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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拦住了她,她是一位狡黠的老妇人,忠心耿耿,视安忒亚为亲生的女儿。她见到女主人如此悲痛,心里立刻升起了对多洛斯的仇恨之情,想出一条毒计。
“女儿哟,”老妇人说,“请你冷静下来,细细听我讲!你杀了他,对国家全无好处,你的父亲醒来后,说不定还要大大地怪罪你。就让他跟着奇里乞亚的使者走吧!既然他自称神的儿子,那么必然要比三个王室宗亲更加尊贵,我们就把他单独献给奇里乞亚的国王,还有那凶神恶煞的厄喀德纳,这是谁也挑不出错的。”
安忒亚怒气渐消,她迟疑了一会,就认同了乳母的计策。
“你说得很对,只怕他还不肯走,这骗子。”安忒亚暗暗地思索,“你去我的箱箧里翻找出熏香,那是我的女友,西摩伊斯河神的女儿送予我的礼物,只要点燃熏香,便能使最伟大的英雄也陷入睡眠,我们连夜就把这事办妥。”
嘱咐完乳母,安忒亚披上斗篷,匆匆来到了菲律翁的住所。他是八名英雄中最富盛名的一位,因此,她要让他也做了这件事的共犯。
菲律翁见了连夜赶来的公主,十分惊诧,他还没来得及询问原因,安忒亚已经扑倒在他的面前,抱住他的双膝,哭求道:“阿尔普斯的儿子呀,当着你身为神祇的父亲,以及你高贵母亲的面,我恳求你拯救这个国家!”
接着,她将占卜的结果,以及自己笃信的推测告诉了菲律翁。望着英雄惊疑不定的神情,安忒亚说:“你听我说,阿尔普斯的儿子,我愿以我死去兄长的名誉,以及我自己的名誉,向你保证神谕的真实性。千真万确,阿波罗就是那样回答我的!我用这双手,代替请求的橄榄枝,我用它们抚摸你的双膝,请你把这个骗子带走吧,就让他为了自己的谎言付出代价,让他葬身厄喀德纳的毒口,免除我们的祸患啊!”
菲律翁沉默不语,内心里,他实在不愿相信这是真的。他想起少年巧夺天工的画技,真如鬼神附体一般,怎么赞美也不为过;想起他身上的奇异衣物,那无缝的布料,也是凡间所没有的;又想起他美丽朦胧的微笑,民众热切地爱他,不就是因为他善良柔软,待人那样和蔼可亲吗?
可阿波罗的神谕,是比这一切更沉重如山的铁证,菲律翁不得不相信,他必须相信。
他扶起公主,低声说:“我答应你,公主,就这样做吧,如果这是神的旨意,那就这样做吧。”
安忒亚心满意足,并且感激地笑了。她立马传唤奴仆,勒令他们整理多洛斯从她父亲那里得来的所有财物,就作为骗子的陪葬品,与他一同送到奇里乞亚去。
然后,她下到监牢,摘下面纱,释放了两名无礼的使者。即使是克索托斯的傲慢鹰犬,也为安忒亚的美貌张口结舌,她站在那里,甚至照亮了昏暗的牢房。
“我已经给你们挑好了一名祭品!”公主厉声宣布,“他的身份尊贵,更甚于王室的子女。那少年是神的子嗣,为了光荣的理想,甘愿为这个国家献身,履行我父亲的承诺,使你们的国王平息怒气。”
她奉上丰厚的礼单,里面包含了十件锦袍,十头牡牛,十只炊鼎,另外又有五塔兰同黄金,五块地毯,五尊光耀灿灿的三足鼎。使者见了这昂贵的随礼,皆瞪大了眼睛。
安忒亚吩咐说:“你们就带走他罢!他的名字是多洛斯。此外,为了保护这份赠礼,阿尔普斯的儿子,伟大的菲律翁也要随着你们的船只一同航行,这彰显着我们对奇里乞亚的诚意。”
使者心悦诚服地低下头,无有不应。早先前,他们还以为自己要死在这里了呢,现在,既得到了出身高贵的祭品,又有丰富的财帛随行,他们没什么好抱怨的。
熏香冉冉,在无知无觉的昏睡中,谢凝被老妇人连着毯子卷了起来。正要把人偷偷地扛出神庙时,乳母看到了床头的画本,出于对美的向往,她心中陡然生出一种贪欲,于是,她擅自把画本塞到胸口,一溜烟地跑向海岸。
神谕是不可忽视,也不可耽误的,菲律翁深知这一点,因此,他早早跳上了奇里乞亚的海船,只等着押送多洛斯。
火把闪烁的掩映下,他看到老妇人扛着一卷毯子,朝这边走过来,眉心不禁显出深深的褶皱。
“交给我吧。”他说,他不能批评安忒亚的做法,对待神谕认定的骗子,这样的对待已经是非常温和了。
乳母正要离去,菲律翁眼尖地看到她胸前的衣襟,英雄忽地伸出一只空余的手,不容抗拒地揪住她的衣领。
“老人,不要做会使你后悔的事。”他阴沉地说,“那不是你的东西,纵然他是骗子,也不能证明你的偷窃行为是正确的。”
顿时,乳母羞愧得满面通红,她急忙拿出画本,连同上面插着的笔一起,交到了菲律翁手上,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有河神的儿子坐镇,西风送来一股平稳的大浪。载着谢凝,奇里乞亚的船舶很快启航,船帆满胀,箭矢一般驶向他们的目的地,而艾琉西斯的民众还不知晓这件事,国王埃松更在昏迷当中,无法评判安忒亚雷厉风行的处置结果。
海浪哗哗作响,谢凝是被晃醒的。
咋回事,他迷迷糊糊地想,王子变青蛙,床铺变摇篮?还是说地震了,我正搁床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地颠勺呢?
