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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旱苗枯欲尽,悠悠望奇峰

    当踏入熟悉的妙州府衙时,冯素贞只觉得恍如隔世。这地方承载了她太多回忆,陪她度过了数千个日夜。

    她曾无数次躲在大堂后面偷看父亲办公处政,也曾无数次在庭院中抚琴练剑,她在这里为思念而忧郁,为重逢而欣喜,为命运而绝望。

    如今再回此处,她已不是那个只知道伤春悲秋的冯素贞,而是以女儿之身忝列朝堂之上的状元郎。

    她转头问道:“妙州府地处关隘,冯少卿已卸任半年,缘何新任守牧迟迟没能到任?”

    纵然这冯绍民和公主关系不错,但王公公仍是放不下刺探之心,迟疑了一下,话到嘴边又变了口风:“哎哟,驸马爷有所不知。半年前妙州府衙祸事连发,先是那冯府千金冯素贞抗婚殉情,后是冯夫人为歹人所杀。冯少卿眼瞅着妻女相继暴亡,因此变成了个疯人。据民间传闻说啊,那知府千金冯素贞压根儿没死,而是假死偷生和情郎比翼双飞去了。皇上念着冯少卿,想着若是他那女儿回来和老父相见的话,说不定就会病愈,这才将妙州知府的位置留着呐——”

    “哦?”冯素贞修眉一挑,袖手笑道,“公公越发喜欢捉弄本官了,本官说的可是正经事体。”如今她已经晓得王公公就算不是朋友,也绝对不会给自己使绊子,便是怀疑她是冯素贞,恐怕也是为着天香着想,她没必要为了他这一两句刺探失了沉稳。

    王公公高声道:“哎哟,驸马爷真是个心狠的,听到冯家人的事儿,也没得半点感慨。”

    冯素贞摇头,侧过了身子道:“那冯素贞妇德不修,不敬尊长,太过天真,一意儿女情长,连陛下赐婚都敢当面拂逆,早早死了干净才算是对得起父母的养育,这是应有之义,何须什么感慨?而那冯少卿么,也是他教女不严,才把女儿养成了这副不知天高地厚,不知变通的性子,命里该有此劫。至于冯夫人之事,倒着实可怜,我不太清楚个中内情,不知道公公可清楚——”她眸中精光一显,倏尔又恢复如初,“——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冯家的家事,而一州方伯,却是国事!国计民生,哪能被一家一支的小小恩怨绊住了手脚?若是冯少卿一日不愈,这知府之位就虚悬一日,陛下圣明,怎会如此行事?”

    王公公看不到她表情,忙道:“还是驸马爷明智,是老奴孟浪了。陛下早早就嘱咐吏部安排好了调任的事儿,此事没经手考功司,所以驸马爷大概不太了解。那继任的妙州知府自打四川调过来,却是打接到调任书便头疼脑热的犯个不停,一路走走停停走了半年多还没到,如今这妙州府的事儿,都是原来的府丞打理的。因名不正言不顺,就没在这妙州府衙里头办公,挪到别处去了。”

    “那这妙州府衙就这么荒废着?”冯素贞秀眉紧蹙。

    王公公道:“也不算,这冯少卿,还住在这儿的呢,驸马爷。可要见他一见?”

    冯素贞沉吟片刻:“见是应当见的,毕竟我们也是要住在这知州府里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还不如先行拜会一番。劳烦王公公拨几个人出来,收拾收拾屋子。”

    王公公自然应了是,二人向着妙州后衙去了。

    一袭青布蓝衣的李兆廷正在后衙的后花园里发着呆。

    “兆廷兄?”冯素贞并不意外他在此,“这是在做什么?”

    李兆廷道:“我是看望冯世伯的,可他昨日还在此处,今日不知怎地不见了!”

    “什么?!”冯素贞一惊。

    王公公嗔道:“哎哟,李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儿,冯大人又不是个物件儿,那是个会挪动的人。别个昨日在这儿,还不许人家今儿在屋里头歇着吗?”

