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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去求陈皇后和太子殿下。
在她看来,这是一个荒谬到绝处的笑话。但是上官云很认真,抱着她的手,软语恳求。
她便没了言语。
口吃的转述了姐姐的要求,她听出刘陌答话里漫不经心的不在意,忽然就有点恼。
无论如何,有一个喜爱你的女子,肯为你做到这个地步,哪怕你无意欢喜,也不该如此轻忽。
那个时候,她只当他是这个国家的储君,是上官云欢喜的男子,所以可以轻易的这么想。可是到了后来,上官云失踪经年,重新出现在他们视野的时候,少年时的这段往事,就变成了心中的一根刺,隐隐的扎着她的心思。
而她无法消解。
可见,人,身份变了,心情变了,世界在眼中也就是不同的模样。
而彼时,在清欢楼的雅阁里,刘陌仔细审视着她,慢慢道,“上官小姐向来是这样看世情的么?”
她不解他的意思。
陛下旨意到达上官府邸的时候,她愕然。临别时刘陌意味深长的目光闪过脑海。
回过头,看见上官云幽怨的眸。
忽然觉得尴尬。
纵她无意于此,而上官云欢喜的那个少年,最终选定的妻子,是她的庶妹。
那犹如,甩了上官云一个巴掌,丢的不只是脸面,还有心。
可是,那时候,她的身份,已经不是上官云能够轻易发作的了。
两个妹妹先后聘给当朝最优秀的皇子,上官桀喜忧参半,在府中新起了两座绣楼,供她们居住。一时间,供奉优渥,下人亦不如从前怠慢。而她住在那座繁华绮丽的绣楼,心思却有些紊乱,茫茫然,不知道前途何处。
她于自己的生命轨迹,有着极清晰的预见。可是,刘陌突如其来的选择,彻底打乱了她的预计。她不知道,她是否适合那十丈软红的宫廷,会不会勾心斗角,能不能得到日后皇帝夫君的爱宠……
审视自己,连自己都觉得,身上的色泽,有些黯淡。
而那个有着温和笑容的少年,那么好,那么明亮,那么俊朗,她真的,配的上他么?
她如此质问自己,却也不得不承认,彼时,她的心里,有着异样的欢喜。
那个天生站在众人视线最高处的少年,于长安城云集的女子中,独独选中了她。让她午夜梦回兜兜转转的想起,怎能不有着一丝隐秘的欢喜?
可是,她料不到,有朝一日,她会在自己的闺房里看见她。
那一日,她在绣楼弹琴,听见窗棂轻轻被扣响,第一次,她以为自己听错了。第二次的时候,她推窗去看,却不料看见了他。
那个她从不曾料到会出现在此的少年。
“殿下怎么会来此?”她忍不住问道。
她一直远远的望着他,看着他想给众人看到的模样。看似温和,骨子里却一片疏离。那一日,她第一次看到另一个刘陌。
也许,这才是那个真正的刘陌。
又羞又恼,怕被人看见。
可是,心深处,还是有着淡淡的欢喜。
从此以后,这个人于他,不再是遥不可及的人物。
他将是她的夫君,这辈子,最亲近的那个人。
每一个女子,都希望邂逅一场美丽的爱情。她的意中人,须是个英雄,年轻,俊朗,能为她遮风避雨,能护她一世安宁。
她不知道,日后,她能与他走到什么地步,可是,至少,刘陌的确是个很好很好的少年,好到,你纵是有心挑他的毛病,也挑不出什么。
哥哥在门外找她,她像是受了惊的鹿,不肯让人见了他,让他在屏风后藏起。
哥哥说,他愿意效忠太子,效忠她这个未来的太子妃,未来的未来的皇后。
“后宫之中,素来妃嫔相欺。妹妹若无外戚相匡,定要吃亏了。”上官桀皮笑肉不笑的道。
她无力的闭了闭眼,心志一灰。不是不知道宫廷险恶,但被人挑明了车马,还是对未来一片恐惧。
记得刘陌在后面听,她不敢妄动,敷衍着送走了哥哥。回头看屏风后一阵寂静,忽然泛起小小的失望。
他,如同来时的悄无声息一样,走了吗?
掀帘而入,撞进那双漆黑锐利的眸中,彼此都是一怔。
他略微放柔了神情,忽徐徐一笑,意味深长道,“我的妻子,我自己保护。”
那一笑,便将他凌厉的神情柔和。伴着他宣誓般的话语,让她整个人激灵灵一怔。
仿佛,久旱的花草逢了彻夜的春雨,闪电照亮了天空。
而她梦中欲求而不得的,不正是一个,肯无条件护她周全的人吗?