“你醒了。”
旁边传来低沉的男声,谢凝费劲地睁开眼睛,登时觉得头痛欲裂,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然而他看到的,却不是睡熟了的床榻,以及神庙的穹顶。
我这是在哪?他蓦地警惕起来,发现菲律翁就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手里转着一把匕首。
你怎么在这?这个地方为何这么黯淡?又晃,又有一股咸涩的海味,风中还传来发酸的木料味道……
反应过来,谢凝一下瞪圆了眼睛。
……我在船上?!
“你不是潘神的使者,”菲律翁慢慢地说,“阿波罗的神谕已经揭示,你不是任何一位神明的后代。”
谢凝正惊惶间,一听见诸如“阿波罗的旨意”“不是”“神明”“使者”之类的词汇,心里便凉了半截。
第二只靴子,终究落地了。
确实,我不是所谓的神子,那个浆果能治病,算我撞了大运。在你们这骗吃骗喝了三个月,就当我是没志气的米虫吧!总之,我也没有能在野外求生的一技之长……真相就是真相,早晚会有被戳破的这一天的。
但是,谢凝心里仍然闷闷地发疼。
他找不到回家的路,在这里过了三个月,早已不自觉地把感情都寄托在了这个善良纯朴的都城。他真心为人们的肯定和喜爱而感到快乐,他同样不会忘记,在他潦倒无助的时候,是老国王接纳了他,给了他一个容身之处。
“安忒亚公主做出了决定,”看见他眼睫颤抖,菲律翁接着说,“她决心放逐你,让你代替她的宗亲,去往奇里乞亚。”
艰难地在脑内翻译完这句话之后,谢凝简直五雷轰顶,目露惊骇之情。
安忒亚要把我送到奇里乞亚?她……她这就把我当做祭品送出去了吗,仅是一晚上的时间,她就把我送到通往奇里乞亚的船上了?
你们、你们怎么不讲道理啊?!
他满心悲愤,只是吐不出一个字。
论情论理,安忒亚都是国王的女儿,自己虽然没有直说“我就是神子!”,但也顺水推舟地受用了这么久的人情。在这个奴隶制的社会,她是真的可以仅凭一句话,就把自己逐出都城,在外头等死的。
现在还能怎么办呢?船开了,他们正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飘荡,身边还有一拳可以打死一头牛的猛汉看守……谢凝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语言还学得乱七八糟,水平跟五六岁的小孩差不多,想说服菲律翁,有那个可能吗?
他垂头丧气地坐在船舱里,失去了一切为自己辩护的勇气。
这个被揭穿的身份,打乱了谢凝所有的布置。他本来的设想,先在艾琉西斯专心经营自己的名声,反正信仰多神教的地区,宗教氛围都很浓,不管是画画也好,雕塑也罢,在神庙工作的机会总是不缺的,等到他成为当世的著名大画家,攒够了资本,再报答老国王的盛情,周游列国,寻找能够回家的途径。
此刻,谢凝流落孤海、前途未卜,他为自己编织的未来,亦如脆弱的泡沫,唯有破碎前的余辉是七彩的、美妙的。
辗转飘荡,海面水平如镜,船舶亦被长风护送着,使者的船航行了仅仅一周的时间,就抵达了目的地,传闻中强大骄横、暴力无端的王国,奇里乞亚。
下船时,一路沉默寡言的菲律翁,一言不发地解下身上绣着金线的希玛纯,披在谢凝身上,裹住了他抱着速写本的手。
“不管你是不是骗子,”他说,“我总是要对将死之人宽容的。我会向克索托斯求情,让他不为难你,给你符合当前身份的待遇。”
有了一位英雄的声音,谢凝的处境真的比其他人好过不少。那些悲哀哭泣,抱在一起的少男少女,全是被奇里乞亚所打败的国家的人质,无论是出身多么高贵的王子公主,此刻都被绑着双手,像待宰的牛羊一样,排着队送进不见天地的阿里马地宫,传说中厄喀德纳的居所。
事实上,踏进奇里乞亚的土地之后,他们只剩下一个身份,那就是国王克索托斯的奴隶。一个强势的,以暴力横扫各国的国王,确实也不会善良地对待自己的奴仆。
谢凝走在队伍的最前列,他不必绑着双手,但仍然得在腰间栓一根结实的沉重绳索,一路连着身后的人。行走时,他迥异于他人的样貌,已经引得不少看押祭品的士兵诧异打量。
是是是,他有气无力地想,我就是这么瘪,这么瘦,这么没有肉,满意了吧,见识到物种多样性了吧?能别再盯着看了吗?
