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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带上山,香笙高兴地坐立不安。可惜她现在已是有工作的人,白天总是受限,不得自由。好容易延挨到太阳下山,她来不及回家一趟,只简单写了张条子,托罗盈盈交到丈夫罗玉凰手里。
巧的是,她才走出矿场,一个人在傍晚的山道上走着,偶然有挑担子的小贩贴着她走过去,人家走得很快,她是走她的,没有要同人家争抢的意思。沿路风景都是一样,也不知走到了哪里,忽然得后头来了一辆车,也不按喇叭,只提溜着两个滚烫的车灯大喇喇直往她背上蹿。她小心翼翼地走到路边表示礼让,那小汽车缓缓开过去,却停住了,喇叭“哔哔”得响了两声。她心想,莫不是玉凰得了信,坐上车来接她了。那样也好,两个人同去看望,那就显得庄重些。她果然走上前去,试探性得往车子后排望了一望。
里头却是空空如也。
驾驶室里,有人隔着车窗和她说话:“罗太太,你这是往哪里去?”香笙却想不起来那人是谁,因而只向他摆了摆手,继续朝前走。没走出两步,忽然想起来,那人不是才见过一回的胡老板吗?
这时,小汽车继续鸣着喇叭追了上来,驾驶室里的人很努力地向她说道:“马上就天黑了,我正要去城里办事,捎你一程呀!”
香笙一想,他说的没错,况且人家诚心诚意的,自己断然拒绝实在有点说不过去。便向胡宗平道了谢,打开后排车门,坐了进去。刚坐下,车子迫不及待地发动起来。她闻见小小的空间里弥散着很浓烈的烟味,又瞥见座位中间,放了几盒牛肉罐头。罐头旁,摆着一条粉色的丝巾。
车子里只她和胡宗平两个人,她不免有些后悔。这样孤男寡女地坐在同一辆车里,如果叫熟人看见了,传出去可不好听。可是这个时候,车子在山道上开得飞快,就是在几个弯道上,胡宗平也丝毫没有要刹车的意思,没两下就把香笙给转得头昏脑涨起来。
胡宗平和她说话,她心不在焉地答应着,胃里翻江倒海得厉害,胸腔里一口气怄着,提不起放不下。
幸而车速快,正在她晕头转向的时候,车子已进了城。这个时候,天才刚刚擦黑。
胡宗平回头问道:“你要去哪里,我送佛送到西。”香笙开了窗子,大口得呼吸着晚风带来的空气,回道:“实在不敢麻烦你了。你往路边停一停,我就在这里下车罢。”胡宗平道:“那不行,我得把你平安送到目的地。要不然半路上出了什么事,我要担十分责任的。”香笙道:“我要去的地方离这里不远,车子要开过去也费劲,你在这里停下吧。劳驾。”胡宗平看她一味推脱,也就不再坚持,车子缓缓在路边停住了。
香笙下车,刚刚走到路边,胡宗平迎了上来,抓了一条丝巾,什么话也不说,就要往她手里塞。香笙疑惑着不肯接受,又不想同他拉拉扯扯,叫路上的人看了笑话,便接了下来,很快地往前面走去了。
她飞快地走了几步,回头望时,胡宗平已上了车,车子却依然停在那里。暮色四合,她只看到远处两个幽幽的车灯,如同坟地里两团鬼火,又像暗夜里野兽的眼睛。
手里的粉色丝巾,捏一捏,仿佛不只丝巾那样简单。拿上来看,首先闻见那一股浓烈的烟味,马上另一只手掩住鼻子。她看到,那团丝巾里头,还有一个细细的纸卷,外面用红丝线扎了个蝴蝶结。她根本没有一探究竟的打算,觉得惊恐,随手一扬,把那团东西扔到旁边草丛里去了。
香笙在街道上走着,心里面想刚刚发生的事情,很觉得蹊跷。若真如胡宗平所说,他是正好要下山办事,在路上碰见她,那么那张纸条,是什么时候扎就的,可见他是说谎的了。既然他是有备而来,在半路上截住她,他又是在哪里得到的消息。难道是罗盈盈向他通知的么?她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就走到李宅高墙之外,很远大门首那里有个人影,好像正朝她挥手。
是金珠早已恭候在那里了,见她走过来,飞快地往里一钻,通报李太太去了。
香笙慢慢地走上去,门档上面悬着的灯笼,显然是刚换下的,比上次来见到的那两个大了一番,外人一看便知宅子里添了喜事。两个灯笼中间,上回那一面八卦镜终于钉了上去。她松了一口气。
且不等李家出门迎接,香笙径自走了进去。
黎叔过来迎她,并且向她道:“老爷太太刚刚用过晚饭,现正在堂屋……”话音未落,黑暗里忽然嗖地一声,香笙吓了一跳,黎叔却很从容得转过身,对了不远一丛花道:“是大小姐来了,你们还不出来说话?”果然跳出来两个小鬼头,朝黎叔吐了吐舌头。
