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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酒自带的芬芳,都能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人的肠胃,无论他想不想死。
他拿起了酒杯。
长久以来,好奇的求知欲总算占据上风,鼓动了他伸手的动作。
抵着冰凉的杯沿,他生疏地开启嘴唇,含了一口杯中的酒液。
在它接触舌尖之前,顾星桥从来不知道,清澈和醇厚其实是可以和谐共存的特性。它的芳香,令顾星桥幻视到黑土地上的茂盛蔓藤,以及蔓藤上垂下的累累金果,绚烂的日光下,每颗葡萄都饱满得快要裂开。
澄净的前调过去,它留下来的后调则强壮又热烈,滚动在舌面上,就像过甘的浓蜜,以及熏烤过的苦涩杏仁。顾星桥尝了一口,就再也停不下来。
嗒哒,猎物上钩了。
好不容易找准了方向,天渊终于使顾星桥一改那副死气沉沉的神态,此刻居然能挤出一个微微的笑模样,关切地问:“好喝吗?”
顾星桥点点头,也不条件反射一样地怼他了:“好喝。”
“气氛沉闷,我们不妨来聊一聊。”天渊接着循循善诱地说,“我希望,你能满足我的好奇心,将你的过往告知于我。”
一杯酒下肚,顾星桥探手拿过酒瓶子,他摩挲着黄金翡翠的美丽标识,头也不抬地低声说:“你不是已经看到了么。”
“我没有看全。”天渊据实相告,“只是在复活你的过程中,我看到了一部分属于你的记忆。”
顾星桥慢慢地倒酒,杯中摇晃着波光荡耀的美妙液体,在他也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泛红的酒晕已然浮上了他的面颊。
黄金翡翠没有烈酒的灼烧气息,但毋庸置疑,它的确以纯度和口感而闻名天下。
“没什么好说的,无非是我看世人皆傻逼,世人见我应如是。”顾星桥笑了一声,“轻信他人的倒霉蛋,又因为轻信而血本无归、倾家荡产……最后把自己也赔了进去。这么一个衰到家的烂故事,能有什么好讲?”
很好,人类终于开始不冷静了。
天渊高兴了起来,他并不阻止顾星桥一杯接一杯地往下灌那价值倾国的名酒。事实上,倘若几瓶黄金翡翠就能为他解决问题,那他不介意将全部的酒库都打开,放满一整个游泳池,让顾星桥在里面尽情地遨游。
“为什么不能说,”天渊平和地问,“找到症结,才能对症下药,这难道不是人类的常识吗。”
思索一秒,他又说:“我愿意倾听。”
顾星桥沉默了片刻,又是一杯酒下肚。
“你愿意倾听。”他的嘴角抽动,逐渐扭成了一个吃吃的笑容,“你愿意倾听,你愿意……好啊,既然你都说你愿意了。”
顾星桥凝望着倾倒在水晶杯中的酒液,兀自开口道:“我是酒神民。顾名思义,酒神民的精神力,在成年觉醒时,会产生无法控制的暴|动,它能给周围所有人,带去状若癫狂的痛苦,还有状若癫狂的喜悦。”
天渊没有说话,他正在资料库里建立档案,不停记录。
“我们的家园星球,就位于翠玉帝国的领土当中。但是,只要同一时间内,成年的酒神民足够多,他们所掀起的精神狂潮,就能引来星间异兽的大批入侵。”
他咽下一口酒:“帝国不能放弃一颗地理位置重要的行星,他们将这里作为和星间异兽短兵相接的战场,几乎每年,都会有数目众多的将士战死在酒神星。”
“无数破碎的家庭,无数因此失去父母、失去儿女、失去兄弟姐妹的帝国人……我们成了行走的瘟疫,一生下来,就伴随着带血的原罪。因为酒神民,帝国耗兵甚巨。”
天渊点点头,记下了这几条信息。
“然后呢,”他问,“你身上出了什么事?”