    “可他明明是被关在这园子里——”李兆廷愤然道,“如猪狗一般囚禁在笼中,又怎么可能自由移动?这一切,还不是拜您王公公——”他话还没说完,王公公已经对着冯绍民做出了“请”的动作:“驸马爷,老奴给您带路。”

    冯素贞望着李兆廷,心底泛起些许感动来,压低了声音道:“李兄真是个有心人——既是给冯大人送饭的,我们一同去吧。”李兆廷的两句话又勾起了她对父亲的担忧,脚下的步子也快了。见这情形,李兆廷只得压着心底的火随着二人向后衙深处走去。

    冯少卿被安排在东院的偏房里,冯素贞记得那是个狭小的房间,每日也只有早上才有些阳光,甚是潮湿,不由得忧虑起父亲的身体来。

    尚未走近那房间,远远的便听到了悦耳的说话声:“冯老头儿,这事儿怪我,忘了你这个茬了,要是早点过来,或者叫人给你安排安排,不至于叫你受这么多罪——悖膊还治遥形也皇侵卸揪褪侵卸镜模幻院济院恕!

    三人都是一愣,这位姑奶奶怎么会在这儿?

    “嘿嘿嘿,爸爸,爸爸,爸爸……”冯少卿疯疯癫癫的声音格外扎人。

    “喂喂喂,你慢点吃成吗?又没人和你抢!唉唉唉,这块鸡翅膀是我的,你要吃去吃那个红烧肉,那个没骨头,肉质酥软入口即化,啧啧,是不是听着就流口水啊——咄,筷下留鸡!”

    这是在吃饭?

    “——不听话,你总这样!你说说你啊,比武招亲明明是我赢的好不好,我说两句你就把女儿许给李兆廷了,明显是一心向着你那世侄!你啊,就是太心疼冯素贞了,才想方设法地让她如意,又是讨圣旨比武招亲又是把我拉过来垫背。你说你要是一开始就把冯素贞嫁给我了,后头别说东方胜了,就算是我老子也不敢抢冯素贞做老婆!”

    “吃鸡,好吃,鸡,嘿嘿,爸爸,爸爸……”

    “算了算了,把你手指头拿出来,给你吃给你吃,先还我!我给你把骨头剔出来,真是的,谁叫我是你女婿呢!”

    “嘿嘿,女婿,嘿嘿,女婿……”

    眼瞅着屋里的爷俩越说越不像话,冯素贞面上发热,几步就到了那房间的门口。屋里床铺、桌子都齐全,冯少卿和闻臭大侠却是箕坐于地,两人之间杯盘狼藉,肉菜俱全,一旁的桌子上还摆了一大锅清香四溢的米粥。

    见来了人,两个满嘴是油的人一同抬头朝门口看去。

    闻臭嘬了嘬手指头:“正好,本来想买几个小菜就粥喝,却不小心买多了,你们仨也一起来。”冯素贞蹙眉,她身边怎么还摆着酒?这公主自打洞房花烛夜之后,就一下变成了个小酒鬼。

    王公公见她坐在地上,忙跪下道:“哎哟,老奴可不敢。公——”他打量了一下闻臭的穿着,“闻公子,您怎么坐地上啊,潮乎乎地多凉得慌啊。”

    “悖蛱嗔耍雷影诓幌拢淮蚪舨淮蚪簦肜贤范臀叶甲诺孀幽兀蔽懦粼谝路夏四ㄓ秃鹾醯氖种福澳阋仓勒舛殖庇至拱。赝犯饫贤范桓龀系姆孔印5美玻阋脖鸸蛄耍细觳怖贤榷模鹄雌鹄矗

    冯素贞听得闻臭的话,情不自禁地把目光向父亲挪过去。半年不见,原本那富态的老人居然消瘦了一大圈,原本乌黑的头发也变成了花白。

    她恍然想起昔日父亲曾与自己说“假如这世上还有一个人爱你,那就是你的父亲”,不由得喉头一哽,往前走了两步,又生生忍住了,转到桌旁拿着勺子搅动锅里的粥:“也好,刚好饿了,那就陪闻公子和冯大人喝碗粥吧。”她动手盛了一碗粥,却是到了冯少卿身前,单腿跪下:“冯大人,光吃这些太腻了,喝碗粥吧。”

    闻臭插嘴道:“驸马老兄,那粥我已经喂老头儿喝了三大碗了,他馋了好些日子,让他多吃几块肉吧。”

    冯少卿立刻换了原本的一脸呆滞,挪开盯着冯素贞的眼,配合地做出一副馋相:“肉……肉……”他错开脸,胡乱地抓了块肉塞进自己嘴里。

    冯素贞心里五味杂陈,强笑道:“还是公——公子想得周全。”

    闻臭笑道:“粥盛了就别浪费,驸马老兄,尝尝看,我可是熬了一个时辰呢!”

