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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挤满了人,到处都是闹嚷嚷的一片,雨伞雨衣东一件西一件地搭在长発上,走到哪儿都会碰上一身的水。我把雨帽拉得低低的,用雨衣的领子遮住了下巴,杂在人潮之中,静静地,悄悄地凝视着那站在大厅前方的何书桓。

    他穿着一身浅灰色的西装,打了条银色和蓝色相间的领带。尽管是在一大群人的中间,尽管人人都是衣冠齐楚,他看来仍然如鹤立鸡群。我定定地望着他,在我那么固定而长久的注视下,他的脸变得既遥远而又模糊。他的身边围满了人,他的父亲、母亲、亲戚、朋友……有一个圆脸的年轻女孩子,买了一串红色的花环对他跑过去,她把那花环套在他的脖子上,对他大声笑,大声地说些祝福的话。他“仿佛”也笑了,最起码,他的嘴角曾经抽动了几下。那始终微锁的眉头就从没有放开过,眼珠——可惜我的距离太远了,我多么想看清他的眼珠!不知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清亮有神?

    扩音器里在通知要上机的旅客到海关检查,他在一大堆人拉拉扯扯下进入了验关室,许多人都拥到验关室的门口和窗口去,我看不到他了。我走到大厅的玻璃窗前,隔着玻璃,望着那停在细雨里的大客机,那飞机在雨地里伸展着它灰色的翅膀,像一个庞大的怪物,半小时之后,它将带着书桓远渡重洋,到遥远的异国去。以后山水远隔,他将距离我更远,更远了。

    他走出了验关室,很多人都拥到外面的铁丝栏边,和上机的人招呼,叫喊,叮嘱着那些我相信事先已叮嘱过几百次的言语。我株守在大厅里,隔着这玻璃门,没有人会注意到我。上机的旅客向着飞机走去了,一面走,一面还回头和亲友招呼着。他夹在那一大群旅客之间,踽踽地向飞机走去,显得那么落寞和萧然,他只回头看过一次,就再也不回顾了。踏上了上机的梯子,在飞机门口,他又掉转身子来望了望,我看不清楚他的眉目,事实上,他的整个影子都在我的眼睛里变得模糊不清了。终于,他钻进了机舱,我再也看不到他了。

    飞机起飞了,在细雨里,它越变越小,越变越遥远,终于消失在雨雾里。我茫然地站着,视线模糊,神志飘摇。人群从铁丝网边散开了,只剩下了凄迷的烟雨和空漠的广场。我泪眼迷离地瞪着那昏茫的天空,喃喃地念:

    明日隔山岳,

    世事两茫茫。

    事实上,在没有隔山岳的时候,我们已经是“两茫茫”了。大厅里的人也已逐渐散去,我仍然面对着玻璃窗,许久许久,我才低低说了一句:

    “书桓,我来送过你了。”

    说完,我喉咙哽塞,热泪盈眶。慢慢地回过身子,我走出了松山机场,所有的出租汽车都已被刚才离去的送行者捷足先得。我把手插进雨衣的口袋里,冒着雨向前面走去。一阵风吹来、我的雨帽落到脑后去了,我没有费事去扶好它,迎着雨,我一步步地向前走。这情况,这心情,似乎以前也有过一次,对了,在“那边”看到对我“叛变”的书桓时,我不是也曾冒着雨走向碧潭吗?现在,书桓真的离我而去了,不可能再有一个奇迹,他会出现在我身边,扶我进入汽车。不可能了!这以后,重新见面,将是何年何月?

    “假如世界上没有仇恨,没有雪姨和如萍,我们再重新认识,重新恋爱多好!”

    这是他说过的话,会有那一天吗?

    颠踬地回到家门口,我听到一阵钢琴的声音,是妈妈在弹琴。我靠在门上,没有立即敲门。又是那支Long Long Ago!很久很久以前,是的,很久很久以前!不知妈妈很久很久以前到底有些什么?而我呢?仅仅在不久以前……

    你可记得,三月暮,初相遇。往事难忘,往事难忘!

    两相偎处,微风动,落花香。往事难忘,不能忘!

