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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绿袍少年苦笑了一下,立刻把手中的书简放在案几上,边弯腰整理衣袍边道:“是怕在殿内走来走去被竹简划破衣服,勿怪。”
“是我鲁莽了,应让人通报一声的。”王离揉了揉鼻子,觉得自己理亏得很。谁能想到这位在外面一本正经无懈可击的少年上卿,私下里居然是这样一副随意不羁的模样。他刚刚一晃眼,依稀看到屏风后面有床铺的模样,想来这位少年上卿平时若是看书看得累了,就直接宿在了这里。
绿袍少年动作很快,放下了长袍,拢了拢有些散乱的长发,几下就恢复了庄重的模样。他浅笑着招呼王离坐下,自己则拎起一旁放在火盆上保温的水壶,冲了两杯泡着梅花瓣的热水放在了案几上。因为这处偏殿中存放的书简很多都是朝中事务,即使不是最新的,也禁止其他内侍靠近,甚至连采薇都不能随意进入,所以绿袍少年便养成了自己动手的习惯。
透过飘渺蒸腾的水汽,王离打量着许久未见的少年。比起初入咸阳宫时的孩童模样,现今已经十四岁有余的上卿才算称得上是真正的少年。身量已经抽长了许多,五官虽然已经长开了许多,但犹带着几分稚气未脱,却足够隽秀得令人移不开目光。
看着面前的少年唇角含笑,整个人散发着平易近人的柔和气息,王离不禁感慨道:“毕之,你变了很多。”
绿袍少年微微一笑,谁不会变呢?就连王离对他的称呼,也从阿罗变成了毕之,变成了大公子扶苏亲自给他所取的字,距离也无形之中疏远了许多。
自从选定扶苏成为要辅佐的明主之后,他便调整了之后的人生计划。先要改变的就是自己的性格。
因为自小长大,家里人都不苟言笑,养成了他的面无表情,但身为下属,总不可能老绷着一张脸。更何况前两年扶苏到了变声期,在这期间基本都不怎么说话,能与其心意相通的他便成了对方的口舌。与其他人交往,笑容便是必需品。
最开始他也不习惯,但之后也就看透了。其实笑与不笑,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在自己真实的表情外面加一层面具罢了。笑容还能瓦解对方的戒心,又何乐而不为呢?
“少时不懂事罢了。”绿袍少年笑着啜了一口淡雅的梅香茶,自从喝惯了师父喜欢的花茶,他便让采薇按照季节收集一些花瓣晒干。
王离也跟着喝了一口,却没觉得这种娘儿们兮兮的茶有什么好喝的。他忍了忍没有出声抱怨,好久没见面了,一下子就闹翻可不好。
熟知他的绿袍少年见状却笑得更开怀了,看,往日说话刻薄的王离小少爷,今日也会斟酌再三地措辞了。也就是最开始不管不顾地直闯偏殿,才能窥得对方依旧还未磨没的少年意气。
心中无端端涌起一股莫名的失落,绿袍少年唇角的弧度低了少许,却热络地起了话头,与王离聊了起来。
去年秦王意欲伐楚,便问李信将军用多少士兵可行,李信称二十万人足矣。秦王又以此问询王翦将军,后者却说非六十万人不可。秦王笑称王将军老矣,何怯也。最后点了李信为主将,蒙恬辅之,而王翦将军则趁此谢病归家,令人唏嘘不已。
这段君臣对答被有心人宣扬出去,立刻荣升了去年秦国最受欢迎的话题,绿袍少年曾经被嘲风魔音穿脑似的唠叨了整整一个月八卦实况,逼得他最后搬来高泉宫住了好久。要不是婴闹情绪拽着他回鹿鸣居,他完全都不想再踏足咸阳宫一步。
不过为了与王离谈话不尴尬,绿袍少年便提起了这个话题,立刻引起了王离大段大段的不满与牢骚。绿袍少年含笑倾听,适当在某些停顿的地方添上自己的见解和附和,很快就让王离生出知己之感。
“切,我父在李将军执掌之前,曾伐楚取十余城。这功劳之后的成果,就生生被李将军抢了。”王离紧握右拳,愤慨地在空气中挥了一下。
“日前听闻,王老将军告病,王大将军近日归来,据说是要伐魏?”见提到了王贲,绿袍少年立刻话锋一转。这消息在咸阳上层之间都不是什么军事秘密,韩赵燕已灭,楚国又有李信领兵伐之,又因其带走的兵马并不多,所以闲暇的军队肯定会另有安排。剩下的两个国家,齐国最远,所以目标定是魏国。
