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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一端上来,被俺大俺娘称之为菜龙、菜虎、猛一端的俺弟兄三人,夹筷子的手像梭子一样快速往返,哪怕是最粗糙最无味的素炒芋头丝,也会片刻殆尽,只剩浅浅一汪漂几点油花的浑黄菜汤。
这还是不见肉星的素菜,如果是加了肥美猪肉的炖菜,俺弟兄三人的筷子在闪完表面能寻见的一两片肉外,就会变得快进慢回,这并不是说俺们三人变得客气谦让、肚里馋虫隐退,而是把筷子深深插在菜碗里迅速不停地抖动——猪肉的软硬度总区别于青菜、地蛋、茄子,这样就能准确定位、夹紧、回拽……因此,筷子难免会在空中打架、半途截杀……
在吃肉的问题上,俺们弟兄三人是绝不客气、互不相让、毫无亲情可言的!当然,每回吃亏最多的是当时只有三岁、身体瘦弱的老三。
可他也有杀手锏——吃亏后总是双眼紧闭、小脸微仰、双臂甩打着两侧细细的肋骨,直着嗓子大哭,任眼泪鼻涕在脸上肆意冲刷出道道白沟……
都非常疼爱他、偏向他的俺大俺娘一看此情形,就会立即大声呵斥我和俺哥:“你俩也不知道让着弟弟,没有一点当哥哥的材料!”然后,强行将剩下的菜端到俺弟跟前,并用胳膊架挡住我和俺哥高悬的筷子。
此时,俺弟就会急刹住哭声,拼命睁大的双眼精光四射,挂着泪珠的脸上千朵万朵花儿开,在我和俺哥咬牙切齿、怒目直视下,迅速将菜从里向外翻找个底朝天后,才往前一推。接着又是新一轮我和俺哥的疯抢。
俺娘倒没什么,吃与不吃、吃什么,总是无所谓,从没见过她馋肉馋鸡蛋馋馃子……可俺大嗜酒,并且是菜酒,须就菜慢饮才过瘾,不像村东头黑脸上爬满细长“红线虫”的王尚海,到金辉的小卖部打上一小白瓷碗、二两多的芋干子散酒,只一气、一秒就灌进到他深深的肠胃,随之赶紧用手背长黑疮、手心结满浅黄色坚硬如铁老茧的小手,捂紧嘴巴……说是恐怕酒味飞跑了……两三分钟后,他认为酒液、酒气已吸收得差不多的时候,再剥一块有手指肚大小、粉色油纸包装、米黄色、价值二分钱的水果糖,填入洞开的嘴巴——此时,过完酒瘾,再有甘甜、美味的糖块在口腔里的慢慢润泽,连幼小的我也可清晰地看到幸福满足快乐的笑意像风吹过的麦浪,从他两侧嘴角同时向上向腮向眼向眉向额缓缓漾开……
这让我不由想起俺娘曾给讲起的一段往事:在我大约九个月大的一天清晨,俺大把认为可以给我增加营养的一块水果喜糖塞进我的小嘴里。他的本意肯定是想让美味的糖块在我嘴里慢慢溶化吸收,没料到自小就贪嘴好吃的我,“咕嘟”一下就咽进喉咙,可我只被母乳滋润过的细细食道,岂容坚硬、硕大的糖块通过,顿时设卡禁行……
俺娘突然发现我脸色青紫、双眼圆睁翻白、四肢乱抽……知道大事不好,赶紧喊来俺大抱起我,向中医世家、大队药铺赤脚医生韩广佩家一路狂奔……危急关头,俺娘表现出了超常的冷静,准确地判断出韩广佩即不在药铺也不在去药铺的路上,而此时应该在家……
二百多米的沙土路,在五十米时俺大跑掉了一只鞋,深一脚浅一脚又跑了二十米后,另一只鞋也甩掉了。俺娘也好不到哪去,一改当教师多年养成的淑雅风范,任齐耳的短发随意披散,同样也是赤脚紧随其后……
正如俺娘所料,身体高大粗壮、满脸花白络腮胡子的韩广佩正蹲在碎板石搭成的圆形花池边,用牙刷正从嘴里往外捣弄雪白泡沫……他看此情形,赶紧叼着牙刷、含着满嘴泡沫让惊恐至极的俺大,将我头下脚上倒过来。然后,他用双手贴紧我的下腹部自上而下猛一推,那颗足以致命的水果糖随即携带着粘稠的鲜血喷射而出——
在我哇哇大哭声中,俺大俺娘虚脱地坐在杂有鸡屎、羊粪蛋的地上……过了好大一会,俺大才哆嗦着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盒一毛五分钱的普滕牌香烟,自己抽了一根,将剩下的大半盒全塞向韩广佩的上衣口袋。继续刷牙的韩广佩喷吐着白沫、强力向外推,俺大只好作罢。这时的俺大除掏心掏肺地感激外,其实还想说点别的,可尴尬地又坐了一会后,还是没说出口——
一九六零年深秋,因俺奶奶生病,正在枣庄最高也是最好的学府——枣庄第三中学——读高中的俺大,再也无力完成余下的一年多学业,只好肄业回家务农。当时的家,家徒四壁、屋顶露天、缸里没粮,吃了上顿后,下顿就没了着落,属于“血贫农”成分,可当时是越穷越光荣,越穷成分越好,再有俺大穷者无畏敢闯敢干有文化,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被周营公社任命为高架子大队大队长兼大队民兵连长、周营公社团支部副书记、薛城区赴京代表团团长、位于单庙大队东的周营公社农业中学的教导主任……
当年俺大任大队长、民兵连长时,韩广佩的家庭成分是地主……俺大曾亲自带人多次在韩广佩家蹲守挖掘,意图找出私藏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
可这个被村人称之为“大贼”的地主却一贫如洗,除了一个插满闪闪发光的镀铬手术刀、止血钳、月牙形钢针和镊子的黑色人造革长方形扁包外,还有一条养在圆口大肚玻璃瓶内、一米多长、鳞光闪烁的紫红色花斑长虫及两盆紫砂盆栽如两团绿雾缥缈的云松。(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