    情意绵绵,我微笑,你神往。

    细诉衷情,每字句,寸柔肠。

    旧日誓言,心深处,永珍藏。往事难忘,不能忘!

    是的,往事难忘,不能忘!我怎能忘怀呢?碧潭上小舟一叶,舞厅里耳鬓厮磨,我还清楚地记得他爱唱的那首歌:“最怕春归百丼零,风风雨雨劫残英。君记取,青春易逝,莫负良辰美景,蜜意幽情!”而现在,“良辰美景,蜜意幽情”都在何处?

    晚上,我坐在灯下凝思,望着窗外那绵绵密密的细雨。屋檐下垂着的电线,和一年前一样挂着水珠,像一条珍珠项链,街灯也照样漠然地亮着昏黄的光线。色蕉叶子也自管自地滴着水……可是,现在再也没有“那边”了。我已经把“那边”抖散了。我也不会再需要到“那边”去了。

    “依萍,睡吧!”妈妈说。

    “我就睡了!”我不经心地回答。

    四周那么静,静得让人寒心。妈妈在床上翻腾、叹气。我关掉了灯,靠在床上,用手枕着头,听着雨滴打着芭蕉的声音,那样潇潇的、飒飒的,由夜滴到明。我就在芭蕉声里,追忆着书桓在飞机场上落寞的神态,追忆着数不尽的往事。前尘如梦,而今夕何夕?雨声敲碎了长夜,也敲碎了我的记忆,那些往事是再也拼不

    完整了。我数着雨滴,这滋味真够苦涩!

    窗外芭蕉窗里人,

    分明叶上心头滴!

    我心如醉,我情如痴,在雨声里,我拼不起我碎了的梦。

    日子一天天单调而无奈地滑过去。

    又到了黄昏,雨中的黄昏尤其苍凉落寞。记得前人词句中有句子说:“细雨帘纤自掩门,生怕黄昏,又到黄昏!”我就在这种情绪中迎接着黄昏和细雨。重门深掩,一切都是无聊的。没有书桓的约会,也不必到医院看爸爸,没有方瑜来谈过去未来,更不必为“那边”再生气操心。剩下的,只有胶冻着的空间和时间,另外,就是那份“寻寻觅觅”的无奈情绪。

    妈妈又在弹琴了,依然是那支《往事难忘》!带着浓厚的哀愁意味的琴音击破了沉闷的空气。往事难忘!往事难忘!我走到钢琴旁边,倚着琴,注视着妈妈。妈妈瘦骨嶙峋而遍布皱纹的手指在琴键上来来回回的移动。她花白的头发蓬松着,苍白的脸上嵌着那么大而黑的一对眼睛!一对美丽的眼睛!像那张照片里的女孩子——那张照片现在正和爸爸一齐埋葬在六张犁的墓穴里。年轻时的妈妈,一定是出奇地美!《往事难忘》!妈妈,她有多少难忘的往事?

    妈妈的眼睛柔和地注视着我。

    “想什么?依萍?”

    “想你,妈妈。”我愣愣地说,“你为什么特别爱弹这一首歌?”妈妈沉思了一会儿,手指依然在琴键上拂动,眼睛里有一抹飘忽的,凄凉的微笑。

    “不为什么,”她轻轻地说,“只是爱这支歌的歌词。”

    “妈妈,你也恋爱过,是吗?我记得有一个晚上,你曾经提起过。”

    “我提起过的吗?”妈妈仍然带着微笑,却逃避似的说,“我不记得我提过了什么。”

    “我还记得,你说你爱过一个人,妈妈,那是谁?你和他一定有一段很难忘的往事,是不是?”

    “你小说看得太多了。”妈妈低下头,迅速地换了一个曲子,勃拉姆斯的摇篮曲。

    “妈,告诉我。”我要求着。

    “告诉你什么?”

