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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外之喜,是张巨鹿继门生卫敬塘之后的又一个隐蔽手笔。如果不是离阳漕运出现这桩被朝廷刻意淡化的舞弊案,徐凤年根本没办法顺藤摸瓜猜到张巨鹿的用心。原来这么多年来,张巨鹿和坦坦翁先后盯着漕运尤其是入凉漕粮一事,看似百般刁难,暗中竟然让人在暗中“私自”囤粮,那些处于灰色地带的粮仓,全都是在襄樊城更西北的广陵江沿岸地带,徐凤年敢断言张巨鹿是在等,等着北凉若是果真愿意与北莽大军死磕到底,那么这些原本属于北凉的漕粮,就会顺畅送入北凉境内,若是北凉藏掖实力,徐骁和他徐凤年有心保留实力割据一方,那这些粮草就甭想拿到了。张巨鹿曾经决意要改革漕运、胥吏和广陵水患,后来一一无疾而终,其中未必不是这种“私心作祟”必须做出的割舍。治国何其艰辛复杂,仅是这暗藏漕粮一事,就牵扯到漕粮官员的一系列繁琐任命,更涉及到躺在这一国命脉上吸血饱腹的那些皇亲国戚和“开国”功勋,与这些蛀虫硕鼠的利益博弈,张巨鹿既要做到让天下血液运转无碍,又要保证能够在北凉的确是死战北莽后,朝廷或者说他当朝首辅张巨鹿也能拿出一份诚意,更要对皇帝对那些权贵都维持一个平衡。

    现在赵篆亲手让这个意外之喜变成了燃眉之急,张巨鹿安排的那些漕粮官员被一锅端,官品都不高,达官显贵们对这些无关紧要又不是自己门下走狗的官员根本不在意,说不定没了这些家伙,他们将来获利更大,而皇帝陛下治理贪-腐的铁腕和决心,获得朝野赞誉。经过这场动荡后,漕运高官谁还敢跟朝廷叫板?北凉以后要粮食,只会比以前更难。

    徐凤年弯曲手指,一下一下叩响桌面。

    以北凉道不足两百万户的不足千万人,却要养活整整三十万边军,若不是还有一个有西北小广陵之称的陵州苦苦支撑,北凉这根拉满了二十来年的弦,别说射箭,早就自行绷断了。李功德为何能够成为文官之首的北凉经略使,真是他只会对徐骁歌功颂德,只是攀附有术?当然不是,无它,李功德生财有道。他能通过种种见不得光的渠道买粮,而且价格都不算高,收下一箱箱贿赂银子的大人物,当然正是那些离阳的皇亲国戚和功勋之后,朝廷亏大钱,他们一年不过是赚一百万两都不到的“小钱”,他们祖辈父辈都为了离阳一统春秋豁出性命立下了滔天功劳,捞点银子,他们有什么心虚愧疚的?

    接下来短时间内这些人应该没胆子触霉头了。

    还在经略使任上的李功德,就跑到清凉山已经跟副使宋洞明吐过苦水,一直保养得体的李大人很快就要两鬓灰白尽霜雪了。

    在这种严峻形势下,去年在陵州近乎疯狂囤粮的刺史徐北枳,在他手上火速建立且填满大半的一座座粮仓,当时被讥讽为只会买米的“粮仓刺史”,一举成为整个北凉边军的救命稻草。如果没有徐北枳,徐凤年也会重视粮仓储备,但绝对不可能做到徐北枳这种大刀阔斧的举一州之力来储粮的地步。徐北枳主政陵州的买粮,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不但根据李功德多年积累下的人脉渠道去跟北凉以外高价购粮,还从陵州当地豪横和豪绅家族强硬地低价买米,如果家有余粮的老百姓想卖赚取差价,徐北枳一粒不剩,全收!