    天香还特意亲自熬的粥?

    “闻公子熬的粥,能喝吗?”李兆廷怀疑地问道。

    冯素贞已经喝了一大口入腹,粥还滚烫,烫得人落泪。“好喝,很好喝,”她将粥一口喝干,撩袍跪地,“臣冯绍民,谢公子赐粥。”

    闻臭皱起了眉,一伸甘蔗挑起了她的胳膊:“跪什么跪,来来来,跟我一起陪冯老头儿吃肉!”

    “对对对,驸马爷没事儿跪什么呀,不如陪冯大人说说话儿。冯大人,这是当朝驸马爷,今年的新科状元郎,哟,你们俩是同姓呢,说不定,你们上辈子还是亲戚呢——”王公公翘着指尖说着场面话,“哟,您瞧,长得还有点像呐——”

    李兆廷深恨王公公给冯家带来的一切,不悦道:“王公公姓王,王八也姓王,按照王公公的说法,难道王公公上辈子和王八就是亲戚了?”

    冯素贞微微扬起了眉毛。王公公那话说得确实怀了几分目的,可到底还上得了台面,但李兆廷这么说话,就是显然地找茬了。

    王公公冷笑道:“哎哟,杂家不过说句亲切话儿,榜眼这是哪儿来的火气啊?”

    “够了!”闻臭不悦地用筷子一敲碗,扔了个袋子给王公公,“要闹外面闹去,当本公子纸糊的啊?”她夹起一块豆子扔进嘴里,头也不抬道:“甭推了,收着吧,先给老头儿找个房间简单布置布置去,记着,我要你亲手布置。”

    王公公双眼放光,接过那一袋子金豆子连连称是,对着李兆廷哼了一声,转身离去了。

    李兆廷忍了忍,还是没能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自寻了个杯子从天香身旁倒了酒一饮而尽:“公主为什么要给那个恶奴钱?”

    天香翻了个白眼道:“我不给他钱,难道还看着你们俩跟我眼前斗法?”

    李兆廷决定给公主上上眼药:“公主什么身份,只要申斥一句,不就能让他下去了?难道这个恶奴还能奴大欺主?”

    天香气乐了:“我乐意砸钱把他砸下去,你替我报什么不平?对我而言,能用钱解决的事儿,那都不叫事儿。”

    “公主还真是财大气粗,”李兆廷苦笑一声,“若是我也有陶朱之能,当初我也如公主这般,肯舍千金换一命,兴许,兴许冯家就不会……”

    “诶诶诶,乌鸦嘴,怎么明明是好话儿,从你嘴里说出来都变馊了呢?”天香不满地撇撇嘴,“我说的是,‘对我而言,能用钱解决的事儿,那都不叫事儿’,就跟匠人能用手艺、农人能用田地、武夫能用力气解决麻烦一个意思。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眼下有的只有钱,当然遇到事儿先想的是用钱解决,但不能用钱解决的事儿,我可真没辙。当初冯家的祸事,是钱能弭平的么?”

    李兆廷一愣,垂下了头。

    天香把玩着手里的酒卮,轻启朱唇道:“权。”

    一直静默的冯素贞忽然抢过天香的酒卮,仰头一吞。

    对,权。

    她生在官宦人家,父亲守牧一方,生来富贵,衣食无忧,又能读书习武,已经比旁人幸运得多。可在更高的权力压到头上时,便如蝼蚁一般动弹不得,只能束手就缚,任人宰割。

    她恨,恨自己这张惹祸的脸;更恨,恨自己只是一介深闺女子,纵然有一身文武艺,却也只是水中浮萍。这世道从来不公,有的人天生就有判人生死的权力,而有的人,只能拼了命的去挣,还有的人,根本挣也挣不来。

    所以她才会在大考的皇榜下,停留了那么长时间,还是毅然报了名。

    金钱也好,暴力也好,才华也好,都报不了她的仇。

    能为她报仇的,只有权!

    “千形万象竟还空,映山藏水片复重……”冯素贞闭目吟道。

    李兆廷哈哈大笑,凄然接道:“无限旱苗枯欲尽,悠悠闲处作奇峰!”

    在上位者眼中,升斗小民,不过刍狗。

    天香醒过神来,抓过酒壶给冯素贞又斟了一杯,清了清嗓子道:“所以啊,乌鸦嘴,你要想不被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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