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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庚沉着脸直接进了房。

    “怎么才回来?”天香忍不住小声向冯素贞打听。。

    冯素贞笑吟吟地提着手里的物什:“没事,没事,怀来蕞尔小城,商贾虽多,东西却不好买。”她神色如常,不慌不忙地掩了门。

    天香将冯素贞和单世文拉进房里:“怎么了?”

    单世文侧头看冯素贞,冯素贞长叹一口气。

    方才宋长庚没买到烟叶,径直去了自己的烟友——怀来知县府里,却看到怀来知县一脸愁容。任职的第三年,他的考成忽的改了,税赋的比重大大提高,这意味着,怀来的商税和丁税,都要提了。

    至于加倍的原因,知县也不明就里,只说是京里向地方要钱。

    天香心一沉,向单世文问道:“京里有消息吗?”

    单世文大摇其头:“京里没听到什么风声。”天香心生狐疑,回房把鸽子“长公主”放了出去。

    饭还是得吃的。

    冯素贞去宋长庚房里请了几遭,总算是把老爷子喊了出来。

    席间气氛略显沉闷,只有太子吃得欢畅。吃着吃着,他忽然把头抬起来,问道:“宋先生,龙骨水车装好了,是不是可以教我,怎样做能飞的木鸟了?”

    “啪”的一声响,宋长庚气冲冲地扔了筷子,抖着食指指了太子一阵,怒气冲冲地回房去了。

    天香揉着额头,太子一脸茫然。

    绕了半个多月的圈子,仿佛又回到了原点一般。难道非得跟前世一样,经历了生离死别之后,自己这个哥哥才能清醒一些?

    晚饭后,太子闷坐在院子里。他自己用做水车剩余的木料做了个竹蜻蜓,双手一搓,飞上了天。

    天香接住了那蜻蜓,坐在了太子身边:“哥哥,怀来要加税了,宋先生心情不好,你就先别提你那木鸟的事儿了。”

    太子“哦”了一声,歪着头想了一阵,小心翼翼地问道:“为什么加税了就不能提木鸟的事儿呢?”

    天香:“……宋先生心系民生,一旦官府加税,百姓日子就不好过了,他心情不好,自然不想跟你聊木鸟。”

    太子仍是不解:“加赋之事,未必就是坏事啊,兴许是朝廷有要紧事,为着民生大计,不得不加。况且,就算他心情不好,也可以跟我聊木鸟啊,说不定聊着聊着心情就好了呢?我每次聊木鸟都很开心啊。”

    冯素贞的声音自身后悠悠响起:“因为在宋先生眼里,你是太子,你有你的责任。对于太子而言,百姓应该比木鸟更重要。你不跟他聊百姓,而是跟他聊木鸟,他就更不开心了。”

    太子惆怅:“我宁愿自己不是太子,我只想做个木匠。”

    天香气结,冯素贞却是笑了:“你真的想做个木匠?”

    太子看着天香的神色缩了缩脖子:“我……”

    冯素贞问:“你觉得白日我们见到的村人的生活怎么样?”

    太子眼睛一亮,道:“很好啊,田园牧歌,衣食无忧。想吃鱼,就从水里捞鱼,想吃肉,就杀猪吃肉,还有那么多新鲜的蔬食,都是我在宫里不曾见过的。”

    冯素贞点点头,她唤来了一剑飘红:“剑大侠,明日托你带着太子去乡下住几日,我到时候写封信给你,你带给那地的甲长就好。到时候,又要托你照拂太子了。”

    太子是怕一剑飘红的,听她这么安排,一时有些犹豫。

    冯素贞道:“乡间能人不少,几乎人人都会木工活计,说不定有人会造木鸟呢?”

    太子道:“就这么定了!”

    太子兴冲冲地打点行囊去了,天香对冯素贞这般主动的决定有些茫然。

    冯素贞摇头叹息道:“不管是你还是张绍民,都太宠他了。”

    就算他几经困厄,都始终没有真正吃过苦,他从来都不知道他弃如敝屣的太子之尊,背后是多少代价换来的。

    是他父亲、曾祖的多年拼杀,是忠臣良将的默默守候,是黎民黔首的小心供奉。

    天香哑然。

    父祖荣光,他自幼省得;臣子之忠,他视之当然;唯有黎民的付出,他从不曾见。

    “你说得对,”天香沉沉道,“他从未真正从自己的身份中走出来过,所以天真地觉得自己可以轻易舍弃这个身份。”前世天香并未亲身经历太子的蜕变,她只是照着自己对付侄儿的法子去教育自己的哥哥,妄想名师出高徒,难免药不对症。

    冯素贞淡然一笑。

    翌日,面无表情的一剑飘红带着兴冲冲的太子走了后,宋长庚才晓得她们的决定。他并未反对,只是向天香求去,天香和冯素贞再三挽留,才让宋长庚暂时留下了。

    不知怎的,等了一日,“长公主”始终没有回来,这是天香唯一和京里联系的通道,她不好利用其它渠道去联系张绍民,只能耐着性子等着。

    冯素贞带着单世文自外面打探了一圈回来后,一脸凝重。

    天香心里一紧:“出事了?”