    所以要不是有徐北枳的那些粮仓,徐凤年会光明正大去北凉道那些远亲近邻们家里“抢粮”了,而不是如今还算厚道的让人带着兵马出境“借粮”,好歹会给些真金白银。不过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要不了多久,整个广陵江上游,就等于对北凉道坚壁清野了。

    徐凤年睁开眼睛,喃喃道:“最初是你陈锡亮盐铁漕粮失利,被贬去流民之地,徐北枳先当上了一州刺史,然后是你在流州守城有功,顺利让北凉多出十多万青壮兵源,接下来先是徐北枳沦为粮仓刺史,很快又是徐北枳证明他才是对的,北凉其他看戏的所有人都错了。我深信你们一定会让天下人刮目相看,从一开始就是如此。”

    徐凤年环视四周,站起身去拿来拂水房谍子特意准备的那两只棋罐子,红枣木并不稀罕,但是两盒纹理分别呈现出鬼斧神工的“天女散花”和“童子鞠躬”,这就让原本几两银子的两只红枣木盒,变成了有价无市的西楚宫廷御用珍品之物,是西楚亡国后流入民间,又在洪嘉北奔途中流落在了凉地,没有跟随主人一同进入北莽。徐凤年打开两只棋罐子,白棋是那一百八十颗清一色的名品“雪印”,棋子缜密纹路都超过二十条之多,黑棋则是那墨绿色透着清澈光泽的鱼脑冻。

    徐凤年正襟危坐,先后拈起一枚黑白棋子,敲在并没有摆放棋盘的桌面上,然后像是要开始与人对弈,把白棋罐子放在对面,轻声开口道:“师父,徐北枳和陈锡亮都没有让你失望。”

    徐凤年看着有了两颗棋子后反而愈发凸显得空落落的桌面,怔怔出神,最后抬起头,看着空无一人的桌对面,他沉默不语。

    窗外天开青白,屋内视线不再昏暗,乌云散去,丝丝缕缕的光线投射进来,清晰照映出那些平时常人肉眼看不见的悠然尘埃。

    在这座只有徐凤年独自一人的屋内,落子如飞。

    随着落子,从他徐凤年三个字开始,一个个名字从他嘴中脱口而出。

    有北凉的,有北莽的,有离阳的。

    有死人,有活人。

    有声名显赫的,有冉冉升起的,有籍籍无名的。

    当他说到陆诩的时候,落子后的徐凤年停顿了一下,说道:“赵篆在齐阳龙建议下开设六馆,在殿阁六大学士后增设六馆学士,这是在为韩家老家主破格美谥后,顺势开了往后武人得以武字打头谥号的先河,为了安抚文官,以及同时分化六部权力。在这期间,据说那个赵家天子有意要恶心你辅佐的那个靖安王赵珣,召你进京进入六馆之一的弘文馆。你想不想去?赵珣肯不肯放?就算赵珣能继续忍辱负重做小伏低,不得不让你活着离开青州襄樊城,那你又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徐凤年突然微笑道:“既然你难做,赵珣更为难,那我就做个好人。”

    徐凤年没有转头,但是提高嗓音说道:“糜奉节,樊小钗,你们两人去一趟襄樊城,把陆诩请到北凉,他不愿意就抢。”

    很快徐凤年就叹了口气,自嘲道:“算了,如果陆诩真的不想来北凉,那就送他到一个可以不用担心赵勾的地方。”

    徐凤年看了眼桌对面,低声道:“我是真的赌运不行,而且妇人之仁。好在那么多年,徐骁也经常被你这么教训,我都亲眼见过不是一次两次了。”

    低头望去,棋罐子雪印和鱼脑冻棋子不多了,桌面上也变得密密麻麻,黑白交错,让他想起葫芦口外那场大雪龙骑跟柔然铁骑的争锋相对。

    徐凤年终于开始喝酒,习武之前酒量就不错的他竟然醉了,瘫靠着椅背,整个人像是缩在椅子上,昏睡过去。

    他梦中仍有反复呢喃,“都走了,都走了……”