那一瞬间,她不知道,他的话语有几分可信性。娘亲临终时,嘱咐她,“天下男儿皆薄幸。”
而无情最是帝王家。
她不知道她能信他几分,可是,那一刹那,她忽然对未来生出了一些信心。
她想要相信,他们可以执手白头,相守到老。
元鼎五年末,皇家遣人往上官府邸纳采问名。
元鼎六年正月十五,,太子刘陌迎娶上官家次女上官灵。因为是嫡妃,着衮冕九章之服,行亲迎之礼。长安百姓翘首观望,婚典盛大,一城的火树银花。
彼时,她在绣房中上着初妆。嫂嫂掀起帘子进来,看着镜中映出的姣好容颜,赞了一声,“灵儿真是漂亮。”
她嫣然一笑,任侍女为自己以纚束次,插上一尺二寸长笄。再漂亮,如何胜的过上官云?只是今日,她要嫁的,是大汉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男子,自然溢美无数。
“二小姐。”侍女微笑着上前,捧出备好的玄色纯衣纁袡礼服,“这是卡门衣坊特意为未来的太子妃缝制的嫁衣呢。”迎风抖开,果然华丽无匹,眩了一室人的目。
一个女孩子,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日,就是她的今日了,她想起那个修眉薄唇的少年,容颜俊朗,暗暗的红了脸。为他对镜装扮,为他披上嫁衣。对着镜子一照,房中众人皆叹。连她自己都怔了一怔。
那是那个平凡的自己么?
嫁衣清艳,面染红霞,分明是个真真切切的美娇娘。
嫂嫂扑哧一笑,牵起她的手,柔和道,“灵儿真是好福气呢。能觅得太子殿下那样的夫君。今日洞房花烛,可要好好品着呢。”
她呆了呆,随即烧红了脸,不依道,“嫂嫂胡说些什么呢?”却又忍不住抿着唇笑,轻轻低下头去,看见身边奴婢捂唇淡淡偷笑。
帘外,喜娘道,“上官小姐,吉时已到。”
她深吸了口气,扶着侍女的手,慢慢的走了出去。
从今以后,她就再也不是上官府毫不起眼的庶小姐。她将站在刘陌身边,和他一起,共同面对所有的风急浪险,同进共退。
三书六礼,宫车迤逦。偷偷把眼瞧身前的少年,他的侧脸弧线优美,唇边噙着淡淡温和的笑纹,舒心而又安定,一如往日。
他就没有一点开心么?她忽然生出了一点惆怅。一颗待嫁女儿心,飘飘荡荡找不到着落。
太子大婚,礼仪繁重。在宣德殿,交拜天地。庄严的殿堂,殿梁挑的很高,空旷而又寂寥。首座上的帝后,陛下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陈皇后面上却泛出淡淡的欣喜,听着司仪高声的喊,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身边的那个少年身形稳重,她依在他身边,心中安定。敬告太庙,将上官灵的名字,誊在了皇家族谱中。
从此之后,刘陌的妻子,就是上官灵。上官灵的夫婿,就是刘陌。命运的三生石上,两个人纹理相绕,今生今世,再也分不开痕迹。
博望殿里,惜止捧来了烛台,喜庆庆的燃烧,恍如白昼。“太子殿下还在前面饮酒,请太子妃稍候片刻。”
她怔了一怔,“太子殿下不是不能喝酒么?”
“呵呵。”惜止捂唇笑了笑,慧黠道,“再不能喝,大婚的时候,也是要喝一些的。太子妃放心,殿下饮的是果酒,不会有事的。”
她觉得,还没降下去的热度,又慢慢燃烧上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一个时辰。刘陌终于回转,挥退了宫人,转过身,看向了她。两个人面上,都有些红。
她扑哧一笑,道,“殿下。”
“嗯。”他心不在焉道,“以后没别的人在的时候,你就不要叫殿下了。听着太生疏。”
她轻轻的点了点头,这是第一次,彼此靠的这么近。近到,他的气息淡淡充盈她的鼻端。
他俯身,似乎要吻上她的颊。她害羞至极,轻轻的闭上了眼。却听得身边人霍的起身,走到殿门处,掀起帘子,淡淡道,“你们出来吧。”
窗外果然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片刻后,一个少女顽皮道,“哥哥,我们在听窗哦。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吧。”
刘陌抿唇斥道,“还说,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少女嘻嘻哈哈的笑,而她,脸颊早已烫的不能见人。偷偷瞧出去,穿着纯色衣裳的宫装少女,以及数个男童,慢慢的走远了。
那个少女,自然是最受帝后宠爱的悦宁公主了。至于那两个孩子,她后来知道,是长信侯柳裔养子柳宁,以及大司农桑弘羊长子桑允。他们的父亲,都和长门殿里的陈皇后有金兰之交。
帐子渐渐掩下。
再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明了。他已经不在身边,惜止轻轻的禀道,“太子殿下怜惜太子妃,说让太子妃多睡一阵子,等一会儿再去长门殿请安,皇后娘娘不会怪罪的。”
她呻吟一声,觉得尴尬到无处可躲。
“这是殿下吩咐让太子妃服的药。”惜止道。
“这是什么药?”她淡淡问。
惜止屈膝道,“殿下吩咐御医署,照每日里送到长门的汤药,同样送一碗到博望殿来。”
上官灵心中一苦,却不动声色的点头,乖巧的喝了药,暗暗的,在心头埋下了一棵刺。
刘陌,是什么意思呢?
