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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   等季逸峰把画轴卷起来,姜骅终于能问出口了,“小峰,这几日身体如何?”

    季逸峰低头:“弟子一切都好,请师父莫担心。”

    “那晚……”

    “那晚……”

    两人同时开了口,又同时住了口,彼此看看,姜骅暗暗叹口气,季逸峰复又低头,沉默片刻,缓缓出声,“那晚是弟子疏忽,遭了暗算,连累师父和师妹。师妹若是因此污了名节,弟子万字难辞其咎。”

    姜骅忙叫他不要这样想。

    “你师妹她……你也看到了,她是不在意那些的。”提起来姜骅颇为头疼,“近来她做的事你兴许不知道……”

    “弟子略有耳闻,师妹是出类拔萃的奇女子,常人难及。”

    姜骅没想到季逸峰会这么说,一时顿住。季逸峰却仿佛下了决心似的,突然抬起头来很认真地说,“师父,其实今日弟子过来,请您看画是借口,实是有话想和您说。”

    “你说。”

    “师妹她行事不拘一格,寻常之人大概难以接受,您是亲生父亲尚且为她忧虑,倘若以后出阁,恐怕……”

    正说在姜骅心坎上,“你这话很是。”他一直将季逸峰当半个儿子,此时更觉亲近。

    “师父,弟子是想与您表明一个态度。弟子看着师妹长大,深知她的脾气,更欣赏她有主见、独当一面的行事风格。之前听说京里贵门前来求亲,弟子曾为她深深忧虑,怕那等门第不知珍惜,反而作践了她,幸好您没答应婚事,弟子才暗暗松了一口气。师父,弟子自知家贫,身无长处,有些话说出来实在自不量力,可憋在心里很久了……”

    他说话的速度比平时快几分,虽然镇定自持,可能看出心绪很是起伏。姜骅不是笨的,早已明白了他未尽的话。但姜骅没有阻止,静静听着,等着他稍稍停顿调整气息,接着说下去。

    “……师父,弟子冒昧想告诉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师妹已经印刻在我心里了,一颦一笑,一言一行,有时提着画笔满脑子都是她。弟子自知配不上她,所以一直藏在心里没说出来,和师妹见面亦是发乎情止乎礼,从来没有逾矩之事,这次告诉师父,也请您别把我的话说出去,只要知道我愿意诚心诚意对待她就罢了。”

    “那你的意思?”

    姜骅倒是不明白了,他以为季逸峰表明心迹之后,会求他做主把师妹许配过去。

    季逸峰脸色已然微红,欠身道:“我只是想告诉您,无论师妹以后遇到什么事,什么人,我都会力所能及帮她助她。她宁折不弯,未来也许会遇到难事,要是她有倦怠想歇息的时候,我愿意陪她。所以,师父您别忧虑太过,不管怎样师妹还有我。她若肯接受我,我自然极高兴,但她若得遇良人,我就是她的兄长,亲人。这话,您听在耳里放在心里就是,我自己也不会让她知道。”

    说罢深深行了一礼,红着脸站在那里,脸色倒是还算坦然镇定。

    姜骅颇为动容。

    他现在三十多岁,情意上的心思早已淡了,但儿女情长之事还是通晓的,也知道小儿女相思之辗转反侧、暗地煎熬。季逸峰向来稳重少言,一心都扑在画上,他早就知道这徒弟不动情则已,一动情必然会死心眼地专一。

    真真没想到,徒弟动到女儿身上了。

    竟还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他听了很感动,也很感激。沉吟片刻,他点头道:“逸峰,我明白,我替阿萝多谢你的心意。”

    “师父不怪我浮浪就好,谢师父体谅。”季逸峰又是一礼。

    姜骅突然问:“你选择今日来说这些,是不是在外面听到了什么?”近日外头街面上有女儿的流言,他是知道的。

    季逸峰欠身:“没有。是子弟自不量力,一时冲动。”