    ————

    皇帝赵篆显然有心要沿袭先帝的勤勉传统,但是相比先帝隔三岔五的通宵达旦,赵篆就显得更有节制,甚至每天清晨时分都要雷打不动练一套拳,是那位如今与龙虎山天师府共掌天下道教的青城山大真人教给皇帝陛下的。如果说一开始年轻天子在满堂尽紫的那座小朝会上,是听多说少,一锤定音的断论极少,那么如今他已经开始慢慢具备九五之尊该有的气度了,除了齐阳龙桓温寥寥无几的老人,哪怕是执掌吏部尚书多年的赵右龄这样的当今从一品大员,也明显开始紧张起来。重新勘定天下版籍,六馆学士的人选审议,吏部昔日下属官员的升降,一件接着一件,都不得不让赵右龄打起精神去应对。这让宋堂禄松了口气,离阳王朝此时经不起任何动荡摇晃了,若是在离阳两线作战的敏感时刻,在朝廷中枢出现客大欺店的一丝苗头,宋堂禄就算明知道会被戴上宦官干政的帽子,也要对有资格跻身小朝会的某些人吹一吹阴风。大概是真的是天佑离阳,广陵道一开始出师未捷,两员被寄予朝廷厚望的老将,一个全军战死,一个给人瓮中捉鳖,沦为笑柄,都输给了差不多可以当他们孙子的年轻人,好在广陵王赵毅那个叫宋笠的心腹大将,不但是当今天子亲叔叔的福将,亦是整个离阳的福将,很快就将广陵整个东线的失地全部收复,让那些胆敢叫嚣着一路北上杀到京城的西楚余孽,嚣张气焰顿时为之一挫。而西北那边,朝廷上下都在说北凉幽州那个叫葫芦口的地方,连战连败,什么北凉铁骑,不堪一击的绣花枕头而已。好在蓟州将军袁庭山力挽狂澜,将北莽两名秋冬捺钵的一万多精骑给彻底击溃,这么一对比,天下人谁不骂那酒囊饭袋的北凉边军,和那个始终不知道躲在哪里战战兢兢的徐凤年?

    宋堂禄自然知道许多连六部侍郎都不该也不会知道的秘辛,例如北莽步卒连破幽州关外两座小城付出的惨重代价,葫芦口失陷戊堡的无一人投降,以及徐凤年那支幽州骑军的出现,甚至是大雪龙骑都上了战场,只不过这些秘密,老老实实烂在肚子里就好。宋堂禄更知道一件更得咬紧牙关的“趣事”,当今天子喜好收集“玉偶人”,以各色材质的美誉雕琢而成,纤毫毕现,栩栩如生,从一寸起到四寸,寸与寸之间有三种高度,总计九等。那宋笠因为京城路人皆知的煊赫战功,就有两寸高的玉人“宋笠”,站立在皇帝一间僻静书房的桌案上,而袁庭山在建功之后由一寸六分一跃到三寸高度。相对新鲜面孔的玉人,还有那场国子监演武舌战群儒的祭酒孙寅,以及新近入京的“棋圣”范长后,在兵部观政边陲中极为惹眼的榜眼郎高亭树,而在昨天,宋堂禄走入那间只有他这位司礼监掌印和两名当值宦官进入的小书房,发现了一个崭新的玉人,哪怕当时屋内无人,贵为宦官之首的宋堂禄仍是只敢偷瞄了一眼,发现是个极为年轻的陌生人,而且与其他玉人各自的意气风发大不相同,此“人”闭目凝神,就像是个瞎子。宋堂禄在出屋子前,就猜到了这个人的身份,最落魄时不得不在青州陋巷赌棋谋生的目盲棋士,一个在吏部根本没有挂档记录的人物,陆诩。