“应是如此,过几日我父就会进宫领虎符,这次我也会随军出战。”王离说得口干舌燥,拿起梅花茶一口饮尽,倒是不再嫌弃这种古怪的口感了。一杯水润喉,王离摸着手中的陶杯犹豫了片刻,因为猜到这才是绿袍少年特意找他一叙的缘由,便实话实说道,“其实……我还是有些担忧。”
绿袍少年浅浅一笑,竖起了一根手指,缓缓道:“其一,王大将军尚且是首次独立领兵。”
王离的脸色稍黯,但还是点了点头。不是他不相信父亲,而是以往都是在爷爷的旗下带队出战,纵使之前曾经攻下楚国十余城,也是因为他爷爷的军队就在不远之处,有什么事情可以守望相助。这并不是说他父亲的军事能力不行,而是一种心理,就像是走独木桥的人,总没有走石板桥那样如履平地。而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这种极度紧张的心理,往往会带来错误的判断。
绿袍少年也无须多加解释,因为他知道他的未尽之言,王离都懂。他又竖起了第二根手指,道:“其二,兵力不足。”
王离的脸色又阴沉了几分,李信带兵二十万,看上去仿佛比他爷爷要求的六十万少了三分之二,但这兵与兵之间的差距也很大。老兵、新兵和精兵的区别不止一星半点,李信带去伐楚的兵全都是精挑细选过的。虽然他父亲手下的兵也都是他爷爷亲自调教的,但总比不过李信特意挑走的那一批。再说伐楚他爷爷说要六十万兵,虽然魏国比楚国要弱,但也不是轻易就能灭掉的。而李信伐楚只带走了二十万,他父亲伐魏比对着疆土范围,也就不能超过这个数,甚至要少许多。所以王离在迟疑了半晌后,还是不甘心地点了点头。
绿袍少年接着竖起了第三根手指,“其三,自秦伐六国以来,从未双线同时开战过。”
王离捏着陶杯的手瞬间攥紧,脸色黑沉到了极点,显然这是他最担心的原因。而绿袍少年却并未停顿,一句句接着说道:“合纵连横,虽然六国没有合纵抗秦成功,但已灭了三国之时,魏齐楚却有可能会迫于危势而联合。”
“且韩赵燕之地也未稳,若时间耽搁过长,三国贵族极有可能拥兵反叛。这其实就是为何王翦王老将军所说的,伐楚非六十万人不可之理。”
“而若设想最坏形势,李将军伐楚许是败率更高,若是求救于王大将军,且救是不救?”
一句接一句的设想,让王离的心如坠冰窖,却也不得不承认绿袍少年所分析的都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情。有些分析甚至比他能想象到的更严重。
此时见绿袍少年的手又动了一下,王离顿时瞪大了双眼,拍案惊道:“怎么还有?”
绿袍少年横了他一眼,抬手拿起一旁的水壶给他倒水。
王离讪讪地笑了笑,接过陶杯喝了一口压了压惊,结果入口的水温烫得他龇牙咧嘴,心情更是荡到了谷底,双肩都耷拉了下去,求饶道:“阿罗,你叫我来不会就是为了打击我吧?我这回要随父而去,看这形势,两三年都有可能回不来了。”
这倒不是夸张的说法,秦王政伐赵的时候前后断断续续足足用了七八年,最后还是他爷爷用离间计除去了李牧,才得以全功。魏国虽比赵国弱小,但也不可小觑。王离越想越觉得前途渺茫,不自觉地把对少年上卿的称呼,换回了少时的昵称。
绿袍少年勾唇笑了笑,谦虚道:“我又能有何良策?只是略有些许想法,不过还需再做思量。等王大将军入咸阳宫领虎符之时,我们再在咸阳宫正殿前一会。”见王离喜形于色,又谨慎地加了句,“切莫太过期待。”
王离倒是安了心,他面前这位少年上卿,在十二岁就能不费一兵一卒地划了赵国十几座城池到秦国的版图中。虽然这两三年不显山不露水地在大公子身边当侍读,一直默默无闻,但既然特意叫他过来一叙,必定是心中有数。
他刚想再多说几句好话,就见绿袍少年指着案几旁的一个硕大的长条漆盒笑道:“王少将军初临战场,此乃毕之的小小心意。”
王离对王少将军的称呼无比满意,虽然他才是一介小兵,但如蒙氏家族三代为将的传统,王家现在已经两代为将,他成为将军也就是时间的问题。
伸手要抬起那个漆盒,却错估了此物的重量,第一次竟未抬得起来,加大了力气才抱在了怀中。这等重量、这等长度,莫不是武器不成?