    这样不问缘故就立刻否认,姜骅反而明白了,倒是也没追问,只更感慨于季逸峰的良苦用心,道:“别再说自己自不量力了。你所差的不过是身世,若生在富贵人家,你在画上的造诣足够你和那所谓的朱家才子较量,他那些浮艳诗词算得什么,倒被人捧成了‘京都第一公子’,仿佛我朝无人了!”提起朱家又不免生气。

    季逸峰道:“我知道出身不能选,也不恨自己生在寒门。只是条件到底摆在那里,这是改不了的,我说的只是事实。”

    姜骅点点头。对这个徒弟的人品他是放心的,为人处事上倒不必处处教导他了。之后送走徒弟,他叫过来随从询问,“外头是不是又有对四姑娘不好的话?去打听打听。”

    随从下去办事。第二日就报了回来,“老爷,外头有人议论咱们四姑娘,说她……整日……”

    “整日什么?”

    “……跟男子厮混。”

    姜骅大怒,“我就知道那练武场不成。家里是谁传出去的,查没查清楚?!”姜照在练武场训练加吃饭的事,只有自家人才知道,定是哪个奴才嘴碎往外传。

    不料随从却禀报说:“好像不是咱们府里传出去的,现在规矩严了,大家没有乱说话。小的着人打听了一圈,似乎是……七老太太家里。”

    “再去仔细打听!”姜骅很生气。

    姜老夫人也很生气,因为她也知道了外头的流言,而且她比儿子更清楚,那流言的源头就是七老太太家门。

    却不是七老太太自己传出来的,这老妇人自从红芍轩那晚之后就一直在“养病”,原是装的,不过上了年纪,又着急又担惊受怕了一阵子,在天热的时候卧床几日,没病也弄出病来了,索性便真得开始用药治疗,心安理得病下去,以逃避南北两宅的双重责难。

    她是不敢对那晚的事传扬什么,但架不住家里有个不贤良的儿媳妇。因为此事,儿子跟姜驷进京的事一时没了下文,儿媳妇就天天在家嘀咕,摔鸡骂鸭子,嫌儿子没前途没出息。七老太太看着不像,略微把艰难之处透露一点,好让儿媳妇体谅。

    谁知这媳妇回头就骂开了,“原来是为了一个没教养的贱丫头,倒把我家的前程闹没了!她自己贱,自己要找男人,干咱们什么事,凭什么牵连咱们?老太太躺在病床上又是药品又是补品,哪样不要银子,她给不给啊,老太太可是被她吓病的!”

    侯府倒是给了治病银子,但七老太太藏着没露,依旧花家里的,不好跟儿媳妇明说,忙劝她住口,别惹侯府。儿媳妇说:“还侯府?老侯爷人都没了,那算什么侯府。婆婆在家不知道,最近那侯府折腾得凶呢,又是革人又是养护院,哪里还有侯府的体统面子啊?那贱丫头还跟护院同吃同睡呢,之前革人也是她闹的,估计着是人家撞见她的丑事,被她作筏子撵出去了!”

    一来二去的,这谣言就从七老太太家里传了出去,街坊四邻知道了,外头人渐渐也都知道了。建平侯府的风流轶事谁不爱听?何况又涉及小姐,又是本家说出去的,于是乎越传越凶。

    等姜老夫人知道消息的时候,已经流言四起了,半个乐康城都在看侯府笑话。

    姜照自己不在乎,半个乐康城算什么,当年全天下人都在看侯府的笑话,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见过了西瓜之后,她真不觉得芝麻算个东西。

    不过,不在乎不等于会放过恶人。

    该算的账还是得算,而且要狠狠打击一把。

    这一点上她和祖母保持了意见统一。

    ——

    这日,姜驷正在小妾房里补眠,昨夜睡得太晚了,并非寻欢作乐,而是处于失眠状态,一直在琢磨最近接二连三的事情。

    霉运仿佛降临在他头顶,怎么事事不顺呢?

