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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logo,一阵沙沙声和白色的噪点过后,一片黑色的画面中缓缓亮起了片头,随着絮絮叨叨、精神亢奋的电话留言念叨声,电影正式开始了。
“亲爱的迈克,当然是你,除了你他们还能派谁来?”
随着这语气激动的独白,几张有新闻风格的抓拍照片在全黑的背景中呈现、放大,然后又一闪消失,影评人们隐约看清了最上头的一张照片:一个患者在病床上对着镜头露出了一副苦相,身边站着愁眉苦脸的家人。
“还有谁能值得信任呢?我知道你一路远来肯定风尘仆仆、满腹牢骚,只想把这事儿快点了结……”
又是闪回画面,绿叶logo,几张报纸,黑体大写字母写着标题:‘患者诉u/north化学品公司,旷日持久的诉讼何时是尽头。’在标题栏下,刚才的照片赫然在目,但已经有些模糊。
这段作为开场的独白颠三倒四,没什么逻辑,可以很轻松地听出来,说话的人精神状态可能有一定问题,并不是那么的稳定和清醒,他喋喋不休地描述着自己的某次顿悟,在人行道上忽然发现自己是肯纳、巴赫和莱迪恩这家律师事务所的‘排泄物’,是他们的有毒物质之一,他做的一切事情都是为了帮助大公司继续祸害人类文明,就像是除草剂、重金属物质——而随着他的话语,许多画面不断地闪现出来,律师事务所的名字出现在报纸标题里,受害人的照片,当他说到除草剂时,‘除草剂致癌’的标题也恰到好处地在报纸上闪现,而敏锐的影评人已经从他的话和画面中拼凑出了整个背景故事的来龙去脉:这个律师应该是肯纳、巴赫和莱迪恩律师事务所的资深律师,正为u/north这个有权有势的业内大公司代理打官司,应付因为除草剂致癌而来的旷日持久诉讼战,而他本来就有精神病史,被这个任务压得有点复发了,迈克尔.克莱顿正要出发去为他收拾烂摊子。
虽然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在持续不断的痛苦手术中,罗杰.艾伯特的身体也变得十分虚弱,但他的头脑反而因此更为清醒空灵,除了这些表面的信息以外,他还毫不费力地捕捉到了潜在的表现手法:随着时间的过去,新闻在报纸上占据的篇幅越来越小。很明显,有那么一度,媒体已经不是那么关注这宗案件了。
“我对我自己说,‘这种强烈的感觉就像是我今天见识到的那些东西一样,但它必须等待,它必须经受时间的考验,它必须等待它的时刻到来。而我相信,时机已至,就是今天——’”
背景音乐逐渐加强,一副‘现在’的画面已经渐渐地出现在了人们眼中,一个实习生悠然自得地拿去了一叠文件,推着小推车走向了灯火通明的会议室,旁白也越来越激动,当音乐达到□□时,猛地一个闪回,一张照片出现在了屏幕中:发白的、陌生的胖脸上,双眼紧闭,照片的背景可以看到停尸台和一些解剖工具。影评人不费吹灰之力地就理解了这个镜头的寓意:在影片一开场,旁白人就已经死了,或者说在影片中的某一个节点他肯定会死,他的死也许就是情节的关键。
“诉讼、大公司、致癌。”罗杰在手头的小纸片上草草地写了起来,“富有激情的开场,和《谍影重重》的风格有些不同,但本质还是一致。”
这是他的一种习惯,凡是在这个放映室里看艺术片,罗杰总是会随手写着这些思路,毕竟艺术片和商业片不同,集中导演、编剧智慧的点会有很多,光靠脑子记那就太累了。
有过这些铺垫,当会议室里,一个律师把手机交给西德尼.波拉克,告诉他这是记者电话,记者想要知道案子的最新进展时,影评人并没有一点理解上的困难,反而是纷纷敏锐地意识到,事情肯定在那通电话留言以后出了变化,否则记者不会忽然间又盯上了这个案子,他们的兴趣本来已经渐渐消失了。
草率地应付了这通电话以后,西德尼气场十足地扫视了一下会议室,“该死的,凯伦.克劳德去哪了?”
镜头流畅地切换到了洗手间里,刻画着u/north字样的公文包被摆在洗手台上,暗示了女主人的身份,水龙头没关,凯伦的状态看来并不是很好,而接下来的一个俯拍镜头也证实了这一点:由上到下,从头顶开始,带了褐色的发根,没有光泽的蓬乱金发——染的,发根揭露了这一点,而且主人的状态看来并不是特别好。
一只手动了,凯伦伸出手拨开了遮住脸庞的发丝,她乏力地抽了一口气,睫毛闪了一闪,无神地看了镜头一眼,又合拢了。
不论是因为抬手而暴露的腋下汗痕,还是她稀少却又真实细腻的表情,都是把信息如同一桶水一样地扑向了观众:凯伦看起来似乎有点年纪了,起码不是20多岁的青春少女,她的年龄感不强,没有年轻人画老妆的违和感——但看来毫无朝气,事实上,凯伦看来衰弱、绝望,濒临崩溃,她的气场是如此的富有感染力,丝毫也不做作,仿佛是在转瞬之间就把观众拉入了戏里,不由自主地揣摩起了这个人物。她为什么这么衰弱?她们要输了官司吗?凯伦在u/north是什么职位,这件事对她影响很大?接下来她会崩溃吗?
