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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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笙在那里住着，只觉无趣得很，绿萍白天总要待在铺子里，每每半夜才回，起床又晚，两个人常常只有午饭时间碰个面。她平时没个消遣，除了守在电话机旁边逗逗庚生和洵姝，下午就愿意睡个长长的午觉来打发时间，因此到了晚上，反而很难入睡。洵姝夜里找奶喝，她便一个人解决，尽量不去惊动阿黛。

    这天晚上，过了十二点钟，院子里留了灯，秋英好容易哄睡了少爷小姐，也跑回房来休息，见伍娘脱了袄子侧身卧在铺上打盹，便走过去道：“你今天身子不舒服么。”伍娘眯眼望了她道：“没有什么不舒服，这么冷的天，又这么晚了，我这把年纪可有点支撑不住。”秋英道：“那你可得睡浅一点，她最近好吃宵夜。”阿黛坐在墙边的铺上梳头，便插嘴道：“伍娘跟我说过的，厨房里有现成的饺子，太太回来要是饿了，我下一盘给端过去。”秋英望了伍娘道：“哟，你敢这么应付她？”伍娘哼了一声道：“她算什么呢？听说从前也是个做丫头的，不知道凭什么勾引了先生，把太太赶出去，人也逼疯了，如今还不知羞耻住到人家家里头来，无名无份，她算什么。想当初老太太在的时候，她连胡家大门也进不来。老太太一回乡下，她就跑来作威作福，把人耍得团团转，哼，我在胡家十几年，也没听见说大冷天半夜里不给人睡觉的规矩。”秋英一面听她说话，一面也脱了袄子钻到被子里来，把头发打散了，问阿黛借了篦子拨头发。她年纪不大，是胡太太生产那一年来的，原先伺候胡太太跟小姐。她是一张大圆脸，脸上喜欢擦得白白的，唇上好抹胭脂，红红白白的，乍一看还有点吓人，细究五官，就是她那一双大眼泡长得不对。她本来又有点驼背，看人时喜欢耸着脖子，眼睛睁的又大又圆，夜里看她简直可怖。因此伍娘说完了话，看她一边梳头一边盯住自己，身上就有点发怵，道：“你盯着我做什么。”秋英道：“我也知道她是不配，可如今老太太不在，她掌着事，你还能撇下她么。而且我听见人家说，她是个顶厉害的角色。“伍娘道：“再厉害，她上头还有老太太，轮不到她当家！先生不给她名分，她也赖不久的。”秋英忙伸手过去捅了捅她的腰，向阿黛努努嘴道：“你少说两句吧，仔细人家给你捅出去。”阿黛背了身斜靠在那里，低着头剥手上的指甲，一边在听他们说话。伍娘忽然叫她：“阿黛，你是那位夫人带来的丫头么？”阿黛回身望了她道：“算是吧。我家里人要把我卖了，我是半道上被夫人救下来的。”伍娘道：“哦，那位夫人真是好心…….她是我们太太的亲妹妹么，两个人长得一点也不像？”阿黛摇摇头：“不知道。”秋英道：“她们关系总很好的吧？你不会把我们今晚上说的话告诉她吧？”阿黛笑道：“我不是那样爱传闲话的人。伍娘，秋英，你们放心睡吧，太太回来有我呢！”伍娘点了点头，表示很满意，向秋英对看了一眼，秋英却并没有看她，她睡下去，阿黛吹灭了一盏灯，留下一盏，擎到自己手边的方桌上，经过伍娘那里，还帮她掖了掖被子。香笙隔着一堵墙在床上坐着，他们这边说话，三五句中也听了个大概，不大一会儿门环咚咚地响着，绿萍回来了。

    第二天因为先生不在家，那位太太又是习惯晚起的，伍娘秋英她们也就偷个懒，多睡了会。阿黛却是早早起床，到厨房找现成的材料做点面条白粥之类端到房里同香笙一起用饭。没有外人的时候，他们是坐在一起的，像两姐妹一样说话，并没有主仆之分。等洵姝醒来解过小便之后，那边房里差不多有了动静，是启祥醒了，阿黛便跑去叫秋英，伍娘也爬起来做饭。她那天心情很好，因为等到中午绿萍走后，她便能回家一趟。她每个月末有三天放假，是老太太首肯让她回乡去看她女儿的。下午先生跟太太都不在，她可以提前半天回去，她年轻时候嫁到龙南，后来丈夫死了，她带着女儿回娘家，机缘巧合结识了胡老太太，跑来胡家做帮佣，后来才晓得娘家跟胡老太太又是同乡，离南安府不远，走路半天就到，要是遇上牛车马车，还能赶上回家吃晚饭。也就是说今天晚上，她就能见到她女儿跟老娘，这样一想着，手里一件活一件活做着也高兴。桃胶是前一晚泡发好的，这会子同燕麦一起在炉子上炖，绿萍每天早上旁的不吃，要吃一小碗桃胶，但不见得皮肤有变好。天冷了，蔬菜买回来能放好几天，用不着每天上菜场，所以时间很富余，她只管哼着小曲配菜。过了一会，秋英走到厨下来，对她说，小姐闹着要吃烫皮。她不禁呆了，愤愤道：“这一下子叫我去哪里打米浆！”秋英道：“我也没法子，小姐的脾气你也知道。要不然你去菜场找找看有没有现成的买点回来，哄哄她得了。”伍娘尽管有气，想想秋英的话也有道理，便停下手里的活，把炉子上那碗炖桃胶放在锅里温着，又打了壶水在上面烧，转头对秋英说道：“等下她起了，你给她端过去。我一会就回。”说完便把两只手抄在棉袄兜里，缩着脖子走出去了。

    绿萍醒来，在那里喊人，秋英慢吞吞打了洗脸水来，庚生也醒了，坐起来开始大哭。他有个毛病，就是每回起床总要哭上一阵子，或者哭两声，或者哭半天，对着墙壁哭，谁也不解他在哭什么，因此也就没法安慰他。绿萍打了个手把巾，水尽管是带点温热的，但她的手更热，所以摸上几乎像凉水一样。她很不愉快，把手把巾丢在盆里，骂道：“你要冻死我吗？是不是又偷懒没烧水？拿隔夜水糊弄我？”秋英道：“炉子上就是这一壶水，还在烧，伍娘她又不见人，我只好赶着就拿来了。”绿萍只道：“那个老太婆真是越来越不象话了！”但念着伍娘是胡老太太那边的老人，除了私底下发发牢骚，当面也不敢把她怎么样。便把那手把巾又捡回来，胡乱擦了把脸。

    启祥是睡在老太太那间房里，她不待见绿萍，不肯同绿萍呆在一处，平常一个人也是闭门不出，有事只叫秋英。这孩子性子比较倔，脾性不大好，虽然年纪尚幼，看人总带点恨意。香笙有时候想逗逗她，她也是不睬的。绿萍在她面前也免不了受气，从前在李太太家做佣人的时候，遇事也敢顶两句嘴，如今做了人家的后妈，倒不自觉矮了三分，就连伍娘这样的旧人，也存着顾忌之心，绿萍有时候真不知道自己图什么走到现在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