    他把目光投回到最初,最开始唐国公府向南宅求亲的时候,在那之前他还是一帆风顺的,弄了一个奉旨巡查的好差事,正游荡在各省各府吃喝玩乐,走到哪都是前呼后拥。似乎,似乎就是在他掺进南宅的婚事后,事情开始变得越来越闹心。

    到底是哪一点错了。他有一瞬间仿佛抓到了什么,可未待细想,那念头一闪而过溜走了。而后又琢磨洪九娘的事,把自己派出人去掌握的点点信息综合在一起,抽丝剥茧细细考量,寻求解决问题的办法。

    这一想,就想了大半夜,窗纸发亮也没睡着。

    用过早饭之后头疼欲裂,他感觉自己似乎真要病了,赶紧躺回到床上补觉去。

    可让他恼火的事,刚朦胧有了一点睡意,突然小妾跑到跟前来报:“老爷,老爷醒醒,外头来客人了,您得去见一见。”

    “不见,谁都不见。”姜驷用被子蒙了脑袋。

    “老爷……”

    “滚!”

    小妾吓得跪在地上,“是南宅二老太太来了,点名要您和太太出去。”

    姜驷心中一紧,她来干什么?这可真是不速之客,准没好事。气呼呼翻身坐起来,“让她等着。”慢吞吞爬下床站在当地,伸开胳膊让小妾服侍换衣梳洗。

    贺氏那边也是又意外又不耐烦,干脆称病不出。

    姜驷磨磨蹭蹭换了衣服洗完脸,坐在镜子前头让小妾给梳头,头发刚梳了一半,院子外头突然一阵喧嚣,有人吵嚷着要进来。“谁这么无礼?”小妾撂下梳子出去,沉着脸要去教训人,结果没一会,呜呜咽咽捂着半边脸回来了。

    “老爷!老爷给妾身做主……”

    张开捂脸的手,姜驷看见她娇嫩脸蛋上几个鲜红巴掌印。

    “谁干的?”姜驷披散着头发直接走了出去,站到门口一看登时意外。院门附近正带人和丫鬟们推搡的不是别人,乃是他乡下的一个族婶,拄着拐杖,花白头发,怒气冲冲正瞪他。

    “大白天还和小妾窝在房里,披头散发成何体统!还不出来!”老太太冲他喊。

    姜驷倒不好发脾气了,怎么说人家是长辈,只好步下台阶迎上去,喝退了丫环婆子们,作揖问好:“四婶婶怎么有空来,事先告诉一声,侄儿好去迎您老。侄儿是在家养病呢,所以白天神倦欲眠。”

    这老妇人在族里排行第四,守寡很多年了,乡里给她请了一个守贞牌坊,她自己也以刻板规矩著称,在姜家算是比较有威望的,跟到处依附的七老太太不同。姜驷和她行礼,她态度也未见缓和,沉着脸说:“去梳了头到前厅,总不能让我们一群长辈等你一个小辈!”

    说罢拄着拐杖,带上人走了。

    姜驷脸色难看,听说是一群长辈心里又纳罕,回屋把气撒在了传话不清的小妾身上,“不是说二老太太吗?怎么是一群!”

    待他收拾完毕,装模作样被下人搀扶进外头客厅的时候,发现来的岂止是二老太太和四老太太,还有姜家祖籍乡里的好几位老人,父辈的四个,竟还有个爷爷辈的,全都不带笑容坐在那里。而二老太太身边还站着孙女姜照。

    姜驷眉头微皱,怎么,贺氏那蠢妇又把事情搞砸了?!

