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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之中,她心绪如麻,一路沉默。
他温文有礼,没有强迫她说话,亦没有过多地打扰她,独自打发着时间,有时在舱中闭目养神,有时在船尾看书。两个人相安无事,却也生疏异常。
然而,有一天,船过天门湾,她却忽然听到了琴声,琴声柔和悦耳,如同此舱外的绵延流水。琴声中,有人缓缓低吟——
翩翩飞鸟,息我庭柯。
敛翮闲止,好声相和。
岂无他人?念子实多。
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她有些愕然地侧过头,弹的居然是……《停云》?
除了姑姑之外,她最熟悉的人便是师父。戴着面具的师父学养极好,雅好诗词,所以自小她也听过这首诗。此刻,船头上的那个人念这首诗的语气,像极了师父。
她听了片刻,忍不住从舱中站起,走了出去。
外面的日光非常明丽,阳光如同瀑布一样从天宇倾泻下来,整个黄河都在发出点点璀璨的光,他们所在的这一叶小舟如同在万顷琼田上划行。离开风陵渡的这些天来,她心情郁郁,每日只是待在舱内不出,竟不知道外面有如此美丽的景色。
苏微卷起帘子,看得有些失神。
在船尾抚琴的果然是那个姓萧的公子,此刻横琴膝上,一袭白衣在风里翻飞,眼神专注,一眼望去竟宛如神仙中人,她的视线不由得为之停顿。看到她出来,他停下了按着琴弦的手指,颔首问候:“苏姑娘起了?”
“嗯。”她第一次开口回答他,声音细微。
“是我吵到你了吗?”他放下了琴,问。
“没有。”她摇了摇头,顿了顿,又道,“我很喜欢。”
那是她第一次主动和他说话,语气有些生涩,似是还不习惯和陌生的男子交谈。萧停云却笑了起来,点了点头,道:“那么,就听我把这首《停云》弹完吧。这首诗讲的是遇知交的喜悦,倒是很适合此情此景。”一笑,又道,“而且,也是父亲给我取名的出典。”
停云?她想起了他的表字,脸上不由得露出了一丝微笑:“好名字。”
“苏姑娘的名字也好,”他笑道,“只是要多笑笑才是,否则岂不是白白辜负了?”
“是吗?”她忍不住笑了。
她是个内向的人,笑了一下便又沉默,但那一笑是璀璨明净的,如同血薇骤然在日光下出鞘,展现出明亮而又耀眼的光华,令看到过的人都永难忘记。萧停云凝视了她一瞬,重新将古琴横在膝上,手指轻拢,淙淙之声如流水。
“东园之树,枝条载荣。竞朋亲好,以怡余情。”苏微静静听着,忍不住随着曲子脱口低吟,“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促席,说彼平生?”
苏微在船头随着曲声吟唱着《停云》三首。这本来只是怀故友的诗,但她的声音却不由自主地透出悲怆和眷恋——这个一直压抑着自己的少女,终于在曲声里第一次流露出了自己的真正情绪。
孤舟上,凭着这首诗,他们之间似乎第一次建立起了一座可以沟通的桥梁。
舟中的午膳简单,小米白饭配着黄河鲤鱼和瓦罐鸡汤,倒也清爽可口。小舟随水而下,河面长风和畅。看到外面日光正好,两人便在船头搭了案几,坐下来相对用餐。
萧停云笑问:“苏姑娘喜欢古琴吗?”
“嗯,听师父弹过。”她还不习惯和陌生男子说话,回答得拘谨,问一句答一句,答完了便沉默着,完全不顾会不会冷场——显然,在这过去的十几年里,除了无穷无尽地习武练剑之外,她对接人待物几乎一无所知。
他笑了一笑,道:“除了石前辈之外,姑娘还有另一位授业恩师?不知道是何方高人?”
“我也不知道。他一直戴着一个木头雕刻的面具,所以我叫他木师父。”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情绪又低落下来,“我很久没见过他了。姑姑和我说,师父他不会回来了。”
“是吗?”他侧头看着苏微,目光深不可测。
这个少女说的是实话,还是在掩饰?她涉世未深,应不会作假,可世上又哪有人会不知道自己的师父是谁?难不成,对方是个身份复杂、不便言说的人物?石明烟曾经是听雪楼的死敌,又曾经出任听雪楼楼主,那这个所谓的师父,和听雪楼又是友是敌?
