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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雪沉甸甸的压在屋顶枯枝上, 地上厚厚铺了一层洁白, 放眼望去,深色与纯白交织, 勾勒出一幅冬日的雪景画。
大街小巷的路面积雪已经盖过脚腕, 人行走在上面, 不时会响起轧过的细碎声音。
这两天的气温还太低, 民心才刚稳定,再过两天,气候回温,可以组织青壮年清理街道。
所谓饱暖思淫-欲,当前为他们解决了最迫切的饱暖问题, 就有力气滋生是非。
人们有事可做就不容易胡思乱想,不然那么多人聚在一起,容易惹是生非。
叶君书想, 反正要给百姓们一些银钱补偿的,不劳而获长久下来不是件好事,干脆雇佣百姓干活, 青壮年一天十五个铜板,最重要的是能消耗他们多余的精力。
当然补偿还是要给的, 家里有老弱的,就按人头补偿。
叶君书觉得这样的做法利大于弊, 可以考虑。
大街上的行人不多,大冷天的出来窜门的极少。
只有五人组成一组的巡逻队在大街上有秩序的走动。
避无可避撞见叶君书和李玙两人时,都恭恭敬敬的打招呼。这些兵将都是威武军军营出来的, 自然认得李玙。
他们一路往前走。
叶君书在前面带路,李玙也不问叶君书要带他到哪里去,只是默默跟着。
叶君书记得那天那对爷孙的家就在这附近的。
不过他半途就离开了,没有跟着他们到家,所以他不知道具体位置。
他们家老的老,小的小,叶君书不知怎地就记挂上了。
不知道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这段时间和百姓们接触,叶君书有心关注,却一直没看见祖孙两人,叶君书还担心他们会不会出事。
路上,叶君书忍不住将那天的事给李玙说了。
他第一想法愿意和吕家合作,就是那天给他留了好印象。
仆似主人形,这句话有一定的道理。
那天给他们打粥的人一点也不跋扈。
看到老幼,还会特地打粘稠点,看到他的碗裂口太大装不多,也会给他打粘稠点,从这些细节就能看出来,那是个心善的人。
事实证明,他没看错。
叶君书在这附近走了一圈,都没看到人,只得放弃,算了,就当他们有缘无份吧。
他们正要离开,经过一个巷子时,隐约听到从里头传来几声喊:“乖崽,乖崽,快过来……”
叶君书听着声音有几分熟悉,还有那熟悉的称呼,便知道他要找的人就这么出现了。
于是找到门去敲了敲。
里面倏地一静,不多时就听到门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问:“是谁呀?”
叶君书特地压着嗓子,跟那天一样,“樊大爷,是我,叶大勇。”
然后门后就传来门栓拉开的声音,接着咿呀打开,叶君书一看,果真是樊大爷。
真是凑巧,他刚要放弃寻人离开,人就这么出现在他面前。
叶君书弯弯眉眼,“樊大爷。”
“大勇小子?”
“是我。”
樊大爷还记得那天那个小子,只是那天他灰头土脸的,穿着还和乞丐似的,跟现在真是天壤之别。
而且长得也俊,只有一双眼睛让樊大爷觉得熟悉。
樊大爷活了这么大的年纪,什么事没见过。
稍微一想,就知道那个叶大勇只是个化名,这是朝廷的人伪装潜伏进来的打探。
樊大爷的神色冷淡了点儿。
叶君书自然注意到樊大爷神态的变化,他歉意道:“对不起,樊大爷,晚辈欺骗了您,晚辈不叫叶大勇,叫叶君书,不是上三村人。”
叶君书没有解释什么,老老实实的道歉。
这事的确是他做得不对,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他欺骗人是事实。
樊大爷淡淡道:“大人言重了。”他们只是普通老百姓,不想和明显就不是一般人的人来往,尤其这个戴着面具的陌生人,气度更是不凡,和他们根本不是同一阶层的人。
樊大爷家徒四壁,只有一个孙儿相依为命,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别人惦记的,因此无所畏惧。
他正要闭门谢客,这时乖崽从后面跑过来,然后藏在他樊大爷身后,厚重棉布衣服裹着的小手抱着樊大爷的大腿,然后露出一双大眼偷偷地看着陌生来人。
叶君书低头看向小孩,友好的露出一个笑容,“乖崽,我是叶叔叔,还记得吗?”
乖崽盯着叶君书看,不说话。
樊大爷低头看了看自家孙儿,似是想到了叶君书曾经分食给小孩,心软了一瞬,然后就打开门让他们进来了。
他取出两只碗,给叶君书和李玙倒了杯热水,“家里没什么好招待的,两位大人不要介意。”
“樊大爷客气了。”
叶君书随意扫了眼,小小的房屋,空荡荡的没什么物品,但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就算只有爷孙俩,也是认认真真的生活。
樊大爷离开了一会儿,再出来时捧着一个盘子,上面有好几块饼子,看着和干粮差不多,可以放很久的那种。
“樊大爷,您太客气了!”