    今日没有大朝会,皇帝赵篆可以在天已微亮的时候才打那套拳,皇后最近偶感风寒身体不适,皇帝陛下特地让她去娘家修养散心,而这段时日皇帝没有临幸任何女子,老百姓嘴里经常念叨着那句皇帝不急太监急,却大多不知真意,其实就是说这种时候了。小门小户的家庭,尚且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说法,对于一个幅员辽阔的庞大王朝而言,一国之君,没有子嗣,不啻于一场无形的灾难,时间拖得越久,史书上无数鲜血淋漓的典故说得很清楚了,这足以引发不可预料的种种“天变”。不过不管宋堂禄和司职貂寺如何小心翼翼劝说,陛下都拒绝了,还笑着跟宋堂禄说这种雨露均沾的事情,皇后在宫中,他可以偶尔为之,但现在皇后在娘家还生着病,他就绝对不会做了。

    宋堂禄由衷敬服。

    而且皇帝陛下每日练拳,岂会是打发光阴的无聊之举?

    宋堂禄相信世人不敢相信,当今天子在登基伊始,就已经开始为成为离阳在位时间最长久的君主,做准备了。离阳赵室最长的那个皇帝,坐了三十四年的龙椅。但那位是在三十五岁时才登基,宋堂禄相信当今天子不难做到。

    赵篆打完拳,开始小范围兜圈子散步,这个时候他都会自说自话。

    于是宋堂禄猫着腰,悄无声息后退了八步,一步不多一步不少。这个小规矩,是前任司礼监掌印太监韩生宣订立的。规矩不大,但足以让宋堂禄甚至是他的下一任掌印太监都恪守到死。

    赵篆绕着圈子,轻声道:“暂时没有官身的孙寅说的不错,各地藩王,不可兼任节度使。但是这个变动,得慢慢来,先在没有藩王的地方,增设节度副使,再过个一年半载,找两个说话管用的兵部和吏部官员,提上这么一嘴,然后从朕的大哥那边开始,添置副使,就势推广出去,也就变成定例了。按照孙寅的说法,不用太长时间,随便找个屁股不干净的藩王,让言官上书弹劾,摘掉节度使。孙寅说的人选不太妥当,火候急了,嗯,在朕看来,汉王就是个不错的对象。孙寅,年纪轻轻的,揣摩上意,倒像是殷茂春这样的老狐狸了。如果不是北凉出身,不得不继续观察,否则朕今天就可以让你恢复官职,甚至帮你预留一个崇文馆学士都没什么。”

    慢慢行走中的赵篆抬起双手搓着太阳穴,“卢升象既然当上了实权大将军,是得辞掉兵部左侍郎一职,刚好腾出位置来,让给那个跟随顾剑棠多年的那名左膀右臂,一来可以抑制广陵和江南一系出身的武人势力,偌大一个兵部,尚书卢白颉,侍郎卢升象和许拱,都是那边的人,这太不像话。再者提拔那个战功和声望都不欠缺的唐铁霜,也让顾剑棠不至于成为第二个……”

    赵篆冷哼一声,没有继续说出那个他从小就听到耳朵起茧子的名字。

    事实上他对那个老人没有太多恶感,相反在内心深处还与先帝有着不同的观感,只不过他这些年来一直隐藏得很好。否则他这辈子就别想靠近那张椅子半步了。

    但是那人的儿子,赵篆可就是真的一想到就堵心。

    这一刻,他开始真正理解先帝了。

    上一辈两人,一人君主一人臣子,一个姓赵一个姓徐。

    这一辈的两个年轻人,如出一辙啊。

    赵篆手指抵在太阳穴上,停下脚步,嗓音极轻,笑道:“世人都既羡慕又嫉妒你姓徐,所以喜欢骂你,不管你做什么,都是错的。好像没人敢来骂朕啊!既然你也觉着不能害你爹死不瞑目,怕被人骂你们父子二人是两姓家奴,那朕就让你安心去死吧。”

    赵篆突然眉头紧皱,好像在扪心自问,“如果我是站在你的位置,会不会反出离阳投靠北莽?”