身为武将,无不对兵器有着难以言喻的执着和狂热,王离连客气话都没来得及说,当下就把漆盒的盖子打开,就见一柄通体黑沉的常胜戟静静地躺在其中。
“这是……常胜戟!”王离迫不及待地把这柄常胜戟握在手中。
戟本身就是将戈和矛结合在一起的武器,从商代便已出现,在漫长的岁月中,变化成为各种形制的戟头。而常胜戟只是戟的一种形制。这常胜戟一边是一道月牙弧形刃,而另外一边是两个一大一小的月牙弧形刃,形状酷似“克”字的金文。金文就是俗称的铭文,是镌刻在青铜器上的钟鼎文,起源于商代,具有悠久的历史。
《尔雅》有云:胜,克也。
故此,才有常胜之名。
据说当年常胜戟因为有个好彩头,曾经在商军中大受欢迎过一段时间,但由于那个小的月牙弧形刃基本无太大用处,更像是有些累赘的三叉戟,所以在时间的洗练中被淘汰。若不是王离曾经在父亲的书房中翻看过兵器图鉴,也认不出来此物。
光是这点还不足以让王离惊喜,这柄常胜戟是戟杆和戟头一体铸成,重量要比他常用的那柄月牙戟重上许多,但戟杆的粗细程度都是一样的,应是所铸的材料有所不同。戟身一入手,就像是有股天然的吸力,与青铜的滑手不同,就算是在战场挥舞,也不容易脱手。
王家天生就有神力,他爷爷王翦据说在年少时就力大无穷,八岁时就能舞动成人使用的大刀,九岁时就能拉开军队制式的强弓。而他父亲所用的青龙画戟也是重量非凡才使得趁手。王离一直留意寻找着重量适合的戟,可惜戟的长粗都有定例,若是太长太粗,反而碍事,还不如用轻一些的戟。而这柄常胜戟虽然形制古旧,但重量和长度都极其符合他的手感,让他本来想婉拒的心思都散了。若不是此处堆满了书简,王离都恨不得跳起来施展一下。
见王离爱不释手的模样,绿袍少年嘴边的弧度也加深了几分,端起自己面前的陶杯悠然地喝了起来。
“多谢了。”王离向来不善言辞,胸中的千言万语终是化为三个字。他也知道对方想要的是什么,无非就是想要他支持大公子扶苏。只是这个决定他没法替家族去做,他爷爷王翦千叮咛万嘱咐他不可与任何一个公子结交,毕竟王家不像蒙家一样在秦国根深蒂固盘根错节,根本没有基础去站队。
“我懂你的顾虑,大公子根本不知道这柄常胜戟,是我私人赠予你的,放心。”绿袍少年一眼就看透王离心中忧虑,摇头笑道,“今日你也别想拿走,等晚上我让人悄悄地给你送去。”
王离毫不掩饰地松了口气,不过又觉得自己这样挺没担当的,颓然地低下头,旋即又肃容地抬眼道:“阿罗,还记得那时你曾问我,应做何事与想做何事,选哪种更佳。”
绿袍少年眨了眨双眼,从脑海里找到了几年前的记忆。那时是扶苏膝盖受伤又被罚了抄书关禁闭,他要决定追随与否,所以颇有感触,这个问题一连问了好几个人。当时王离怎么回答的他都已经忘记了。
“完成应做何事后,才能去做自己想做之事。”王离看着绿袍少年清澈的双瞳,像是起誓般一字一顿道,“阿罗,你且等我。”
绿袍少年怔然之后,微微一笑。
“好,你还欠我两件事呢,我还记得。”
为了避嫌,王离不能在高泉宫待太久。他把那柄常胜戟收回漆盒之后重新放好,便起身离去。
偏殿中又恢复了寂静,阳光透过古旧的牖窗缝隙洒进屋内,让人看得见灰尘在空中静静地起舞。
因着王离临走前的话语,绿袍少年难得地发起呆来。当年大公子扶苏没有迷茫太久,没几日就抄好了书,从高泉宫重回暖阁。也不知他是如何整理心绪的,只是难掩无奈地说自己只有应做何事,而无想做何事。