    “关于你的故事,关于你的恋爱。”

    妈妈停止了弹琴,阖上琴盖,默默地望着我。她的神色很特别,眼睛柔和而凄苦,好半天,她才轻轻说:

    “我没有任何故事,依萍。我一生单纯得不能再单纯,单纯得无法发生故事。我是爱过一个男人,那也是我生命中唯一的男人,你应该知道那是谁。”

    “妈妈!”我叫,惊异地张大了眼睛。

    “是的。”妈妈恻然地点点头,“是你父亲,陆振华!”她吸了口气,眯起眼睛,深思地说:“在你爸爸之前,我没有和任何一个男人接触过。”顿了顿,她又说:“我永远记得在哈尔滨教堂前第一次见面,他勒着马高高在上地俯视我,我瑟缩地躲在教堂的穹门底下。你父亲握着马鞭,穿着军装,神采飞扬,气度不凡……他年轻时是很漂亮的,那对炯炯有神的眼睛看得我浑身发抖……然后,他强娶了我!我被抬进他的房里时,一直哭泣不止,他温存劝慰,百般体贴……以后,是一段再也追不回来的欢乐日子,溜冰,划船,骑马……他宠我就像宠一个小孩子,夸赞我有世界上最美的一对眼睛……”妈妈叹了口长气,不胜低徊地说,“那段日子太美太好了,我总觉得,那时的他,是真正的他,豪放,快乐,细腻,多情!以后那种暴躁易怒只是因为他内心不宁,他一直像缺少了一样东西,而我不知道他缺少的是什么。但我确定,他是一个好人!”

    我听呆了,这可能是事实吗?妈妈!她竟爱着爸爸!我困惑地摇摇头,问:

    “你一直爱他?直到现在?”

    “是的,直到现在!”

    “但是,为什么?我不了解!”

    “他是我生命里唯一的男人!”妈妈重复地说,好像这已足以说明一切。

    “可是,妈妈,我一直以为你恨他,他强娶了你,又遗弃你!”

    “感情的事是难讲的,奇怪,我并不恨他,一点都不!他内心空虚,他需要人扶助,但他太好强,不肯承认。我曾尝试帮助他,却使他更生气!”

    “妈妈!”我喊,心中酸甜苦辣,充满说不出的一仲情绪。

    “这许多年来,”妈妈嘴边浮起一个虚弱的微笑,“我一直有个愿望,希望他有一天能明白过来,希望他能再把我们接回去,那么大家能重新团聚,一家人再和和气气地过日子。可是,唉!”她叹息了一声,自嘲地摇摇头,“他就那么固执……或者,他已经遗忘了,忘了我和我们曾有过的一段生活……本来也是,我不能对他希望太高,他是个执拗的老人。”

    妈妈的话在我耳边激荡,我木然地坐着,一时间不能思想也不能移动。妈妈在说些什么?我的头昏了,脑筋麻木了,神志迷乱了。她希望和爸爸团聚?真的吗?这是事实吗?这是可能的吗?她爱着爸爸,那个我以为是她的仇人的爸爸?哦,人生的事怎么这样紊淆不清?人类的感情怎么这样错综复杂?……但是,我做过些什么,当爸爸向我提议接妈妈回去的时候,我是多么武断!

    “我们生活得很平静快乐,妈妈也不会愿意搬回去的!”

    这是我说过的吗?我,陆依萍!我自以为懂得很多,自以为聪明,自以为有权代天行事!

    “唉!”妈妈又在叹气,“假若有我在他身边,我不相信他会如此早逝!他是个生命力顽强的人!”

    我茫然地站正了身子,像喝醉酒一般,摇摇晃晃地走到床边,跌坐在床沿上。我俯下头,用手蒙住了脸,静静地坐着。妈妈走过来了,她的手扶在我的肩上,有些吃惊地问:

    “你怎么了?依萍?”

    “妈妈,”我的声音从手掌下飘出来,我努力在压制着自己沸腾着的情绪,“妈妈,‘我’比我想象中更坏,当我把一切都做了之后,我又不能再重做一次!”我语无伦次地说,我不相信妈妈能听得懂我的意思,但是,我也没有想要她听懂。是的,我无法再重做了。做过的都已经做了,爸爸躲在那黑暗的墓穴里,再也不会爬起来,重给妈妈和我一个“家”。妈妈!她可能会获得的幸福已被埋葬了!我抬起头来,凝视着我自己的双手,梦萍狂叫的声音又荡在我耳边:

    “你看看你手上有多少洗不干净的血污!”