“苏姑娘是怎么认识石前辈的呢?”他转开了话题,想知道她的身世——在带这样一个陌生女子回到楼中之前,除了血薇剑之外,他总不能对她一无所知。
她停顿了一下,低下头去,看着滔滔的流水,道:“我遇到姑姑的那天,也是在这黄河之上——那时候我趴在门板上,在水里已经泡了六天六夜。”
他猛地一震,许久,才道:“原来姑娘是从十年前那场大水里活下来的?”
她微微点了点头,耳边滴翠的耳坠晃动着,鲜亮耀眼,然而眼眸暗淡,却如同蒙上了一层灰——
十年前甘陕的那一场大水,曾经震动天下。黄河决堤,一夜之间淹没方圆三百多里,无数村庄被毁,无数百姓一夜成为冤鬼。水灾过后,饿殍遍野、瘟疫横行,又造成了更加严重的灾后之灾。短短半年,竟然有一百多万百姓死去,很多地方只有空村,不见人烟。
“我父母家人,都在这下面了。如果不是遇到了姑姑,我也已经葬身鱼腹。”她用筷子夹起了一块鲤鱼肉,看着脚底滔滔无尽的浊流,语气平静,“那时候我才不到六岁,然而,一夕之间,身边所有认识的人都死光了。”
萧停云的筷子停在鱼腹上,凝视着这个少女。
“姑姑她救了我,给了我这把剑——她对我恩同再造。”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所以,她现在把我送给你,我也无怨。”
她的语气清冷坚定,有风送浮冰的脆和冷,他不由得微微动容,柔声道:“苏姑娘何出此言?——剑是死物,人却是活的,只有以人驭剑,又岂有剑反驭人的道理?”
“是吗?”苏微吃下一块鱼肉,看着他,“可是,你不也是来接血薇回楼,才顺手接上了我吗?如果我无法驾驭血薇,只是个普通灾民,你可会带我回去?”
他沉默以对,许久才道:“不会。”
“公子是赤诚君子。”她反而舒了一口气,微笑着夹起了一块鱼肉。
他长时间地看着她,重瞳里暗影沉沉。水流在身边无尽而过,两人在船头沉默,不知不觉就已经将这一顿漫长的午膳用完。
当船夫上来收拾了碗筷后,仿佛为了缓和气氛,他抬起手,指着前面在望的一座城池,笑道:“前方便是天门镇了,那里有个观澜酒楼,里面的牡丹醉鸡和芙蓉酥很有名,冰洁她每次路过这里都要去光顾。不知苏姑娘吃过吗?”
她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这么多年来,她在风陵渡那一座小小的祠堂里日夜无休地练剑,何曾有机会外出,享受过这些美好的事物?然而,更令她在意的,是他提到那个陌生的名字的时候眼里掠过的表情:温柔而沉溺,却又带着一丝看不透的复杂冷芒。
冰洁。那是个女子的名字吧?
她正想着,却听他在身侧笑道:“那我们就在那儿下船,上岸盘桓一日吧。”
“可是……”不知为何,心中忽起了抵触,她道,“我们不是要赶回听雪楼吗?”
他笑了,手指在一旁的琴弦上拂过,弦声淙淙如流水:“来日方长,这一两天还是耽搁得起的。”
还没见到洛阳,只是小小的一个天门镇,其繁华已经令她目不暇接。
她被他带领着,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左顾右盼,眼神里又是好奇又是戒备。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她站在人群里,茫然无措。
“我们先去一趟天衣坊吧,”萧停云却成竹在胸,下了船,便先带着她去了镇上最大的一家绸缎庄,“这是方圆三百里最好的绸缎庄,也是听雪楼在这一带的一个暗哨。知道你要来,冰洁一早就吩咐这里给你裁剪好了这一季的新衣,先来看看合身不?”
冰洁,又是那个名字。她到底是谁?