    明明是他吩咐贺氏去请族老们,怎么他还没来得及动手,这群老家伙跟着南宅的老夫人一起登门了。咳,清了清嗓子,他心事重重上去给各位长辈问好。身子却挂在下人身上,推说是病体孱弱,无法行礼。

    姜老夫人似笑非笑,“免礼吧,我们正经清白之人,受不起你的礼。”

    这话可不好听。南北两边撕破脸,姜驷也没留情面,“二婶子上次打了我家的下人,几个重伤的到现在尚未下床,这也算正经清白之人么?”团团朝几位长辈道,“二婶子来者不善,敢问各位长辈也是一起来兴师问罪的吗,我却不知我犯了什么大罪,能劳动各位舟车离乡。”

    除了老夫人和先前闯内院的四老太太,其余族老脸上都闪过尴尬之色,没人接话。

    四老太太道:“他们都是你从乡里请到乐康的,你倒问起他们来。”

    姜照插言笑道:“四祖母别生气,想必姜大人不知此事,都是大太太一手操纵的,蒙骗各位长辈前来,还蛊惑他们到我家去问罪。听说大太太私下送了不少东西做贿赂,也不知是真是假。”

    姜驷厉色:“大人说话哪里由你插嘴的分!似你这样不顾尊卑上下,非议污蔑长辈,族老们罚你理所当然,需要贿赂么?您说是不是,五叔?”

    被点名的老头垂眼摸了摸胡子,没搭腔,神色略有挣扎。

    姜驷暗暗骂贺氏,除了四老太太不是他们请的,其他人都收了钱才来到乐康主持“公道”,只不过最近因为洪九娘的事他一时分不开身用他们,怎地这些老头子就转了风向?定是贺氏办事疏漏,被南宅钻空子了。

    姜老夫人沉声道:“阿萝说的都是我查的,正是事实,你被揭了底细恼羞成怒,冲她发火也没用。几位族老秉公严明,怎会被你一点蝇头小利打动?礼物如数奉还,偏私他们绝对做不到。”

    说罢就叫来人,厅外立刻走进来六个南宅仆人,个个手提肩扛,金银细软八宝锦盒一溜排开摆在地上。老夫人道:“数数吧,都是你媳妇送出去的,物归原主你可清点仔细了,别回头说长辈贪你的东西。”

    姜驷眼皮直跳。怪道他进来时看见一群奴才扛东西,还纳闷是做什么的,原来……转目看几个收礼的族老,有的神色木然,有的一脸肉痛,但就是没人跟他目光接触。

    定是被南宅暗地要挟了。

    不然这群乡下老家伙多爱钱,怎会把吃下去的东西再吐出来!可南宅是怎么知道他请族老来府城的?

    ……准是贺氏。又骂了贺氏一句。

    场面却还得撑,“二婶子,这些是我家里送出去的没错。”到此时抵赖却不成了,不能丢脸又输阵,“但是我身为小辈,平日里孝敬各位族老宗亲本是寻常,怎么被您一说就成了贿赂?我为官这么多年,政绩多大不敢说,但两袖清风四字是绝对当得起,在外尚不做行贿受贿之事,岂会回家让自己着污。二婶子要整我可别挂带各位族老,只管冲我来。”

    姜照暗笑,可真是厚脸皮,竟还敢说自己两袖清风。

    他要两袖清风,满朝官员都能清廉的彪炳史册了。

    姜老夫人才没耐心跟侄子纠缠拌嘴,直接让族老们开口,“各位兄弟说说话,贺氏送东西给你们,是否交代过什么?”

    几个族老面色挣扎更甚,吭吭哧哧。

    四老太太开口就骂:“别给老姜家丢人了!再吭哧,我回去告诉你们儿子孙子,让你们一辈子受儿媳妇孙媳妇鄙视。不就是几两银子几匹布,倒把你们老子爷的脸面都买去了,还不快说!”

    这是个从年轻泼辣到年老的妇人,威风了许多年,很是让兄弟妯娌们头疼。几个族老都不敢得罪她,艰难吭哧一会,相继开了口。

    “贺夫人派人跟我说,到了城里见着南宅的人,一定要帮忙把他们压住,把四丫头从族里除名。”

    “还贺夫人?那是你侄媳妇,叫夫人不嫌丢脸?”四老太太把开口的族老骂了一顿。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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