    赵篆摇了摇头,不去想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哈哈大笑,止不住的快意,“可惜啊,你始终姓徐,寡人姓赵。寡人的龙子龙孙,生生世世,都还是国姓!至于你,就跟北凉三十万铁骑一起躺入史书吧。朕在你死后,一定会让那些修史的文官,送你几句‘好听’的盖棺定论。”

    ————

    北莽最东线,刚在蓟北吃了一个败仗的捺钵王京崇在一群同僚的玩味眼神中,只带着两百亲骑黯然西行,前往姑塞州。

    他那位活到古稀之年的爷爷,作为南朝乙字大姓的家主,死了。而早已耄耋之年再过几年就可以被尊称为期颐人瑞的太爷爷,则仍然在世,虽然早已不理家族俗务,甚至连南朝官场都两耳不闻许多年。这种白发人送白发人,似乎显得十分别扭。但是在西京庙堂一直给人墙头草绰号的王家,不论多大的风吹,王家终归还是蒸蒸日上的。王京崇记得少年时那场南朝人人自危的瓜蔓抄前,就有很多上了年纪的春秋遗民开始准备后事,王京崇的太爷爷不是什么第一个想着死后葬回中原故乡的老人,也不是第一个扬言要葬在南朝以此示好北庭的老人,太爷爷做什么事情,总是不急不缓,很慢性子,若是说难听一点,是随大流,是功利。但王京崇知道如果没有太爷爷在很多事情上的“迟钝”,以及在危难时刻的一言九鼎,王家别说从丁字士族一路攀爬到乙字大族,早就随便一个风浪打过来,就没了。

    王京崇有一种直觉,继任家主之位的,不是别人,是他王京崇。

    至于为何他和另外一位捺钵会在蓟北损兵折将,不是王京崇和那人真的大意懈怠,也不是什么部下战力低下,更不是离阳王朝认为的那样袁庭山选择用兵的时机地点都太过精彩。

    内幕是太平令让人捎了句话给他们二人,蓟北之战,只许输不许胜,且只许小输不可大败。

    王京崇在策马狂奔时,笑了笑。

    袁庭山也好,顾剑棠也罢,你们离阳王朝就等着吧。

    ————

    大楚旧皇宫。

    早已不是棋待诏很多年的一名青衫男子,独自走入那座废弃多年至今也未启用的院落,当年这里国手云集,而他最得意。

    他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那两只曾经无数次从中拈子去落在棋枰的棋罐子。

    他走出院子前,只能退而求其次,拿上另外两只他唯一还算熟悉的古旧棋盒。

    他轻声道:“下一次出现在太-安城外,我会告诉天下人,大楚当年没有什么红颜祸水。”

    这一日,大官子曹长卿的儒圣境界,由王道入霸道。

    ————

    南疆在外人看来那就是一个瘴气肆虐的蛮荒之地,大秦开国以来便一向将来此做官视为畏途,皇帝贬谪那些不听话又不能杀的官员,都喜欢让他们滚到这里。那么好不容易才侥幸来到这里当燕敕王而不是什么淮南王的赵炳,这么多年兢兢业业镇守边疆,严谨遵守宗藩律例从无怨言不说,先前连嫡长子的世子殿下和其他几个儿子,都从无半点荒诞行径流传北方,这就很能赢得同情了,加上赵炳素来善待礼遇辖境官员,许多抱着必死之心来此为官却又最终活着北归的文官,无一不对赵炳大为推崇,偶有江南文人拿赵炳和纳兰右慈的断袖之癖开文字玩笑,也不见赵炳有何任何恼羞,若不是那个口碑不俗的世子殿下赵铸在靖难一事上让人大失所望,也许会有更多人对南疆心生亲近,毕竟他们对赵铸的期望很高,毕竟这个年少从军的年轻人很喜欢去蛮夷部族杀人筑京观,比起淮南王赵英的英勇战死,相形见绌太多了,更别说其中还有靖安王赵珣的千里驰援以至于几乎全军覆没。

    纳兰右慈一直是个让人雾里看花的存在,有人形容他是一个本该只会在演义小说中出现的人物,传言他貌美犹胜妇人,用美色和韬略两物将燕敕王赵炳迷惑得神魂颠倒,这才乐意在南疆那地方一待就是二十年。也有人言之凿凿,那位南疆最为遮奢的纳兰先生,身边光是能够被誉为倾国倾城的贴身婢女,就有五人,分别叫做酆都、东岳、西蜀、三尸和乘履。