第一批粮食已经分发下去,这些一定是他们分到的粮食做的。
分粮时已经计算得很清楚,百姓们省省吃的话,即使不能吃饱,但也不会饿死。
叶君书哪能吃他们的口粮?因此盘子里的吃食他们一动不动。
樊大爷见他们一副不会马上离开的架势,颇有要和他长谈的样子,也没说赶人的话,只是也不怎么说话,就听叶君书在那说说家常。
叶君书觉得樊大爷很多事情看得很通透,不像是没有见识的老百姓,倒是很乐意和他说说话,只是对方不爱搭理他。
叶君书并不气馁,他聊家常似的开口问道:“樊大爷,我看过晋江州志和其他相关资料,对这里的地形很好奇,您见多识广,知不知道造成晋江如此奇特现象的原因是什么?”
“这里依然会下雪,说明还是有水源的,为什么土地会贫瘠,无法播种作物呢?来年开春积雪融化,雪水会浸润大地的吧?”
叶君书琢磨挺久都琢磨不透,虽然他不是地理专业,但是稍微想一下,就觉得不太合理。
会下雪下雨的地方,还会缺水?那些水哪里去了呢?即使全蒸发掉,但是会回馈大地啊!
这里的地形并不是很崎岖,也有春夏秋冬,四季分明,气候不算太恶劣。
然而可用耕地却人均不足一亩,真是太奇怪了。
叶君书曾拨开积雪看土地,那些土质并不是石灰岩,不过也不是什么好的土质,一点儿也不肥沃。
叶君书不知道是不是整个晋江都是这样的,所以想找在这里生活多年的本地人了解一下。
桑大爷并不是很乐意说,但是叶君书问得诚恳,而且是心系百姓,关注民生的话题,他最终拗不过,解答了叶君书的问题——
“这里是被老天爷放弃的地方,土地留不住水。”
樊大爷的回答看似很荒诞,但是凡在晋江生活过的人都知道,即使每年都有降水降雪,但他们脚下的土地也留不住水。
万物生长离不开水的滋润,没有水,无论是什么作物,都没法有好收成。
幸好老天爷开恩,留有一线生机,他们勤勤恳恳的话,也饿不死。不然,这个地方,早就成为一座空城了。
只可惜,天灾不常有,人祸却是人为的。
晋江州之所以叫晋江,是因为其有一条贯彻城里城外的大河流,就叫晋江。
以前这里也是个美丽富饶的地方,不过百年前一场巨变,仿佛一夜之间,这么大的一条河流突然干涸了,当时闹得人心惶惶,差点引发巨乱。
那时人人都说是天谴,是天子不仁,降下的惩罚,不过那时还是前朝末年,皇帝的确残暴,不然最后不会被推翻建新朝大夏。
那是百年前的旧事了,此时去深究没甚意义。
只说这里,自河流干涸之后,再也没出现河流,长年下来,就造成土地贫瘠,如果不是偶尔还会降雨,勉强能种些耐旱的作物,这里可能会变成一片荒地,百姓都会搬迁走。
但就因为还有这一线生机,所以本地人大都故土难离,不愿远走他乡。
这也造成,这里基本年年都是朝廷救济的地方,每年无法完成税收指标不说,还得救济。
以叶君书的理解来看,应当是地壳运动才引起河流一夜之间“消失”的。既然偶尔还会降雨,没有彻底干旱,那就说明这里其实还是有水的。
应当是有暗河之类的存在。
叶君书没深入研究过地理,对这些不了解,也不知自己推测得对不对。
大自然的运动是最神奇也不可思议的,产生这样的情况一定有原因。
土地留不住水,可能也有这里植被不多的关系。
因为粮食不够,老百姓都到处去挖去找可食用的根草,以能填饱肚子。
长久以往,只会导致情况越来越恶劣。
这是一个恶性循环。
樊大爷道:“以往不是没有大人想要发展起这边的经济,改善百姓的生活,但是这里三边不沾不靠,就连商队也不怎么来,一直带动不起来。我们也不奢求其他,能填饱肚子就谢天谢地咯!”