“我?”顾星桥一下笑了出来,他举着酒杯哈哈大笑,那目光却全无笑意。
“至于我,我和帝国的皇太子成了至交好友,很不可思议,对吧?”他面无表情地问,“一个卑贱的酒神民,却能结识到如此位高权重的人物。”
“与我无关。”天渊实事求是地说,“现在,你才是我的合作者。”
顾星桥没有理会天渊的插话,他低声说:“我,我一路披荆斩棘,终于爬到了一个足够高的位置,也终于发现了帝国的勾当。”
“——皇室将酒神星,作为处决异见者的坟场。”顾星桥冷漠地说,“他们舍不得成年酒神民那极其强大的天赋,也舍不得这个得天独厚的处刑场地。因此,皇室削弱了酒神星的屏障,使星间异兽,可以如此轻而易举地降落在我的家园星球,吞吃我的族人,屠戮在他们心中该死的政敌。”
天渊觉得这很有趣,但是他学会了看脸色,知道这时最好不要乱说。
顾星桥笑了,他对着酒杯,笑得如此灿烂,并且令旁观者心惊。
“这时候,聪明人可能就知道要闭嘴了,唉,但我真的不聪明啊,不但不聪明,而且还很愚蠢。”
他轻飘飘地说:“得知这个真相的第一时间,我就去找了皇太子西塞尔。”
他的声音真的很轻,就像死者唇边的一声叹息,一根游荡在阳光下的蛛丝,一片即将四分五裂的雪花。
但天渊居然听出来了,这其实是一点足以引燃的火星,只要一口气,就能喷发出燎原的大火。
“然后呢,”他的身体前探,紧接着问,“发生什么了?”
顾星桥怔怔地笑道:“然后?还用问然后吗?然后……我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啦。”
“……多么老套,”他补充道,“老套到掉牙的故事。”
怎么没烧起来?
天渊不禁困惑,莫非他的预判又失败了?
“我只是……只是不甘心。”望着前方,顾星桥低低地说,“我拼尽了血,流干了泪,屈辱日日夜夜地灼烧我,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你已经喝醉了,”天渊说,准备去拿他的酒杯,“别喝了。”
“凭什么?”顾星桥缓缓缩紧了手掌,死死地攥着酒杯,不肯松开。久违的回忆,恍如一个生锈的开关,沉重而不可阻挡地唤醒了那些陈旧的伤疤,以及在伤疤下腐烂的溃肉。
“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天才,我拥有无与伦比的天赋,我的前途不可限量,我的灵感丧心病狂,我的进步不留丝毫余地。每时每刻,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在永不知足地向前走、向前走……但他们看着我的眼神,却让我怀疑自己,不停地怀疑自己!”
他猛地重擂桌面,水晶杯哗然粉碎,金黄的酒液,伴随晶莹剔透的残片四处喷溅。
鲜血同时从伤口处涌流了出来。
“你说!他们为什么要用可惜的目光看待我?!”顾星桥悍然暴起,他的眸光赤红,目眦欲裂地抓着天渊的衣领,他咬牙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在咀嚼不知名对象的血和肉。
“——我到底有什么值得他们惋惜的?难道就因为我是酒神民,就因为我们生来背负原罪,就因为不可控的精神,诅咒一样的天赋,还有整个国家压在我们脊梁上的轻蔑和侮辱吗?!”
“我不是怪物、不是异类、不是没有尊严的奴仆工具,我们是正常人,不是要被标签固定的隔离犯!”泪水冲破顾星桥的眼眶,他睁大眼睛,拼命地看着天渊的面庞,试图在上面寻找一丝怜悯、认同、审视、鄙夷……
然而,他什么都不曾找到,天渊的面孔坚冷如昔,仿佛终年积霜的雪山。
“不,不要这么看着我……我不是异类,我更不是叛徒……”顾星桥浑身颤抖,他惶恐地松开了手,喃喃地低语,“我付出了这么多,我也负担了这么多,为什么不相信我……”
天渊低下头,注视着印在雪白作战服上的猩红手印。
“指望他人能够彻底理解你,这不过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奢求。”他说,“你的痛苦和崩溃,本身就是不可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