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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当时尚未封王就藩的人屠徐瘸子,如今已经病逝的钦天监监正南怀瑜,在其中扮演了不太光彩的角色。大将军马禄琅的独子,此时手握整支京畿东军兵权的安东将军马忠贤,醉酒后含含糊糊说起此事,神色间颇有引以为傲的洋洋自得。李守郭知道,一个射声校尉远远不够触及那场阴谋的内幕,也许只有等到长子李长安做到了四征四镇第一,才有希望了解到那个被遮掩在层层帷幕、被积压在厚重尘埃下的骇人真相。

    四征大将军,马禄琅在病榻上苟延残喘多年,家族恩宠不减。赵隗不理纷争多年,在危难之际东山再起,与南征主帅卢升象共掌大权。

    杨慎杏很早就离开京城前往蓟州,看似逍遥自在,其实已经远离王朝中枢,影响到了杨虎臣的攀升速度。如果杨虎臣不是在广陵道战场上丢掉一条手臂,代价太大,以至于让朝廷过意不去,否则别说蓟州副将,恐怕会就此沉寂,然后等到杨慎杏哪天老死了,杨家也就迅速沦为离阳的二三流家族。

    阎震春,战功彪炳的著名骑军统帅,真正有大勋于赵室的武将,竟然全军战死于广陵道边境,到头来只有一个带入棺材的破格美谥,仅此而已。

    四位品秩相同且仅次于大将军顾剑棠的王朝大将军,最后是四种几乎截然不同的下场。

    李守郭在摸清那份隐蔽的来龙去脉后,既有惊悚,也有寒意。

    马禄琅,离阳旧兵部的大佬,是最早对老凉王徐骁表现出强烈敌意的京城老牌勋贵。

    赵隗,是当年坚定拥护打一场西垒壁战役的将领,但是在春秋战事临近尾声,曾经跟徐骁并肩作战过的赵隗开始向顾剑棠靠拢,之后更没有跟随徐家铁骑入蜀,而是选择了辅助顾剑棠攻打南唐。在后来京城那场封赏

    功臣的浩大盛宴中,赵隗与徐骁交恶。而先帝在登基前与老靖安王赵衡的争锋中,赵隗更是先帝的马前卒之一。

    杨慎杏,跟徐骁关系浅淡,几乎没有任何私交可言。

    阎震春,在徐骁离京就藩之际,这位对徐骁极为推崇的将领,亲自为徐骁送行出城。

    李守郭不知道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将军,在生平最后一次领军出征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一向沉默寡言谨小慎微的嫡长子李长安,在毫无征兆地升迁为中坚将军后,没有答应他这个父亲去办一场宴席,只是父子二人有了一场绝对不可让人知悉的密谈。那场谈话中,是李长安这个儿子在教李守郭这个爹如何当官,说的不是迎来送往的粗浅门道,而是近似于如何领略圣心的附龙之术。直到那个时候,李守郭才知道原来自己儿子早就是皇帝陛下的心腹,与其余那拨更早被先帝秘密钦定为扶龙之臣的同僚武将不同,李长安是靠着自己的机缘际遇,从而有幸得到当时还是四皇子的信任。李长安直截了当告诉他这个爹,陛下有过一些隐晦暗示,以中坚将军作为起步台阶,他李长安三年后就会以父亲李守郭致仕作为代价,升任下一任安北将军,再三年,是去辽东还是广陵,或者是西北那个地方,能否成为身挂铁甲的封疆大吏,就要看李长安自己的本事了。

    这一刻,百感交集的李守郭轻轻叹息。

    李家从他到两个儿子,尽是富贵险中求啊。

    当李守郭看到远处那辆马车的时候,开始大口喘气。

    就算自己今天死在这里,但只要儿子李长安活下来。

    李家就真的有希望成为第二个徐家,而不是什么小顾家!

