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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常的,纪录片一般的精准,承载了神明的过往经历。第三代的新神降诞之后,与第二代的旧神几次争执。新生的神祇血气方刚,旧日的神祇余威犹在,经过旷日持久的摩擦与冲突,以萨迦为首的第二代旧神,还是愿意遵照母神伊尔玛的规定,递交神权,在世界的一隅退居。
在这里,云池总算看到了萨迦在画面上的完整形象,他和神庙中的雕像别无一二,白发丰密,眼睫低垂,手持生珠的贝壳,衣袍恍若滔滔不绝的大浪。
第一代的海神卢诺塔尔,是创世的少女从金蛋中敲出来的,因此神明到了第二代,依然保留着野兽的原形,直到第三代的神祇诞生,才是天然的人身模样。
隐退至荒芜的岛屿,萨迦的兄弟姊妹们便将神宫合并起来,组成一个海上游荡的小国。褪去神明的光辉,神明的华衣与繁琐礼节,他们变回了原有的相貌,大大小小的海獭群居在岛屿内部,唯有萨迦依然保留着海神的权能,端坐于神宫的王座,眉头紧皱,心存疑虑。
“你不可能永远留着它的,兄长。”智慧与美德之神——此刻是一只白脸的棕色海獭,正用石头砸开肚皮上的贝壳,一边吃,一边劝告,“母神的御旨总要遵守,你这么拖延,又算什么呢?第三代的主神,你不好让祂一直等下去啊。”
年轻的萨迦说:“我知道,但是……”
他看着满地乱滚的圆乎乎海獭,不由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还未与祂达成协议,总要留下保护你们的力量,”萨迦说,“太早交付神位与神职,无异于任其宰割。”
“任谁宰割呢?”爱与美的神明,一只体态优雅,皮毛无瑕的海獭问,“第一代的众神早就去陪伴母神了,再过一段时日,我们也要启程前往无尽的虚空,在那里生活。前代如此,代代皆然,新神难道还敢违背这个规律吗?”
“其实兄长说得不无道理……”
“啊,早知道我也不把神职这么快交出去了!”
“你这个蠢货,谁让你不留后手的?”
三日后,萨迦如约离开了神殿。临走前,他将岛屿重重看护起来,没有他的允许,里不得出,外不得进,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他才动身前往新神的宫室。
海獭们在大兄的保护下尽情嬉戏打闹,抓取海底的食物,趴在礁石上享用。但他们不知道,天空中早有恶意窥视的眼睛,正忌惮地盯着此处。
云池挪动火把,看到众多新神围拢在云端之上,对下方的景象评头论足。
“原来高高在上,自持资历的旧神,也不过是畜牲的出身呀。”
“即便是这样,还有大批的信徒不肯放弃,誓要追随它们……”
“就因为这群畜牲,我们的神职还是不完整的。可惜,等到第二代的主神也交还了神权,它们就什么都不是了!”
“第二代的主神?哈哈,脱掉那张皮囊,不会也是这副笨拙的模样吧?像这样,就只配做我的箭下猎物……”
在诸多的恶言恶语中,唯有和平的女神不曾插话,她看到了同胞身上蠢蠢欲动的战争气息,心存不忍,却又无法违抗她的兄弟姊妹,因此一声不吭地调转云头,拉着财富之神的手,悄悄退出了这次聚会。
另一边,萨迦也与新生的海神达成了协议,他要保留庇护家庭的神职,新一代的主神亦对着陀涅拉的鹅河,发誓会与旧神友好相处。
云池稍微移开了火把,错开目光。明明已经知道了结局,到了最终揭晓的时刻,他却依然不敢旁观这过于生动的真相。
新生的海神接过旧神的权与力,那一刻,他终归完全掌控了冰海,也间接削弱了萨迦留下的屏障。
“真是太感谢你了,我的朋友!我一定要留你在此赴宴,”海神爽朗地说,“你会因为你的正确选择,而获得慷慨的回报的!”