罗杰.艾伯特也是这么想的,他的呼吸声要比平时缓慢,注意力极为集中,衬衫下,皮肤上站起了鸡皮疙瘩,一种从业多年培养出的直觉电光火石地划过脑海,这种战栗感他很熟悉,也非常喜欢:这是看到好片,遇到好表演时罗杰所特有的一种反应。
足足慢了一秒多,思绪才跟上了直觉,罗杰眯起眼,有些震骇地意识到:凯伦.克劳德——凯伦.克劳德,就是珍妮弗.杰弗森!
珍妮弗没有毁容出演,她应该也是带了妆的,并不像是《prada》一开始的素颜,可以说她的脸并不难看,要说是美貌也未为不可,但任何一个注视凯伦的人都不会注意到她的美貌,他们首先想到的是她的绝望,是对于她状态的好奇,是——
罗杰又一次地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有时候你就是会遇到这个问题,人类根本无法用言语来形容那些最天才的表演,他们在这门艺术中表现出的精妙天赋,那种富有诗意的演绎方式……这是一种你只能用诗意去赞颂的感动,如果单单是莫妮卡.贝鲁奇在《西西里的美丽传说》里展现出的肉.体之美,那也许还能付诸笔端,但这种平凡普通的角色,这种抑郁深邃的情感——罗杰不知该怎么说了,凯伦一句话也没说,但她传递出的是无言的呐喊,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对绝望的注脚,你既不会意识到自己在看电影,也不会意识到扮演她的人是哪个大明星,你注意到的只是凯伦,只有凯伦,在所有的绝望之中,还有一种异样的紧绷感拉扯着你的注意力,吸引着你的心跳,让你根本不会对长久的静默长镜头感到乏味,凯伦还一句话都没有说,但她的表演似乎已经完全说明了一切。
凯伦注意到了自己衬衫上的一团糟,她用手搓了搓汗湿的腋下,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四周:她在寻找香皂,她在寻找一个体面出场的方法,她想要掩饰自己的脆弱,然而就在这寻找中,她的眼神重新迷茫了起来,像是又要沉浸回自己的内心世界里,静静地绝望下去。
门外传来了一些响动,凯伦神情一动,戒备地挺直了肩膀,她像是忽然回到了现实,骤然发出一声长叹——就像是溺水的人死命抽吸一样,让人毛骨悚然,随后,她抽出一叠纸巾,开始死命擦拭着腋下的汗水。
镜头转开了,随着粤语的电视声,一间凌乱的华人汽修店兼地下赌场渐渐地清晰了起来,罗杰注意到了丹尼尔的剪影,但他尚未完全投入剧情,而是把握短暂的间场过度期,震骇地想着:“她……又换了一种表演方式?”
“不,不能说又换了。”罗杰随后又否定了自己,“她演技里有一种锋锐的地方,和《prada》一脉相承,在《第五个莎莉》里有几段戏也用到了它,这应该是她本人熟悉、喜爱的一套表演技巧,而且在近几年逐渐成熟起来,有自己的特色,和她的《芝加哥》、《恋恋笔记本》不同,那些表演方式刚出场就很成熟了,但和这一套比,高下显而易见,不是说那种不好,而是和这一种比,不论是洛克希还是艾丽似乎都少了一分感染力——没有那种直击灵魂的力度,对,可以说是少了灵魂!”
而比起《第五个莎莉》时炫技式的演技,凯伦一出场,就用先声夺人的感染力,和不知如何去形容的表达能力镇住了罗杰,几乎是——他估算了一下——最起码20秒的长镜头,动作很小,没有对白,完全的独角戏,但凯伦这个人物已经完全立起来了,甚至是吸引了绝大多数的注意力,让观众脑中凭借已有的信息自行推算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这女孩已经退步,《第五个莎莉》就是她的高峰……关于j.j的这些说法完全被这个长镜头击溃了。”罗杰不禁收紧了铅笔,他忽然注意到自己一字未写:他已经完全忘记了还有书写这回事。“看过凯伦的人都会承认这一点,对于她这样的演员来说,《加勒比海盗》真是让人心痛的浪费,不过,如果有任何人在《加勒比海盗3》之后敢于轻视她的话,凯伦肯定会摔他们一记响亮的耳光,《迈克尔.克莱顿》完全是珍妮弗演技的新高峰,她原本就已经极为优秀了,难以想象,在这部影片里居然还能给我一种‘她开窍了’的感觉……”
及时收束思绪,压下了震骇,罗杰知道自己有足够的时间来分析珍妮弗的转变,当务之急是全神贯注地欣赏丹尼尔.戴-刘易斯的表演,他在座位里挪动了一下,抿着嘴感觉着自己的心跳:就像是刚要见到心上人的初恋男孩,他的心完全被喜悦和期待充满,病魔带来的痛苦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罗杰就像是进入了无病无痛的天堂幻境,精神上巨大的欣喜和满足压制住了所有不适,他屏着呼吸,注视着丹尼尔的轮廓从模糊变成了清晰,注视着他英俊的脸庞上深刻的、沮丧的线条——
仅仅是这么一眼,罗杰就已经完全能够肯定,这绝非是丹尼尔的失手作——事实上,一个欣喜的声音,属于罗杰那早已失去了的健康的躯体,就像是刚遇到电影时那个年轻而活跃的罗杰所发出的声音,正在他的脑海里欣喜地狂叫着,“杰作!杰作!毫无疑问,足以写入电影历史的殿堂级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