    南疆冬也无雪,至于能让江南名士冷到骨子里的春寒,在这里也从不料峭。

    一座高达十三层的巍峨密檐式书楼的顶楼,一名相貌俊美的中年读书人,衣衫单薄,他正在让一群莺莺燕燕帮他搬书晒书,他则仪态安详坐在一张紫檀小榻上,悠哉游哉捧书看书。

    他坐起身,把手中那本泛黄书籍放在膝盖上,对其中离他最近一名体态丰腴的年轻美人笑问道:“知道天下与你们姿色相当的女子不多,但我要多找几个也是轻而易举,最后却只有你们五人吗?”

    那绰号乘履的女子转头眼眸笑眯起成两弯月牙儿,“先生学究天人,奴婢哪里猜得到先生的心思。”

    读书人打趣道:“就你这马屁功夫,当初入了宫撑死也就是个小嫔妃的命。”

    婢女笑容愈发柔和,眼神带着痴迷,妩媚天然,“可奴婢真的不是故意说好话给先生听啊。”

    那男子笑意温醇,眨了眨眼,有些促狭道:“知道啦,你们五人都别忙了,下楼玩耍去吧,让学究天人的先生我,独自学究学究?”

    五人没有半点拖泥带水,轻步下楼。

    这个能够被人称为比燕敕王赵炳更藩王的读书人,自然只能是纳兰右慈。

    他低头看着那本当年旧友相赠的书籍,一本毫不出奇的寻常儒家经典而已,不似那精美刻本,年岁越久越值钱,这本书,时隔二十多年,恐怕送人都没谁愿意收。可论遮奢程度足以冠绝南疆的这位纳兰先生,小心翼翼珍藏了二十多年,除了亲自晒书,一年中只在两三天从檀木盒中拿出来翻阅。赵炳曾经私下询问,笑言难道他给的,还不如一本旧书?纳兰右慈只是摇头,好在赵炳对这种细枝末节,也从不介怀。

    纳兰右慈看着那本死后无坟冢的故友遗物,轻声笑道:“穷得叮当响,那好歹还有两三铜钱的撞击声,你可是可怜到连钱囊都没有。你我二人联袂游学诸国,离别之际,只有两部书的你,送了我这本。你说燕敕王怎么跟你比?他真舍得给我一半的家底?”

    纳兰右慈抬起头,眯着眼,望向天空,“酆都东岳西蜀三尸乘履,十字即十人。这就是你我的全部心血了,这些年来,确认无误的死人,有三个。失踪的有两人。还剩下五个,比你我预期的还要多一个。已经够了。为了这最后五个人,赵炳在南疆杀了数万人,你所在的北凉不说那些流民,仅是边军就死了近万人。”

    纳兰右慈伸手抚住额头,他的神情极其矛盾,仿佛既凄然又满足,他柔声笑道:“你说自有游士以来,经过数百年演变,游士不再游荡,转为门阀,国家国家,国字在前家字在后,也变成了家国家国,家字在前。你当年不过是个贫寒书生,就跟我说你要尝试一下,让天下读书人重新把国字搁在家字之前。为此,你设置的这个局,结果到头来除了那五人,世间就只有我知道了。”

    高楼高耸入云,八面来风。一阵清风拂面,纳兰右慈的鬓角发丝缭乱。

    他膝盖上那本书,传来一阵轻微的哗啦声响。

    纳兰右慈闭上眼睛,仔细听着书页翻动的声音,嘴角翘起,“你曾认真问我,‘有朝一日,忽然临命终时,你将如何抵敌生死?’我曾取巧答过,‘生死事小,知己事大。吾心安处,实实有净土,实实有莲池。’”

    春风翻过一张张书页。

    恰如那已故之人在翻书。R1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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