    冯素贞摇头,缓缓道:“不,还不知道加赋的事,我是看到有人在找宋先生?”

    天香诧异道:“怎么有人找他?”

    宋长庚的亲族在数十年前的战乱之中屠戮殆尽,只余他一人茕茕孑立,江西老家早已没了亲人,按说已经没什么人会来找他了。

    “难道是你前阵子打探宋先生惊动了京里?”天香惊疑,问向单世文。

    单世文挠头道:“不会不会,家兄是怀来的卫所指挥使,我找人托的是他的门路,和京里没有牵扯。就算有人知道是我哥哥找人,也不会牵扯到公主身上的。”

    “我看不像,”冯素贞道,“打听宋先生的是一位妙龄少女和她的家人。我与单世文尾随他们到了他们寓所,又在他们住的逆旅周遭打听过了……是徽州商贾,料想应是与欲仙帮无关的……”

    冯素贞说着说着,便看着天香双眼发直,神游天外。天香早在冯素贞提到“妙龄少女”之时脑子里就转了好几个推论出来——严格来说,是编了好几个话本出来。

    宋长庚年轻时倒确实是在徽州做过官儿,莫非是宋老爷子年轻时候的沧海遗珠找上门来了?不对不对,宋老爷子九十高龄的人了……天香思绪正如脱缰野马狂奔之际,脑门上一痛。她醒过神来,看到冯素贞施施然收回了指头:“想什么呢?一脸诡笑。”

    “没什么没什么。”天香嘿嘿笑着,骤然伸手勾住冯素贞的肩膀,冯素贞肩背一紧,顿时就想挣开,却还是忍住了。

    天香当然晓得冯素贞的僵硬,却故作不知地懒洋洋道:“有用的,那徽商的底细你可打探到了?”

    冯素贞点头:“方才我与单世文跟着她到了她客居的逆旅——前些日子咱们在怀来转悠的时候认识了不少行商,恰巧那卖玉石的褚老板在那间逆旅,我向他打探了下。那女郎姓程,是徽州的墨商。徽州歙县是天下墨都,那女郎正是歙县人,又是姓程,想来可能是制墨大户里出身的。”

    “姓程跟制墨有什么关系吗?”天香奇道。

    冯素贞叹了口气无奈笑道:“唉,笔墨之事,是我辈读书人的爱好,公主了解不多也是正常的,只是这——说来话长啊。”

    冯素贞语带揶揄,天香自是知道她又要消遣自己,柳眉竖起:“爱说不说,我去找宋先生问去。”说罢作势要走。

    “别去别去,”冯素贞拉住她的袖子,小心道,“宋先生年纪大了,他此刻又情绪不好,若是真来的是什么什么人,老人家情绪不稳可怎么办?”

    天香绝倒:“你是不是也想着那女郎是宋先生的沧海遗珠?”

    “什么沧海遗珠?”冯素贞正色道,“那少女姓程,恐是宋先生故人的后人,闻臭公子这是想左了。”

    天香哼了一声,背过身去,就听到单世文小声咕哝道:“当然不是咯,驸马回来路上还跟我念叨年龄对不上。”

    天香斜觑冯素贞,笑得意味深长。

    “咳,今日毕竟时辰晚了。”冯素贞道,“我觉得,明日还是上门拜访,打探下那程姑娘的来意,毕竟我们还是要藏形匿迹,真被她打听出了什么,怕是不好。”

    “这笔墨啊,是读书人的事儿,我可不应该搀和。”天香摇头晃脑道。

    冯素贞哑然失笑:“来来来,我与公主讲讲程墨的事。”

    见二人这般情状,单世文知趣地退了出去。

    制墨一技,说是匠艺,却又伴着华夏文明而生,源远流长。

    此技源自上古,成于魏晋,发之盛唐。

    自宋以降,诸多制墨名家在墨史上你方唱罢我登场,到了前明万历朝,程墨便是当时天下数一数二的名墨,烟轻质细,嗅之无香,磨之无声。不但墨作为贡墨入了宫廷,彼时的家主程君房也凭借这一手制墨技艺位列鸿鹄寺序班。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程君房在制墨之路上一帆风顺,却遇到了与他一时瑜亮的方于鲁——困厄时寄居程家的门客最终独当一面成了程家的敌人,真实的人生远比话本传奇。

    “……潮起潮落本就是定数,如今的贡墨我记得是曹墨了,程墨也就只余程君房那一辈昙花一现的惊艳和一段程方斗法的轶事留存于世了。”

    天香听得出神,直到冯素贞捧着冷茶喝了起来,才醒过来她已讲完了:“讲完了?”

    冯素贞点头:“完了,我又不是歙县人。我所知道的,也就是书上的这么多。程君房逝去后这百十年里程墨是个什么情形,我是当真不晓得了。”

    天香好奇道:“你很喜欢墨?怎么这小小歙县的事你都晓得?”

    冯素贞笑道:“我是读书人呀。”

    天香:“……”她反省了下,是不是自己最近不要脸得太严重,把冯素贞也传染成了这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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