    ————

    挂有那块“通微佳境”匾额的大门后,钦天监内,有一座社稷坛,铺有出自广陵道的五色土。

    东青南红西白北黑中黄。

    一个中年儒士蹲在南方的红色贡土前,他身边站着一个嘴唇紧紧抿起的少年,身穿钦天监监正官服。

    地位与龙虎山当代天师相当、成为本朝第二位羽衣卿相的青城山道士吴灵素,贵为北方道教领袖,此时因为不好跟着儒士一起蹲下,可本就身材高大的吴神仙若是挺直腰杆站着,又显得对那位绰号小书柜的少年监正大人太过不敬,所以只好尽量弯着腰。

    跟儿子吴士祯并称太安城大小真人的吴灵素,很有仙风道骨的极佳卖相,这两年在京城可谓呼风唤雨,连那位晋三郎也要把他们父子奉为贵客。但是这个时候,弯着腰的吴大真人战战兢兢,后背那浸透道袍的汗水,不知道太阳晒的热汗,还是吓出来的冷汗。

    一位身穿白衣的老人走近,台面上官位最高的吴灵素第一个匆忙出声,对这位身负大玄通的老人毕恭毕敬道:“监副大人,贫道有礼了。”

    负责为朝廷推衍星象颁布历法的钦天监,真正为离阳赵室倚重的大人物,除了监正两监副外,不是春夏中秋冬五位官正,品秩更低的挈壶正之流就更不用说了,而是那些不穿官袍仅是身着白衣的仙师,何况这位还顶着监副的头衔?眼前这位古稀老人的白衣练气士,吴灵素之前数次见面还是中年男子模样,一夜之间,吴灵素再见他,便是这番景象了。

    昨天在下马嵬驿馆那边打破瓶颈,成功跻身天象境界的钦天监监副大人,面有忧色,对没有起身的男人轻声道:“谢先生……”

    儒士伸出手掌平摊放在土壤上,笑道:“我知道衍圣公已经离开京城了,放心,我会亲自主持那座大阵的运转。”

    练气士宗师正要说什么,谢观应起身拍了拍手,转身说道:“除了李家父子的一千六百人,还会有三百御林军,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练气士宗师仍是欲言又止的模样,谢观应瞥了眼那座高耸入云的京师僭越建筑,似笑非笑,“怎么,非要我说蜀王殿下就在,你晋安心才能真的‘安心’?”

    那位监副松了口气,然后面带苦涩地自嘲道:“谢先生,我舍了天道不去走,与轩辕大磐之流的纯粹武夫无异,自然无法得知蜀王殿下已经到了。”

    谢观应语气玩味,“齐仙侠先去武当山见了洪洗象,结茅修行。又见李玉斧,沿着广陵江畔走了几百里路,到了太安城,被于新郎无意间点破那层玄之又玄的窗户纸,舍了证道飞升不说,连陆地神仙也不去做了。晋

    心安,你做何感想?”

    晋心安已经数十年不曾被当面喊出名字,一时间有些神色恍惚。

    谢观应抬头望向万里无云的天空,轻声道:“吕祖有言,莫问世间有无神,古今多少上升人。又言,降得火龙伏得虎,陆路神仙大真人。”

    吴灵素细细咀嚼一番,只觉得玄妙是玄妙,只是对他这个半吊子修道人来说并无用处。不过眼角余光看到晋监副陷入沉思,神情变幻。

    谢观应缓缓走向通天台,让他尽心辅佐的蜀王最近接连两次行事都出乎意料,一是北上入京,一是入钦天监。

    谢观应脚步不停,对晋心安撂下一句话,“如果还存有飞升之念,记得一定要趁早杀李玉斧。”与皇帝皇后都关系极为亲近的少年监正跟在谢观应身边,毫无大战在即的觉悟,嘿嘿笑道:“谢先生,有个叫范长后的棋士,下棋比你厉害哦。”

    谢观应微笑道:“比我厉害有什么了不起的,下棋这种事情,我连公认臭棋篓子的李义山都比不过,只不过我知道自己的长短处,从不去自取其辱。纳兰右慈就不一样,记得当年,我眼睁睁看着他连输了李义山十六把,还不服输,胜负心重的人我见多了,这么重的,还真就只有他一个。哦不对,你的老监正爷爷也算一个,他到死还想着你能赢黄龙士一局吧?”

    少年叹了口气,无奈道:“是啊。其实我是不太喜欢下棋的,监正爷爷偏要我学下棋,没法子的事情。”

    谢观应曲指敲了一下少年的脑袋,“多少人要死要活却求之而不得的东西,你这孩子倒嫌弃上了。”

    少年咧嘴一笑,突然压低声音道:“谢先生,你是在皇帝陛下的挖墙脚吗?”

    谢观应毫无惊讶,登楼的步伐依旧坦然从容,“别告诉他。”

    少年眨眼睛,“为什么?”