任由惜止为自己换上衣裳,挽好发髻,沉默的出了殿。刘陌在殿外等候。少年夫妇见了面,彼此都红了面。
“娘亲说,你年纪还小,这时候受孕,对身子不好。”出乎她的意料,宫车中,他主动解释道。
她怔了一怔,五味杂陈,脸上却禁不住有了笑纹。“劳殿下牵挂了。”她轻轻道。
博望与长门不远,还没转个心思,就已经到了。陈皇后身边的绿衣女官迎出来,微笑道,“陛下一早就去了宣室,娘娘倒是刚刚起身不久,还在念叨着殿下呢。可巧,殿下就来了。”
她听见身边的夫婿淡淡的哼了一声,似乎有些不悦。怔了一怔,却没有猜出为何。
翠色衣裳的少女探出窗,笑吟吟的喊了一声,“哥哥,”乌溜溜的眼珠又在她身上转了一转,友善唤道,“嫂嫂。”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仔细的看这位大汉第一公主,当年在临汾,陛下与公主相继回来后,她和姐姐,就慢慢淡了形迹,所以只是远远见了几次。如今看,公主清艳的容颜承自陈皇后,却比陈皇后多了一份活泼张扬。悦宁拉着自己的手,窃窃道,“昨日晚上……”
她轻轻偷笑,转眸道,“不告诉你。”却怕悦宁心中不乐,又逗她道,“等公主也嫁人了,也就知道了。”
悦宁公主怔了一怔,慢慢的敛了笑纹。
“好了。”殿上,陈皇后望过来,淡淡道,“早早不要缠着你嫂子。”
行了问安礼,又道了些家常,陈皇后最后吩咐道,“从今以后,你就要自己好好过了。”
是呢,从今以后,这未央宫四十八殿,就是她的家了。是盛开是枯萎,除了她自己,还有人在意么?
她想,她的夫君,多少是在意的吧。她是他的妻子,单凭这一点,普天之下,已是最亲近的了。
多年后,她回想起少年新婚燕尔的时候,尚能嫣然一笑,那时候不曾看清的,在岁月的磨洗下渐渐凸显出来,那时候理所当然知道的,却渐渐不知道丢失到哪个角落里去了。
之后,陈阿娇忙于农桑事,她作为儿媳,也陪着看。
这个传奇的女子,如今,是她的婆婆。
她素性机敏,慢慢的看懂了区田代田之法的好处,啧啧称奇,不免问到,“娘娘是如何想到这些的?”
陈阿娇恍惚半响,笑道,“也许我本来就知道呢。”
走出了长门的陈皇后,专著着那些农桑事之时,身上有种特殊的光彩。那种光彩不同于平时,就好像,她在心中偷偷评估,就好像,鱼儿终于见了水那样,灵魂生动。
而这样的变化,究竟是因为,陈皇后能以闺阁之身,行惠利天下之事,还是因为,她所行之事,能襄助宣室殿上的帝王?
或者,两者皆是吧。
每一个女子,都可以为了她所爱的那个人勇决,她想。
可是,她心里渐渐有种绝望,她自负机敏,可以将每样事情学的惟妙惟肖,却永远学不到陈皇后那般,沉思之间,定策可利江山百姓。
“每一个人有每一个人的不同,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好。”刘陌心思敏锐,慢慢猜到枕边人的心思,安慰她道。
“可是殿下喜欢的,是和娘娘想象的女子吧?”她想脱口问,却最终,没有敢说出口。
那时候,她与刘陌相识已有数年,为夫妻也有些时日,自问,猜的到一些他的心思。可是,她不能问出口,眼下的生活太平静幸福,她不想因为自己而打破。
元鼎六年三月,上官云不愿嫁齐王刘据,私下逃婚。陛下大怒,封锁全城搜索上官云,她也遭了迁怒,禁闭在博望殿。
姐姐,原来是这样爱太子殿下啊。她坐在博望殿中,慢慢想。忽然间,心就一酸。
可是,她也爱他啊。她想,真拿心来剖一剖,她的爱,不会比上官云少。但,若她是上官云,她是不敢逃婚的。
天子一怒,流血漂橹。她上官灵太渺小,渺小到,喊不出一点点声音。
刘陌安慰她,“总是有办法的。”
陛下正在气头上,这时候,只好暂时观望。
她心思麻乱的点点头,这个少年,曾经淡淡的道,“我的妻子,我自己保护。”事到如今,她信他赖他,无论如何风雨,他总能护她安好。
“可是,你有没有一点爱过姐姐呢?”她叹息一声,终不能问。
无论答案是否,都是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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