲风想着,它可能头一次理解了什么叫不舍。

    他想阿罗活得更长久一些,而不是把有限的生命都虚度在替别人谋求权势的泡沫之上。

    “让始皇继续当皇帝嘛,阿罗,这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啊。”嘲风的声音更大了一些,说得更理直气壮了一些。

    “始皇有这个资格,他也能继续当下去,别人也屈服于他。扶苏……也许他就是没有这种气运。”

    皇帝的宝座只有一个,但天下有万万亿的人,扶苏已经离那个宝座只有一步之遥,可跨越这一步却难如登天。

    “是啊,阿罗,你好好想想办法怎么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鹞鹰也苦口婆心地劝道,“始皇横空出世,用十年统一了六国,成为坐拥天下的皇帝也才十一年,就已然把这个天下治理得有模有样,确实配得上始皇这两个字。”

    青年上卿也觉得有些头疼,两只脊兽自小帮了他许多,但他们之间的判断大部分都有分歧。毕竟脊兽不是人类,他也没有办法和两只脊兽解释人类社会的法则。少时他还会有兴趣跟它们辩论几句,等长大后才发现,他们双方之间的问题,就像是夏虫不可以语冰一样,根本无法沟通。

    他无法理解脊兽站在高处俯视众生的寂寞和孤独,脊兽也无法理解人类为何乐此不疲地勾心斗角。

    若是往日,那就换个话题岔过去了。可这回却不一样,他要说服这两只脊兽,否则就不会从它们口中知道咸阳宫中到底哪处有问题。

    青年上卿捏了捏鼻梁,尽量用脊兽能听懂的话语解释道:“始皇崇尚的是以法家治国。法家可一统江山,但统治统治,一统之后必须大治。而大治国家却必须要以儒家治国,百姓需要的是安居乐业,而不是严苛的法律限制。”

    “说人话……”嘲风很干脆地承认自己有听没有懂。

    “好吧,国家需要休养生息。前几年确实是需要霸权统治来稳定,可这十一年来,始皇先后修建了万里长城、驰道、灵渠、阿房宫等诸多宫殿,还有骊山陵墓。这些庞大的工程并不是说不好,但应该在至少五十年内陆续修建……就像是一个人面前有一桌美味佳肴,但他只能吃掉一小部分,可是却强迫自己全吃掉。那这个人会怎样?”青年上卿努力换成嘲风能听懂的例子来比喻。

    “哦,他会吐出来的。”嘲风思索着,难得语气变得深沉了一些。

    “这和盖房子一样,地基不打牢的话,往上盖会越来越岌岌可危。”青年上卿叹了口气,这也是他和扶苏这些年来越来越按捺不住的主要原因。

    “始皇本想把秦朝治理好,却急功近利,反而民怨四起。始皇仁慈,留六国贵族体面,还赐予他们在各地养老。可六国贵族却都贼心不死,暗中蠢蠢欲动。”

    “我倒是能理解始皇。”

    “想在有生之年,在中原大地上把胸中的沟壑都全部描绘出来。”

    “时间不多了啊……

    “越是深入了解,就越能体会他的心态。”

    因为,他现在的情况也差不多啊。

    青年上卿缓缓地喃喃自语道,最后一句淹没在了嘴边,出神地看着案几上和地上一摞摞写满字的帛书,隽秀的脸上写满了不甘。

    “又或者,我虽然在始皇之后服了丹药,可乾字间加长了我的时间,比对着我的身体状况,也许始皇很快就要宾天了。”青年上卿分析着,比起说服两只脊兽,他更像是在说服他自己。

    “阿罗,你是如何计划的?”鹞鹰无法不被打动,毕竟在脊兽的观念来说,谁来当皇帝都无所谓。更何况比起形同陌生人的始皇来说,阿罗才是他们的朋友。

    青年上卿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也没有太过意外,反而越发认真地回答道:“且不说始皇是否当真可以长生不老。最好的结果,其实就是始皇退位当太上皇。”