发现了破绽的新神犹如渴血的凶鹰,长久的龃龉和抵触,被轻蔑、仇视与贪婪点燃的火焰熊熊流淌在他们的血管里。和平女神不曾想到,她因不忍而离去,留下的却是名为“好战”的导火索。
新神一拥而下,狩猎之神抢先吹响了围捕的号角,旧神措手不及,疏于防守,被残忍地屠宰于他们作为家园的宫室与海岸,他们呼唤着萨迦的名字,死前发出的惨嚎传遍大海,金血遍流,将水面都染成了绝望的霞色。
经此一役,第三代的新神终于如愿以偿,完全收回了他们应有的实权与职阶,并且得益颇丰,满载着剥下的皮毛而归。
神就一定是完美无缺、永不出错的吗?
并非如此,因为人类也不过是参照着神明而创造出的生灵,神的爱恨欲望,其实上更甚人类百倍,而他们做错一件事的后果,亦要比人类严重百倍。
酒宴上,萨迦坐立难安,惊惧莫名,仿佛冥冥中有什么令他也感到恐怖的大事发生了。他想离开,然而新生的海神固执地拦着他,一味地命令绝色的侍女为他斟酒。
在天穹游荡的西风看到了这幕惨剧,并且知道剩下三方的风神也参与到其中,他终归不忍昔日强盛的旧神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偷偷潜入宴会,将这个消息告诉了萨迦。
云池颤抖地吐出一口气。
壁画上的萨迦,又变成那个他熟悉的,有圆耳朵和毛手掌的大白海獭了,然而这次,萨迦却不是为了表现自己的可爱才展露这个形态的——他捏碎金杯,掀翻宴席,那巨大的身形,彻底撑开了华丽的海底神宫。战斗很快就有了结果,萨迦生生撕烂了新神的身躯,将他吞进肚腹,暴虐地结束了第三代主神的统治。
他狂奔着回到海獭们居住的岛屿,在混合着海水的血中收起家人的尸骨,把他们遍体鳞伤的身躯紧紧抱在胸前,悔恨悲恸,嚎啕痛哭。
他错信了新神的誓言,以为现在仍然是太古的时代,无论人或神都遵照蛮荒质朴的规矩,承诺了什么就一定要做到,哪怕流干身上最后一滴血也要做到……但其实他们的世界早就逝去了啊,跟着他们这些日益老去的旧神一同逝去了。
萨迦淌着血一般的泪,在云端追上了第一个自觉不妙,疯狂逃窜的狩猎之神,扯碎了他的身体,其后的战神和血神亦未能幸免。春夏秋神的残躯落入大海,东南北风的骨肉抛向火山,有名之神哀嚎,无名之神求饶……云池几乎要认不出他的大海獭原本是什么模样了,太阳惧怕地避入太虚,月亮也沉默地藏在海底,诸星同时哀哀悲泣,祈祷萨迦的宽恕和谅解。
没有一束光胆敢穿透这样的黑暗,也没有一个幸存的神明敢于探出头来,替他的同胞声讨。世间浸透神血,冬神因沉眠而逃过一劫,和平与财富则保护着若干无知的新神,战战兢兢地躲在神宫;西风自知闯了大祸,亦上到无垠的虚空,去向母神忏悔自身的罪过。
眼看第三代的众神即将被屠戮殆尽,伊尔玛终于出现了。
壁画上,显示出创世少女的身形,她头戴金光,对着浑身血污,疯狂如魔的萨迦,叹了三口气。
第一口气,她说:“萨迦,凡人的灵魂,自有地底的陀涅拉看管,但神明的精魂,却是我也不能挽回的。你的亲族无法复生,这是既定的事实,因为‘死亡’的概念,与‘诞生’一样古老,且不可违抗。”
第二口气,她说:“第三代的新神不守诺言,因此,也自当遵照祂们的诺言走向灭亡,这是我所允许的,而非你的罪责!”