香笙道:“崇义崇孝。”崇孝听见叫自己,便走了过去,手里面拿着弹弓,悄悄背到手后。香笙笑道:“我看见了。刚刚是你拿弹弓打我么?”崇孝看了看她,又回头去看看崇义,忸怩得点了点头。香笙拍拍他的肩,惊道:“崇孝,你现在很结实了嘛。”崇孝难为情得笑了笑,崇义听见,也跑过来,站到崇孝旁边,对香笙道:“香笙,你看,我比他高。”香笙笑道:“是的,几个月不见,你们都长高了。可是我很关心,你们在功课上,也进步了吗?”崇孝道:“我们已经上高小哩!”香笙道:“哦,那非常厉害了!再过几年,你们就比崇文还要厉害了!”崇义昂了头,不屑道:“崇文什么厉害?还不是不要我们了!”崇孝听了,立刻非常生气,脸涨得红红的,闷声不响,先一个拳头砸在崇义肚皮上,下手虽然不重,还是打得崇义哇哇叫,两个人立时咬牙切齿得扭打起来,这一下真是不可开交,黎叔赶过去,好不容易把两个家伙拉开了,崇义一扭头,十分委屈得跑了开去。香笙正要追上去劝,忽然听见“哎哟”一声,一个圆圆的身影从地上爬了起来。黎叔忙不迭跑过去,却是崇善这个小胖子,跌了跤自己爬起来,还在那里傻乐,把香笙也逗乐了。
崇善道:“姐,妈叫我出来瞧,你怎么还不进去?”香笙道:“你看,我在这里被你两个哥哥绊住了。现在他们跑了,我们赶快过去吧。不要叫你妈等急了。”说完揽着她,往堂屋走过去。
大堂里新安了电灯,电灯底下摆一张软榻,李太太斜躺在那里,头上缠一圈丝绵头兜,身上盖一条细绒春被。软榻旁,站着小小的凤姑,她看到香笙,害羞得躲到黎叔身后。下人们进进出出,在那里撤碗碟。
李太太撑坐起来,脸上红红的,笑着向香笙道:“我以为金珠通知你,你起码要明天才会来。金珠打赌说你今天一定来,我还不相信。”霜儿端了张椅子,放在李太太软塌旁,香笙坐下,一拍脑袋道:“你看我的记性,在路上还想着到了城里要买点东西给新娃娃。”李太太道:“幸亏你没有买,她什么也不缺,独缺一双夏天的绣鞋袜。外头卖的那些,我嫌它花样糙。我想你的绣工很好,你就以此为礼,送我们好了。”香笙道:“绣什么花样呢?还是绣一对凤凰吗?”
李太太道:“我看前两年凤先有双绣鞋,上面绣了一对金鲤鱼,很好看。你也绣一对鲤鱼吧。我那里还有两团金线,好久了也没派上用场。正好你拿去。”香笙道:“那就不像话了,没有听见说送礼还要人家出材料的。”李太太道:“你不拿去用,在那搁着也是搁着。况且,我那两团金线又细又嫩,你在城里买不到这样好的。”香笙道:“也是,娃娃皮肉嫩,旁的还怕咯坏了她。”两个人执着手说笑了一阵,乳娘出来通报,说孩子醒了,要不要抱出来瞧瞧。李太太道:“那就抱来吧,夜里凉,给她外头多裹床小被。”乳娘去了,香笙道:“那不是崇善的乳娘吗?”李太太道:“可不是,告示都贴出去两个月了,到孩子出生,找上门来的就两个,一个脸上麻麻点点的,一个年纪又太大了,没法子,只好把崇善的乳娘先挪过来用着。我这几个男孩子里,就数崇善断奶最晚,一直到年后,还陆陆续续在闹。我说你吃奶吃到六岁,已经上私塾的人了,把乳娘让给妹妹,怎么不行呢。这阵子他才不闹了。”崇善听见说他,马上举起竹笋似的小手道:“我已经上私塾了,我的先生叫蔡佑民。”大伙都笑起来,香笙道:“善儿,他还是这样惹人喜欢。”说着,又去逗黎叔身后的凤姑:“你不认得我了吗?你小时候,我总抱你呢。”凤姑探出头来对她上下望了一望,立刻又缩回去。李太太道:“这孩子胆小,怕见生人,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前你知道,她不是这样。”香笙道:“我上两个月才来见过她,她就忘记我了吗?”这样说时,就想起来以前答应李太太出钱买店的事情,以为没有下文,是很对不住人家。便住了口,不再说下去了。
不一会儿,乳娘抱了娃娃来,香笙接过来抱着,见那婴儿粉粉嫩嫩的,煞是可爱。特别那一双眼睛,闪闪发亮,一望而知是个美人坯子。香笙道:“我这个小妹,叫什么名字?”李太太道:“乳名还没有起好呢。说起来也怪,她出生那一天,你姑父想了好几个名字,写下来,觉得每一个都很好。等到真正要选一个用上去,好像又都还有待斟酌。他说,起名这件事不能太潦草了,要从丫山灵岩古寺请一位高人来指点。我觉得那样未免又太隆重了,她上面哥哥姐姐,没有谁享受过这种待遇。”香笙一面听李太太说话,一面勾了手指逗娃娃笑,嘴里很自然得叫着:“丁香,小丁香。”李太太觉得丁香这个名字倒好听,暂且先叫着。久而久之,渐渐叫得熟了,大家都叫她小丁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