    谢观应步步登高,轻声笑道:“答应了,我就告诉你为什么你的监正爷爷,会始终输给黄龙士,为何当不上春秋十三甲里的棋甲。”

    少年想了想,“一言为定。”

    “我给晋心安帮忙去了。”少年转身噔噔噔一路跑下阶梯。

    谢观应来到站在通天台那条“天道”附近的陈芝豹身后,问道:“这一步,还是不乐意跨出去?”

    陈芝豹没有应声。

    谢观应缓缓道:“南北两派练气士,澹台平静自己都不知道她坏了道心,晋心安更是不如,舍本逐末,原本数十年厚积薄发,最有希望的一粒天道种子,硬是拔苗助长,自己把自己给折腾没了。而老监正南怀瑜又说服了先帝,没有采纳李当心撰写的新历,如此一来,旧有天道逐渐崩塌,你我都是从中得利最多的人,即便曹长卿不死,不让你气数加身,一样可以成为千年以降、继吕祖之后的唯一一位三圣人境,高树露也要黯然失色。恐怕除了王仙芝,甲子前处于最颠峰时的李淳罡,刚刚战胜王仙芝时的徐凤年,以及接下来决意赴死时的曹长卿,都不是你的对手。”

    陈芝豹说道:“还有真正握住一把剑的邓太阿,徐偃兵的临死一枪,以及愿意放弃做那人间帝王一千年的你,谢观应。”

    谢观应摇头道:“你知道我是不会为了这点虚名而出手的,代价太大。”

    谢观应突然说道:“你之所以不愿意走出这一步,是不想沾徐凤年的光?”

    陈芝豹默不作声。

    谢观应笑着摇头,“既然如此,来京城做什么,看着徐凤年耀武扬威,好玩?”

    陈芝豹始终一言不发。

    谢观应轻轻叹息,“自相矛盾。”

    许久之后,眺望远方的陈芝豹没来由说了一句,“我们好像漏了一个人。”

    谢观应云淡风轻道:“付出心血再多,但是不听话的棋子,死即死了。”

    ————

    钦天监外,射声校尉李守郭如临大敌,左侧先后两辆马车几乎疾驰而来,然后在正大门外不远处不约而同地骤然停下。

    两辆?

    除了北凉王,还会有谁敢来趟这浑水?

    难不成姓徐的还有援兵?

    李守郭伸手示意李长安不要离开大门,独自走向那两辆马车,结果紧张万分的校尉大人愣在当场。

    两辆马车,走下两名衣饰素雅的妇人。

    但是看清楚其中一人后,李守郭立即单膝跪地,抱拳沉声道:“末将李守郭参见太后!”

    在赵篆登基后,便从一国皇后变成本朝太后的赵雉微微点头,“起来吧,守住大门,谁都不准入内。”

    李守郭赶紧起身,返回钦天监正大门,满脸汗水直流的李守郭这个时候,看到露出如释重负神情的长子李长安,乐了,心想好小子,要不是太后驾到让你露出狐狸尾巴,老子都差点以为你当真半点不怕了!

    两位年龄相仿但气态迥异的妇人各自站定,离着五六步距离,并肩同时望着街道的另一端。

    太后赵雉嗓音有些沙哑道:“今天你就是死,也要拦住他,否则就是他死!”

    九九馆老板娘笑道:“当年骗了他的娘亲,这一次,是不是仍是骗人的?”

    赵雉猛然侧头看着这个女子,死死咬住嘴唇,有些血丝。

    这个曾经嫁给那个叫荀平的读书人的女子,不知是不是疯了,竟然开怀笑道:“我啊,就是个妇道人家,如今更是个做小本买卖的寡妇。当年就算明知道自己男人求死,也忍着不去掺和。原本来的路上,的确是想着拼了命也要拦住那孩子,刚才下车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就算眼睁睁看着那孩子去死,也觉得不该拦他。女人嘛,翻脸不认人的勾当,不光是你赵雉,其实谁都会。”

    赵雉眯起眼,“你就这么希望徐骁和吴素死个儿子?!而且还是长子徐凤年?”

    老板娘嘴角扯起,“赵雉,我记性比你好,记得徐骁很早就说过,天底下没有谁是理所当然活着或者是独独不能死的,没有这样的道理!大丈夫好不容易在世上走一遭,想着能活则活,不丢人!但是有些时候,更要当死则死!”