    “太上皇?就是始皇封他父王秦庄襄王的称号?可是秦庄襄王已经死了啊!”嘲风疑惑道。

    “喏,准确地说,类似于赵武灵王把王位内禅给儿子赵惠文王,之后自称‘主父’。但他依旧主持军事要务,而国内政治经济事务则全部交由赵惠文王负责,这使得赵武灵王专注于对外战争,没有后顾之忧。”青年上卿解释道。

    “可赵武灵王最后被他儿子围困,活活饿死在沙丘宫。”鹞鹰只是陈述事实,但语气却略显阴森,“当年我可是围观了整个过程,相信我,那场面绝对不好看。”

    “哦!我想起来了!”这等大八卦,嘲风又怎么可能忘记,立刻兴奋地嚷嚷道,“我记得赵武灵王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比小儿子大十岁。他先封的大儿子为世子,后来又因为宠爱小儿子而把大儿子的世子之位废了。结果后来让位给小儿子之后,带着大儿子东征西战,又觉得大儿子更合他意……这折腾的,最后小儿子就直接把他囚禁在沙丘宫饿死了,三个月后才开宫门,那场面……啧……虽然我看不到,但鹞鹰一描述我就各种想象啊……”

    赵武灵王算得上是春秋战国时期一位非常传奇的君王了,他开启了胡服骑射,赶走了林胡,吸收了楼烦,称霸了北方草原。更牛掰的,是他居然插手别国内政,连秦昭王与燕昭王都是他亲自去立的,可见其当时有多雄霸一方。

    他在国事上极其英明,但相对应的,就是对待家事特别糊涂。

    但君主的家事就是一个国家的政事。赵武灵王这一生在继承人上做了错事,就直接导致了他悲惨的结局,雄心壮志还未完成,就壮年惨死。

    也许他没有中途退位给自己的小儿子,这天下的国号在几十年前就要改成赵了。

    青年上卿知道自己提的这个比喻并不恰当,但既然提起了赵国,他忽然就想起了一个被他一直遗忘的关键点。

    假设始皇的身体早就出了问题,那么肯定瞒不过身边的人。

    而动用乾字间胁迫他试药的,正是赵高。赵国人,会道法,可驱使法宝,如果他没猜错的话,赵高应该就是他师父唾弃的大弟子,他的大师兄。

    那赵高所求的又是什么呢?他跟在始皇身边,肯定不是简简单单地就为了荣华富贵……

    青年上卿也无暇去思考原来的事情,直接抓着狻猊石刻追问道:“鹞鹰,请帮我看看大公子可一切如常?”

    他回咸阳与王离分开时,嘱咐他回去之后在上郡最高的府衙上面加上脊兽,这样起码能在他离开上郡的时候,可以随时让鹞鹰观察到扶苏的近况。

    “一切如常,他们在议事,最近匈奴的内部有些不稳,他们在考虑是否出兵施压。”鹞鹰很快就回答道。上郡是它还没看过的地方,连风景都不太一样,所以经常把目光流连于此。

    “无事就好。”青年上卿松了口气。

    “喏,据说是匈奴的冒顿王子回了王庭,和其父头曼单于宠爱的小儿子起了冲突,继承人的问题越闹越大。”鹞鹰感慨不已,“看来无论是哪里,儿子多了都是问题。”

    青年上卿暂且放下心,把忧心的事情用笔写在帛书上。因为他发现自己自乾字间中出来之后,连记忆力都下降了许多。

    这一耽搁,这段香木就燃烧殆尽,狻猊石刻吃饱了香气供奉,屋内又恢复了一片平静。离下一次通话还要一段时间,而他的身体也不可能支撑他跑到咸阳宫屋檐上。

    青年上卿忽然无缘无故地感到一阵心悸,他捂着胸口皱眉忍耐了半晌,不安的情绪像是杂草一样蔓延开来。

    又出了什么事吗?

    还是,他的心脏也即将腐烂?