一晃已经两三年过去,绿袍少年却没有再在大公子脸上看到过那种落寞不甘心的表情。可是没出现过并不代表不存在。
偏殿的静谧并没有保持得太久,就被一个哈欠声打破。
屏风后转出一个身着绛紫色长袍的少年,面容与扶苏有几分相似,脸颊却又带着些许婴儿肥,把他整个人的气质衬得柔软了许多,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公子。
只见他一边伸着懒腰一边轻哼道:“想做何事就做,矫情。”
绿袍少年闻言笑骂道:“谁还能有你悠哉啊?快去帮我找下魏国周围的山川地理资料,我记得是在东边数第三个书架。”
婴不客气地拿起绿袍少年面前的陶杯喝了口水,这才熟练地撩起长袍系在腰间,防止走路的时候长袍被书简刮破。这两年他的阿罗有时住高泉宫,有时回鹿鸣居陪他,渐渐的他也就过来高泉宫。反正他也没有什么事,帮忙誊写或者找资料什么的活计他还是能做的。毕竟这种涉及到机密政务的地方,采薇是没有资格随便出入的,但身为秦国王室的他却是可以的。
不过婴还是不忘唠叨道:“这柄常胜戟真的送那个大块头吗?不是哑舍之中的库藏吗?虽然那道人不怎么着调,但东西随便送出去真的可以吗?”
婴和师父从一开始各种看不惯,应该是……一山不容两个吃货吧……绿袍少年默默地想着。
“师父走前已把哑舍交付于我,其间东西也可挑选拿出使用,无碍。”绿袍少年按了按胸前,在衣襟的遮盖之下,那处有一枚玉质的饰物。
在荆轲刺秦王一事后,秦王政应是因与死亡擦肩而过,便下令动工了骊山陵墓。师父因为参与设计而离开了咸阳,走之前与他道别的时候,随意地就把哑舍交给了他,还说当初给他的那个锦囊里装着的玉璇玑,就是打开哑舍大门的钥匙。
据师父说,他所在的门派就是喜好收罗天地间遗留的上古神器。而在炎帝黄帝尧舜禹的传奇年代过后,天地灵气消弭,遗留世间的神器会对凡人产生巨大影响,所以便在中原各处建立了数个宝库,把这些神器都一一封印在其中。当然,神器也只是占了一小部分,许多被依附了魂魄或者自己滋生了灵智的器物,也属于需要被封印的范畴。
《广雅》曰:库,舍也。哑字从口,从亚,亚亦声。其中口指发声,亚本义为宫城大内。舍字乃库之意,所以哑舍便是皇帝的内库之意,是指那些宝物在宫城之内才能说话的意思。那些宝物都能说话,可想而知那内库之中收藏的都是些何等宝物。当然,之后还建有了数个其他宝库,而随着夏商周春秋战国的朝代更替,哑舍之名也就少有人知了。直到青衣道人起才又重新做起了收罗古董之事,便把这名字又重新用了起来。
这么重要的东西,随手给了他真的没关系吗?
不过师父既然这么任性,那他稍微任性一下也无所谓。
绿袍少年掏出随身携带的那个绫锦囊,原本包裹着玉璇玑的锦囊也并非俗物。绫是纯桑蚕丝所做的丝织物,表面呈现叠山形斜路,以“望之如冰凌之理”而为名“绫”。绫有花素之分,织素为文者曰绮,光如镜面有花卉状者曰绫。
而他手中的这个绫锦囊,是多种颜色的绫锦采用变化斜纹编织而成。据说这种按照特殊排列织就而成的绫锦囊,不仅可以防止囊内的物品丢失,还可以当成护身符,保护佩戴者的安全。
他自己和扶苏都在深宫之中,总不会倒霉到再出现一个类似荆轲的刺客吧。相比之下,在前线拼杀的王离要危险得多。
一柄战无不克的常胜戟,和一枚可保性命无忧的绫锦囊,他的投资应是足够了吧?
希望回报也要让他满意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