苏微心里微微一震,有奇怪的感觉,被他带着走了进去。
天衣坊在街上只有一个门面,看起来并不出众,但内部却大得出奇。天衣坊的老板早就在店里恭候,一见萧停云到来,便引着他们去了内室,殷勤道:“楼主,衣服已经做好了——因为尚不知道这位姑娘的尺码,所以将每一样款式都分大中小各裁了一件。”
“有劳了。”萧停云只是淡淡说了一声,便转向她,“试试看?”
苏微望着全是绫罗垂挂的四壁,直到萧停云唤了她一声才回过神。他指着前面乌木描金衣架上挂着的几件衣服,道:“这里的软烟罗是出了名的好,是从江南吴兴那边直接送过来的,裁做衣衫应该甚好。”
她看了一眼,不由得微微怔了一下:挂在架子上的是一件绯红色的衣衫,烈烈高华,灿若云霞,隐约织有流云图案。那种颜色极其特别,就如……蔷薇花一样的颜色。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血薇,拿起衣服转入了内堂。
等到她出来时,萧停云忍不住眼睛一亮,赞叹:“真美。”
苏微皱了皱眉头,看着铜镜里的自己。镜子里,那个十六岁女子换下了从小到大穿着的粗布衣裳,绾起了长发,虽未施脂粉,一身绯衣,却也有一种凛然如剑一般的美丽。
她看着镜子里的那个自己,也不由得微微失神。
——那,还是她吗?
她用了十几年来成为自己,然而,这个世间改变一个人,却只要几日。
那一刻,她看着自己,又看着身后那个年轻男子,心里泛起了一丝不安——那个来自听雪楼的男子也正在看着她,眼神专注深沉,漆黑的眸子里满含着赞赏和期许,似乎是在看着自己所拥有的某件珍宝。
虽然灼热,却无关风月。
“来,再去试试其他几件,”他微笑着,语气温柔,“新衣很配你。”
“不用了,够了。”她握紧了袖中的血薇,冷涩地拒绝,“我累了,回去吧。”
他略微有些诧异地看着她,似乎想知道她心里的想法。然而她大步离开,侧过脸去,不让他的视线接触到自己的眼睛,似乎筑起了一道看不见的高墙。萧停云笑了笑,也不勉强,付了钱,便和她一起上了马车,来到城南的客栈。
这个客栈在极荒僻的小巷尽头,周围基本不见有行人。路很坎坷,马车摇晃着停下,马夫勒住马,过来撩开帘子,放好踏脚墩。
“现在天道盟正在与听雪楼为敌,四处出击,上个月已经刺杀了我们楼中两名骨干。所以这一次我们还是小心为上。”萧停云低声解释了一句,“这个客栈冰洁已经提前包下了,今天只有我们两人入住,非常安全。”
“哦。”再度听到这个名字,她心里又莫名紧了一下,如同有一只无形的手拂过心中喑哑的琴弦,只是问,“这里离洛阳还有多远?”
“不远。上陆地换了马车,再有七日就到了。”萧停云皱了皱眉头,道,“冰洁估计已经等得急了,我们的确也该赶紧上路——”
苏微对这个频频出现的名字终于麻木了,耳边却听得他笑道:“不过尽管她催促得紧,但既然都来了,不如吃完了牡丹醉鸡和芙蓉酥再走吧,如何?”
“嗯!”她来不及多想,忍不住点了一下头。
看到她那种有些不好意思,却带着无限期盼的表情,萧停云忍不住笑了一笑。眼前这个血薇的主人不过十六岁,可或许自幼遭逢大难,成长中又不曾获得过任何关爱的缘故,总是皱着眉头,显出和年龄不相称的冷漠和戒备。
然而毕竟还是年纪小,不设防时偶尔流露出的表情却相当可爱。
“那好,你先去客栈里休息一会儿,我去观澜酒楼订晚上的位子——”萧停云伸手拂开帘子,转身下了车,将手伸过来。她弯腰,准备下车。就在那一瞬,耳边听到轻微的叮当声,似是金铁交击,眼角似乎看到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苏微心头一凛,想也不想地一点足,整个人如同箭一样从马车里掠出!
“小心!”她厉喝,凌空转身,以指为剑,一斩而下!