他们只要能活下去,再穷苦也没什么,但若是他们的父母官是个贪官,那他们是真的活不下去了。
叶君书坚定道:“一定会有办法的。”
晋江州城比他老家还大,但是比他家那边还贫困,叶君书还以为他们那穷乡僻野已经够穷苦了,没想到还有更超乎他想象的。
樊大爷也看出来了,面前这两位大人,和崔亮道那贪官不同,是真心为百姓的。
前段时间吕家将朝廷的人迎进城,还让他们惶恐不安一阵。
结果他们不但被发放了口粮,家里有老幼的,还发放了一床厚厚的棉被,还有几斤碳。如果不是这样,说不定他们这些老家伙挨不过这冷冻天。
外面早晚还有官兵巡逻,他们不用担心人身安全,也不怕口粮被抢。
樊大爷对日子才有点盼头。
他还怕今年之后再也看不到他家乖崽长大了。
幸好他这把老骨头还能看着乖崽,否则,他泉下无颜面对儿子儿夫郎了。
乖崽安静地待在樊大爷身边,一双黑黑的大眼看着桌上的饼子,叶君书忍不住拿了块给他,哄了挺久,乖崽才在樊大爷的点头下,接过饼子。
“爷爷吃。”
“嗳!”樊大爷象征性的沾沾口,然后和蔼地说道,“爷爷吃了,剩下的乖崽吃啊!”
然后乖崽就藏在樊大爷身后小心翼翼地小口咬着了。
懂事乖巧的小孩总是让人心疼。
叶君书问道:“乖崽几岁了?有没有启蒙?”
“九岁了,我们做长辈的对不起孩子,没能力让他读书识字。”
看着比双胞胎还小,没想到已经九岁了。叶君书看着乖崽的目光更是柔和怜惜。
“将来会有机会的。”
叶君书和樊大爷聊了大半个上午,眼看临近中午了,未免樊大爷还煮粮食招待他们,叶君书便和樊大爷告别,同李玙离开。
李玙一个上午基本上没怎么说话。
叶君书深觉自己冷落了李玙,忙侧头问:“阿玙,你肚子饿了吗?”
李玙道:“没有。”而后又问道,“你很喜欢孩子?”
“当然。”叶君书弯弯眉眼,“你不觉得孩子很可爱吗?”
虽然有的时候很磨人,但更多时候,很治愈啊!一想到家里的几个孩子,心都是软的。
想到家里的孩子,叶君书发觉他已经离开他们那么久了,突然好想他们啊!不知道孩子们有没有想他想到偷偷哭鼻子。
叶君书不让自己沉浸在思念里,连忙转移注意力,“阿玙,你能留下来,我真的很高兴。”
“嗯。”李玙镇定地应一声,而后移开视线,耳根子微微发红。
叶君书更加高兴了,阿玙没反驳,说明他留下来,是为了他!
李玙完成了任务,却没有马上离开回去复命,而是让廖将军父子回去一趟,他留在这里。
叶君书很想问他是不是有明确答案了,但是这附近不时有巡逻队经过,不是谈私事的好地方,便按捺住蠢蠢欲动的心思。
即便李玙说他不饿,叶君书还是带着李玙回去一趟,简单吃了几口,还顺道带上干粮,“阿玙,我们去晋江河道看看吧?”
李玙没意见,严肃应了。
反正他没什么事做,陪叶君书干点正事也好。
晋江河道并不难找,叶君书照着地形图,直接在城外找到大致范围,只是到处是积雪覆盖,如果不是李玙指了指不远处有点凹陷的地方,说那就是晋江河道的一段,叶君书还真认不出来。
当年的地壳运动,经过上百年的时间沉淀,曾经深不可测的巨大河流,已经慢慢变成和河岸差不多高度的地势,就是本地人,也很难认出整个河道的位置。
叶君书观察了片刻,到底被积雪阻碍了视线,看不出什么。
他望着仿佛一望无际的大地,深深叹口气。
李玙见不得叶君书沮丧的样子,便安慰道,“不急,我们还有时间。”
“阿玙,我觉得我好没用。”
他自认为有几分聪明,还有一世现代的记忆,但是,真到实践,他发现自己还是什么都不会。
叶君书没那么大胸怀,不算是心怀天下,但是看到那么多受难的百姓,还是想为他们做点什么。
事到如今,他真的沮丧,哪怕他的记忆里再好,曾经学过的知识还记得,但是他没往民生地理这些方面深入研究过啊,基本上什么都是只知道个基础理论,有这么一个概念而已。
如果他知道自己会有这样的奇遇,他早就将农桑等等在古代运用得上的知识牢牢记住。
哪怕背几个菜谱或是在这里不会突兀的小发明也好啊!
不然他早就发家致富了。
而且,哪怕现在已经当上了官,他的命运还是掌握在别人手里,他太过自负了,似乎自己把自己套进去了。
明家人曾经差点毁了他们家,如果路哥儿他们知道将来他有一天即使不是自愿也做了不好的事,到时会兄弟离心吧……
叶君书心情沉郁,他突然道,“阿玙,我错了……”
他陡然意识到,哪怕自己的初衷是将明家带进死路去,哪怕自己确信自己不会做坏事,但只要他站在那一方,自己就无法保持清白,所有的一切,都与他有关,他无法逃脱责任。
叶君书按住额头,苦笑不已。
他自持有几分聪明觉得自己能脱身而出,却忘了很多时候,变数是存在的,他怕他哪天会身不由己。
吕家的下场,就是他将来的下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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