    我闭上眼睛,不敢看,也不能看了!冷气在我心头奔窜,我的四肢全冰冷了。

    “依萍,你不舒服吗?”妈妈关怀地问。

    “没有。”我站起身来,用一条发带束起了我的头发,不稳地走向了门口。

    “依萍,你到哪里去?”妈妈追着问。

    “我只是要出去换换空气。”我说,在玄关穿上了鞋子。妈妈追出来喊:

    “依萍,你没有拿雨衣!”

    我接过雨衣,披在身上,在细雨中缓缓地走着。沿着和平东路,我走过了师范学校的大门,一直向六张犁走去。六张犁的山头,一片烟雨凄迷,几株零星散落的小树在风雨中摇摆。我踩着泥泞,向墓地的方向走,然后停在爸爸和如萍的墓边,静静地望着这两个一先一后成立的新家。墓碑浴在雨水里,湿而冷,我用手抚摸着爸爸的墓碑,冷气由墓碑上直传到我的心底。我闭上眼睛,凄然伫立。

    我仿佛听到妈妈在唱:

    待你归来,我就不再忧伤,

    我愿忘怀,你背我久流浪!

    眼泪从我闭着的眼睛里涌出来,和冷冰冰的雨丝混在一起,流下了我的面颊,滴落在墓碑上面。

    暮色浓而重地堆积起来,寒风扬起了我的雨衣。我那件黑色的毛衣上,缀满了细粉似的小水珠。四周空旷无人,寂静如死。我默默地站着,忘了空间,也忘了时问,在这濛濛烟雨中,我找不到那个失落的自己。雨慢慢大了,暮色向我身上压了过来,远处的山、树木,都已朦胧地隐进了暮色和雨雾里。我站得太长久了,雨滴已湿透了我的头发,并且滴落进我的脖子里。

    “你从不记得戴围巾!”

    谁说话?我四面寻找,空空的山上,除了烟雨和暮色之外,一无所有。

    天黑了,我拉了拉雨衣的大襟,开始向山下走去。泥泞的山路使我颠踬,昏暗中我分不清楚路径,我不愿迷失在这夜雾里,我已经迷失得太久了。

    远处有一点灯光,我向着这灯光走去,走近了,我认出是那个熟悉的刻墓碑的小店。越过这小店,六张犁小市镇的灯光在望了。我已从死人的世界又回到活人的天地中来了。在灯光明亮的街道上,在熙攘的人群中,我模糊地想起了“明天”。明天,应该是现实的日子了,我不能再在心境恍惚及神志迷乱中挨过每一个日子。明天,我又该去谋事了。一年前握着剪报,挨户求职的情况如在目前。而今,我已没有“那边”可以倚赖。如果找不到工作,就算压制自尊,也没有一个富有的父亲可供给我生活了。明天,明天,明天,这个“明天”就是我所希望的一天吗?

    在雨中回到家里,一个蓝色的航空邮简正躺在我的书桌上,何书桓!我颤抖地拾起信笺,拆开封口,迫不及待地吞咽着那每一个字。

    通篇报导着国外的情形,物质生活的繁华,只在最后一段,他用歪斜的笔迹,零乱地写着:

    到纽约已整整一个月,置身于世界第一大城,看到的是高楼大厦和车水马龙的街道,心底却依然惶惑空虚!依萍,我们都有着人类最基本的劣根性,或者,我们并不是犯了大过失,只是命运弄人,一念之差却可造成大错。你说得对,时间或可治愈一些伤口,若干年后,我们可能都会从这不快的记忆里解脱出来,那时候,希望老天再有所安排——使一切都能合理而公平……

    信纸从我手上落下去,我抬起泪雾朦胧的眼睛,呆呆地凝视着窗子。是吗?会有那一天吗?老天又会做怎样的安排?

    窗外,濛濛的烟雨仍然无边无际地洒着。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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