第三口气,她说:“你的亲族已经逝去,但我可以为你稍作补偿。你一直不曾有过妻子,我便为你许下预言:终有一日,你会找到自己的一生挚爱,并且为着保险的缘故,你的挚爱将从人族中诞生,这样,即便是死亡,也不得使你们分离。”
云池:“?”
这说的是我?
萨迦目光死寂,心灰意冷地说:“伤痛既然已经造成,不管补偿多少,都为时已晚。我会遗忘这个预言,你也忘了你的预言罢,母神。我将隐退,并且等待消亡的那一天。”
云池:“??”
云池满心复杂,不知从何说起。
伊尔玛微微一笑:“你可以忘记,可即使是你,也不能改变既定的事实,萨迦。”
“这个既定事实,”云池不由自主地喃喃,“难不成指的是我吗?”
壁画上,伊尔玛忽然转过脸,以金眸凝视着云池。
“不错,正是你,人类。”
“妈啊!”
画中人忽然与他对话了,云池不禁大惊失色,慌张之下,火把脱手飞出去,咣当丢在地上。
“你无需害怕。”面对云池,创世少女露出了她狡黠的一面,“我已经让你看过了前因后果,现在,你为何还不去找寻你的一生挚爱呢?”
云池呆呆地看着她。
“那个别人都看不到的台阶……所以是你、您让我掉下来的?”
再没有回音,随着伊尔玛的离开,云池眼前的墙皮也在飞速地枯萎、褪色,最终留下的,唯有金彩蜿蜒,闪耀如阳光的轮廓线条,云池无比眼熟的线条。
——是他在洪都拉斯的丛林中发现,又把他传送到这个世界的石壁岩画!
但是,留给他思考的时间似乎不多了,云池已经听到数不清的纷扰声响,从上方正正地传来。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我不知道,他走丢了!”
这是罗希的声音,和他说话的那个又是谁?
走丢了……是在说我吗?
“你这愚不可及的蠢货!”冬神裹着纯白无暇的皮毛,发狠地抽了罗希一记耳光,“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个兄弟……真是不可思议到了极点!”
她戴的冠冕歪斜了,银白的卷发狼狈地散乱着,女神怒视罗希的表情,仿佛狰狞的恶兽。
“你为什么要去惹祂,你以为祂是谁,你以为你是谁?!”冬神目眦欲裂,“祂的人类呢,你到底藏在哪儿了?”
“我说了我不知道!”罗希剧烈地喘息,“他在神历室不见了,我也在找他!那个伪……那个旧神,我以为祂是……”
“你以为祂是什么?”冬神揪住他的衣领,“祂吃了第三代几乎所有的神,咬烂祂们的头颅,冰海下面至今仍存那些神祇的残躯……我的三个姐妹是怎么死的,西风的三个兄弟是怎么死的,你的前任是怎么死的,你就一点都没有猜出来?”
“祂、祂不是……我知道爆发的神战让二代神与三代神同归于尽……”罗希语无伦次地说,“祂是唯一一个还活着的二代旧神……”
“谁告诉你的?”冬神嘶声问,“你从哪儿得来的假消息?”
罗希咬牙道:“四代的神明都这么说,不单是我一个听说过这些!你要我找,可我已经把神宫翻遍了,还是没有找到那个人类的踪迹!”
冬神定定地看着他,两名神祇对峙了半晌,她却突兀地松开了自己苍白消瘦的手掌。
女神后退一步,平复了自己粗重的呼吸,再转过头,几近温柔地抚平了罗希的衣领。
“也向你问好,我的兄弟,”她轻声说,“愿你在陀涅拉之风中得以安息。”
罗希瞳孔剧颤,剔透的冰锥已经穿透了他的心房,猝然喷出一捧金色的神血!
云池握紧火把,惊得倒吸一口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