    赵雉面沉如水。

    不知何时,两位妇人身后各自站着年轻女子了。

    隋珠公主赵风雅。

    陈渔。

    她们两人,一个憔悴不堪,一个神采奕奕。

    当九九馆老板娘看到视野尽头那个黑点后,转头对陈渔笑道:“当年你其实应该逮着机会就出手的,有些男人啊,错过了,可惜。”

    陈渔似乎记起了一些往事,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微笑摇头道:“洪姨,当年第一眼遇上那个家伙,他就往我这里使劲瞧,这样的男人,真的很难让我下手啊。”

    老板娘忍住笑,骂了声臭小子,恨恨道:“上梁不正下梁歪!果然跟他爹是一路货色!”

    陈渔嗯嗯了两声,视线微微低垂,望着那儿的高耸风景,眼眸中分明满是笑意,言语却有些委屈,“我这里,总不能是假的吧?”

    ————

    马车缓缓临近。

    哪怕明知道有太后赵雉在场,今天的钦天监闹不起来,但是李长安就是一瞬间绷紧心弦,李守郭更是满头汗水几乎模糊了视线。

    一个年轻人掀起帘子,走下车。

    他没有刻意绕开太后赵雉、公主赵风雅、荀平妻子和陈渔四名女子,但也没有刻意走近她们。

    赵雉看到这个情形,双手紧握,沉声道:“徐凤年!”

    面朝钦天监的徐凤年放缓脚步。

    赵雉凝望着那张形似更神似当年某位女子的英俊脸庞,这个依旧年轻的年轻人,不同于先前那次见到的意气风发,不同于那次的满头白发,这一次,姓徐的年轻人,内敛而沉稳。

    赵雉怒道:“徐凤年,别忘了你如今已经是北凉王!如今北莽依旧随时会大军南下!”

    他没有停下脚步,再走十余步,就会留给她们一个背影了。

    赵雉加重语气道:“元本溪,杨太岁,韩生宣,柳蒿师,一个一个都死了!除了元本溪,三人都直接死在你手上!都死了!”

    赵雉发现年轻人仍然没有停步的迹象,她眼中出现一丝隐藏极深的慌张,强自镇定道:“徐凤年,你就算不为自己的生死考虑,也要为北凉百万户百姓着想!如果你今天死在太安城,难道不知道三十万铁骑就会杀至京城?!难道不知道随后北莽大军就会顺势踏入中原?!”

    年轻人终于停下脚步。

    赵雉刚好可以看到那张棱角分明的侧脸。

    也许是西北风沙粗粝和战场磨砺的关系。

    年轻的脸上没有了阴柔,只有坚毅。

    看到这个人止步不前,赵雉没有丝毫掉以轻心,继续说道:“皇帝对你这次擅自入京,处处容忍退步,你徐凤年应该明白!”

    徐凤年没有转头,望着气氛肃杀的钦天监,“很多人,包括你和赵惇,都不明白为什么当年京城白衣案,我爹为什么出了京城,回到了十数万铁甲铮铮的徐家大营,他仍是没有带兵杀入太安城。而我爹到死,也没有跟我讲到底是为什么。”

    徐凤年停顿了一下,“但是我像条狗一样在北凉以外晃荡了三年后,知道了为什么。徐骁是不敢,也不愿意拉着那些舍生忘死南北征战了半辈子的袍泽,陪着他一起赴死。但如果他徐骁不只是一个武道上的二品小宗师,而是首屈一指的武道高手,他一定会单枪匹马直奔皇宫杀光你们!知道回到北凉后,最想做什么吗?不是有一天世袭罔替,手握北凉三十万边军,而是练武,练出个天下第一来!我那时候是真的不怕死,但我怕练一辈子,都像徐骁那样,到头来只能练成个小宗师。我恨不得做梦的时候都在习武。”

    没有人知道在凉莽边境上,当年有个去他娘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年轻人,在终于跻身一线金刚境界之时。

    是何等快意!

    徐凤年眯起那双眼眸,“之所以说这些,是因为你们是女人。但是你赵雉别忘了,京城白衣案,我娘也是女人!”

    徐凤年开始向前走去。

    钦天监大门,密密麻麻的铁甲蜂拥而出。

    而两侧街道尽头,更有无数精锐骑军狂奔而来!

    赵雉,九九馆老板娘,陈渔,赵风雅,她们四人听到了年轻人最后那句话。

    “徐骁当年想做又没能做到的事情,今天我徐凤年来做。”

    ————

    徐偃兵不再坐在马车上,动作缓慢地为杆刹那枪,装上了那枚枪头。

    车厢内,整整齐齐叠放有一件脱下身的宽大黑金蟒袍。

    那个走向钦天监的年轻人。

    身着缟素。I12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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