    青年上卿颤抖着双手,展开一条新的白帛,提笔把要做的事情都一条条记录下来。

    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之后的一些天,甘府的后门和边门,都不着痕迹地进出了许多商贩。据街坊邻居声称,宜阳王的病已经转好,甘府是要准备整修一下宅子了。

    采薇艰难地用着织女针缝制着,她私下做的旌旗深衣已经到了收尾阶段,而她也已经把自己关在仓库里不知道多久了。

    因为把原来缝在袖筒的布料都补在了旌旗深衣上,原本生满冻疮的双手就又变得肿痛起来。也许是积压了多年的病症一下子爆发了出来,居然在炎炎夏日生起了冬天才生的冻疮。又因为天气炎热,那种麻痒就越发难以忍受。

    在这种状态下,采薇还要缝制旌旗深衣,简直就是强人所难,但她硬是用常人难以想象的忍耐力坚持了下来。因为不知道始皇何时回咸阳,怕织女针被收回,她要在这之前完工才行。

    织室那边因为差事的完成,每日有侍卫值守就已经足够,所以采薇倒是难得有了一段空闲的时间,正好让她闭关在仓库之中赶制旌旗深衣。

    即使是赶制,即使是双手不便,采薇也没有敷衍对待,针脚依旧如往常般细细密密。

    夜明珠依旧散发着幽幽的光芒,采薇终于缝好了最后一针,仔细地检查整个衣袍的接口处,发现自己的技艺果然精湛,即使用手摸,也很难发现接口的针线缝隙。

    虽是用碎布料拼接而成的旌旗深衣,但论技艺来说,这一件要比在织室挂着的那件旌旗深衣高上许多。毕竟那一件给始皇所制的旌旗深衣是许多织婢轮流缝制,尽管已经是特别留意,但针脚细密程度依旧有着细微的差别。而这一件是采薇一人倾尽心血完成,自是不一样。

    采薇把手放入旌旗深衣之中,明显地体会到双手有股清凉感滑过,麻痒红肿的感觉平缓了许多。

    果然这旌旗深衣是有效果的,采薇喜不自胜,爱不释手地抚摸着旌旗深衣,感觉到手上的冻疮逐渐在好转,可是却依旧坚定地抽出双手,虔诚地把旌旗深衣叠好,又用一块布料仔细包裹住。

    仓库的门在这时被人敲响,采薇应了一声,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因为许久不曾喝水而变得嘶哑。

    门“嘎吱”一声开启,门外灿烂的阳光倾泻而入,习惯了暗室光线的采薇眯了眯双目,才惊觉天色早就已经大亮了。

    “首席,符玺令事回来了。”织室的规矩全被采薇整顿得极其严苛,门外的织婢禀报着,没得到允许前,不敢擅自进入仓库半步。

    仓库内安静了半晌,采薇稍稍整理了一下仪容才出现在织婢面前。她的脸色因为长时间伏案工作而显得有些苍白,但依旧精神奕奕。她递给织婢一个布包,郑重其事地交代她道:“把这个交给甘府的大少爷,说是采薇送他的衣物,请他务必穿上。”

    其实她本应该亲自送去的,但符玺令事归来,就证明始皇也回咸阳了。织室内的那件旌旗深衣她要去亲自奉上,多半要好几天都不能出宫。而且万一有什么岔子,若是留着这件旌旗深衣,不巧被发现的话,那么就没办法送到自家上卿手中了。

    所以即使匆忙,也要保证这件旌旗深衣在完工的第一时间送出去。只要甘上卿一穿上身,就能体会到她的心意。就算他搁在一旁没在意,等她下次拜访的时候也能告知。她的上卿肯定会好好对待她送他的衣服,这一点她可以确定。

    因为采薇的积威,这名织婢没有多问什么就直接遵从了吩咐接过布包。在织室待了一段时间的织婢都知道首席原来是甘上卿的婢女,偶尔为其做几件衣物送去也是常事,甚至私底下还会有人偷偷编排两人之间的暧昧。