他困苦地闭着嘴唇,身后的王室子弟,皆为自己即将遭受的残酷命运悲叹不已、泪流满面。他们不住诅咒克索托斯,也诅咒那似神非神的魔怪,更有许多人强行闯出士兵的封锁,发誓甘愿终生做最低贱的仆从,侍奉奇里乞亚的国王,只求他们别把他送进地宫。可是,哪怕是这样卑微的祈求,仍旧不能得到允许。
对比之下,谢凝依然不哭,也不开口。
他心中清楚,什么怪物鬼神,尽是胡诌的无稽之谈,假如奇里乞亚人真的只是把他们单纯地送到地宫,其余的什么也不做,那他倒稍稍松一口气了。
在这期间,也有奇里乞亚的数位王子,以主人的身份来到这里,想要见识一下三年来唯一身为祭品的“神祇子嗣”,他们轻蔑地呼喝,命令仆从上前骚扰,想叫谢凝亲口吐露他的家世,来彰显自身的优越,因为他们自称是波塞冬的后裔,只有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才能与他们的血统比拟。
然而,谢凝始终一声不吭。他就当自己是真的哑了、聋了,任凭对方扔来的石头砸破额角,血一直打湿眼眶,将视野染成通红,他还是固执地抱着画本,犹如含着珍珠的蚌壳。
滚你们娘的,他想,我好歹算亏欠了艾琉西斯的人民,替他们遭劫也就算了,你们又是什么丑东西。我就是死外头,跳下去,都不会把我的画给你们这个国家的人看,你们也配?
不过,这个时代的人,品德是真的很好。他身后、身边的王室子孙,即便自身难保了,看到克索托斯的儿子们欺辱自己,居然还有不少愿意挺身而出,与对方叫骂,闹得场面沸沸扬扬。假如谢凝不是被打的那个出头鸟,他的心情应该会更好一些。
就这样过了三天,三天后,谢凝披着菲律翁的斗篷,跟着长长的祭祀队伍,被士兵押进了地宫的入口。
说来奇怪,在地宫的入口处,台阶却不是设立在中间的,中间是一条滑溜溜的直道,上面有许多剐蹭过的痕迹,两边才是古朴的简陋的石阶。进去的人一站上台阶,即使没有凄惨地放声尖叫,也是两股战战、软倒在地,差点带得后面的人也跟着倒了。
谢凝手心冒汗,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是真的恐惧,还是石头台阶上安放了奇里乞亚人设置的折磨陷阱,为了给这些人一个下马威?
哭泣、哀告声不绝于耳,谢凝战战兢兢,他顾不上嫌弃,深深地呼吸着地下传上来的腥腐之气,手心冒汗,踏上了第一个台阶。
他愣住了。
真实的、诡谲的幻象,一瞬展开于眼底,在许多倾颓的石柱、散落的骸骨、不尽的黄金与如山的宝座间,谢凝看到了一个影子,半躺着与自己对视。
它袒露的半身是人,蜿蜒的半身是蛇,散落着光滑漆黑的漫长卷发,那棕褐的肌肤披挂珠宝,刺着诸多繁复辉煌的金纹,就连乌檀色的嘴唇上,也凝着一点倒竖的金痕。
这生物的面孔如神如魔,在深邃的眉宇下方,镶嵌着一对灿烂的眼目,一如破碎的太阳,无关喜怒哀乐,只是凝视,便有惊裂人心的疯狂。
如此古老、原始、野蛮而放荡,它是一半的华丽与一半的丑陋,一半的无知与一半的罪恶,一半的完美璀璨,与另一半的污秽腐烂。
他终于知道,那些人为何绝望,为何尖叫。台阶即是媒介,在第一次踏入地宫领域的瞬间,所有人都直面了此处真正的主人,名为厄喀德纳的造物。
来到这个时代之后,谢凝蠕动嘴唇,神情恍惚,笨拙地讲出了第一句普世通用的语言。
“美丽,”他说,“真的,你真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