在同一刹那,有数条黑影当空掠下,交错而过。几柄剑一起刺向了萧停云,交织成阵,重重剑影逼人而来,剑势迅捷,训练有素。
苏微低叱一声,手指一并,竟然空手迎向了雪刃。
纤细的手指压住了剑锋。叮的一声,风里传来清脆的断响,一把剑刃在她的指下断裂,飞射出去,噗的一声穿过对面其中一人的心口,把那个人带着刀钉在了马车上——只要慢得片刻,这个人的刀就会插入萧停云的背心。
大约没有想到萧停云身边会忽然出现这样一个高手,其余的两个刺杀者吃了一惊,对视一眼,立刻散开,飞速地撤离。
“想逃?”她低声冷笑,两个字方落,已经到了其中一人的背后。一手抓住对方肩膀,也不见如何用力,那个黑衣人竟被她轻易甩得飞了起来!对方的身体还在半空中,苏微手臂一沉,手肘后击,准确命中——只听一声咔嚓声,就在刹那击碎了那个人的腰椎!她同时借着那一击之力凌空转身,落地时,正好截断了剩下一个人的去路。
最后那个人看到她在兔起鹘落之间已经解决了同伴,心知逃不掉,反而起了困兽之心,一声大喝,提起了十二分精神扑了过来。
然而,人还没到,就只觉得心头一凉。
苏微快如鬼魅般地逼近,空手前探,五指并拢,尖利如锥,刺向了那个人的心口。指尖切断了肋骨,直插进去,噗的一声,戳在了温热而柔软的心脏上。
那一刻,她略微顿了一顿,深深吸了一口气。
已经那么久了,居然还不曾完全习惯——那种徒手撕裂血肉的感觉,在童年的噩梦里曾经反复出现。恶心入骨。
苏微悄然落地,怀中血薇尚未出鞘,一身新衣滴血不染,连发髻上的发丝都未曾有丝毫凌乱。那几个黑衣人已经横躺在地上,还有微微的呻吟声,她正要过去补上一击,那一瞬耳边风声呼啸,手腕刹那被人握住,稳如钢铁,她竟一时无法挣脱。
萧停云看着她,低声:“够了,要留活口。”
她一怔,顿住了手。然而那个被击断了腰椎的人抽搐着躺在地上,忽然一口血从口中喷出,顿时便气绝,竟然是自己震断了心脉!
她站在一边,紧紧握着剑,有想要呕吐的恶心感。
“看来我们什么线索也得不到了,”萧停云放下尸体,抬起头看着她,重瞳幽深,莫测喜怒,只是淡淡道,“你的身手很好,只是以后不必过于紧张——下手太重了。”
“我只会这种!”她咬了咬嘴角,只道,“要不就别让我出手。”
那是他第一次领教到她的固执和抵触,生硬而充满锋芒,如同一只竖起了全身刺的刺猬。他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只是蹙眉在几具尸体旁边默然看了片刻,不知道在想着什么问题,脸色渐渐变得不大好。
苏微也没有问,许久,萧停云叹了口气,将那些尸体踢到了一堆,抬起头吩咐从客栈里出来的人:“宋川,把尸体拖进去,马上叫当地分坛的人来处理此事,不要惊动官府。”
“是。”那个人低着头,声音寒冷而生涩,“楼主放心。”
萧停云吩咐:“客栈内也给我仔细清理一遍,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刺客。”
“是。”宋川点了点头,“这里就交给我好了。”
“好,你做事我放心。我们先走吧。”萧停云转头对她道,语气又已经变得温柔,“看来这个客栈还得好好打扫一下才能住,我们不如直接去观澜酒楼吃个饭得了。”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刚捏碎过心脏的十指上鲜血淋漓。
“来,”他却从袖子里拿出一块手帕,俯身轻轻擦拭着她的双手,细致而温和,“以后可以不必弄脏了自己的手——要记得你有血薇,它可以帮你饮尽这天下的血。”
他的手指温柔地触摸着她的肌肤,很快将她的双手擦拭得洁净如玉。
那一天晚上,对着满桌珍馐,她却全无胃口,眼前晃动的全是那一蓬血,十指黏腻,是插入心脏的感觉。她用滚烫的手巾用力地擦拭着手指,然而怎么也驱赶不走那种如影随形的恶心。
仿佛知道她心中不舒服,萧停云给她倒了一杯酒,道:“不如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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