    采薇目送着这名织婢转过宫墙离开她的视线,这才检查了一下袖筒内别着的织女针,抬脚往织室的方向走去。

    幸好在交还织女针之前完成了旌旗深衣,采薇觉得肩上的重担一下子被卸了下来,神清气爽,连平日很少微笑的脸上都扬起了轻松的笑意。

    织室外面站岗的侍卫们看到她的时候,几乎都睁大了双目。采薇长得其实很美,但也架不住她为了御下而成天板起脸,再好看的容颜也都打了折扣。此时夏日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即使不施粉黛,也洋溢着动人的神采,像是一朵紧闭着花瓣的花蕾,终于绽放了夺目的美丽。

    采薇目不斜视地走上织室的台阶,推开了织室的殿门。

    因为多日不曾使用这里,织室内所有的窗户都关着,光线反而比外面阴暗了许多,采薇适应了半晌才看清织室内的情况。

    那件旌旗深衣依旧挂在织室中央的衣架上,但在衣架旁边,站着一位身材颇高的男子,正低头打量着衣架之上的深衣。

    他身穿一袭五彩鱼鳞绢深衣,头上戴着武冠。那武冠为青丝系绲双尾竖左右,冠云冲天,原是大名鼎鼎的赵武灵王所带之冠。在咸阳宫还穿得如此张扬跋扈,此人正是始皇身边的大红人,符玺令事赵高。

    “见过符玺令事。”采薇关上了织室大门,矮身见礼,“织室不负始皇所期,深衣已完工。”

    赵高并没有回头,只是伸出了一只手,朝采薇勾了勾手指,缓缓道:“织女针。”

    这并不是问句,而是简短的指令。采薇一边暗自庆幸自己偷偷赶制的旌旗深衣已经完工,一边从袖筒里抽出织女针,恭敬地走了几步,把织女针放到了对方掌心。

    “善,汝大善。”赵高非常满意地点了点头,把织女针随意地放在了手边的织机上,随后却解开了腰间的玉带钩,慢慢地把身上的五彩鱼鳞绢深衣脱了下来。

    采薇目瞪口呆,脑中闪过无数可能,但却连呼救的声音都无法发出。

    因为她知道,不管赵高对她做什么,她都只能咬牙承受,根本无从反抗。

    没有人会来救她。

    阴暗的织室内,她连对方的面容都看不大清楚,只能看到对方一双透着妖冶光彩的双眸,散发着迫人的气势,几乎让人透不过气来。

    不过在须臾之后,采薇就知道自己实在是想多了。赵高压根儿对她一点兴趣都没有,他脱掉五彩鱼鳞绢深衣之后,便取下了衣架上的黑色旌旗深衣,坦然地穿在了身上。

    采薇倒吸了一口凉气,她意识到这个现实其实要比她猜想的还要残酷。她颤抖着双唇,心里的疑惑在她的唇瓣间打了几个转,却完全问不出口。

    像是发现了她的不安,赵高在黑暗中淡淡道:“始皇已薨,此物由吾保管为好。”他一边说着,一边穿好了这件旌旗深衣,随后拿起了织机上的织女针,轻描淡写地动了下手腕。

    采薇只觉得眉心一痛,下意识地伸手去摸额头,只摸到一个尖锐的物事,触感熟悉,迟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刺入她眉心的,竟是她这些年来夜夜都不离手的织女针。

    无力地软倒在地,采薇意识到自己的神志逐渐远去,她拼命睁大了双眼,看着赵高把他自己的那件五彩鱼鳞绢深衣套在了旌旗深衣之上,系好玉带钩,看上去和之前进来织室时的穿戴一模一样。

    原来始皇已经驾崩了。

    否则这符玺令事也不可能有如此胆量。

    也不知这大秦的帝位,究竟会落在谁的手里……

    希望是大公子扶苏,这样她的上卿才会有光明的未来……

    她的上卿,会没事的。

    幸好她做的那件旌旗深衣已经送了出去,希望能顺利地送到他的手中……

    采薇欣慰地想着,慢慢地吐出最后一口气,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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