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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会愿意和你谈判?”齐云奇道:“你有什么筹码?”

    “我是没有……”陆忧说,“可是那时候,我认识了齐叔叔。”

    齐云全身一颤。自己的父亲就是在这时候出场的?这是一个巧合,还是命运开的一个恶毒的玩笑?

    “你和……和我爸是怎么认识的?”齐云听见从自己的喉咙里,挤出如此干涩的疑问。

    “当时虽然也觉得没用,可又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来,所以我就报了警……一来二去,结果被卓美知道了此事。”

    陆忧皱着眉,慢慢地回忆着这一段可能是他人生中最为耻辱的往事。齐云是知道的,卓美的父亲虽在市局担任局长,但因是基层升上去的干部,颇能和下面的人打成一片,所以得知此事并不奇怪。

    “卓美倒是很讲义气,愿意帮我想办法。她约了我和在公安局担任要职的父亲见面详谈……结果那天在茶楼和卓美父亲见面,凑巧齐叔叔也来了。”

    齐云想,其实陆忧心里也清楚吧,这事情根本不是什么巧合。应该就在那个时候,父亲得知了自己这个不肖女儿和陆忧大学四年的“地下情”,不过父亲城府也够深的,他没有质问自己的女儿,甚至一丝消息也没漏,只是和陆忧会面——父亲心里想的是什么?可以肯定不会是好风频借力,促成这份恋情。

    不过齐云总算知道了这就是自己父亲和陆忧的第一次相见。另她想不到的是,父亲一见陆忧,竟然十分欣赏这个不卑不亢的年轻人,古道热肠地表示愿意就化解他与邓哥之间纷争出一份力。多少年后得知此事,齐云心里有微微的甘甜,也有重重的苦涩。

    “虽然有齐叔叔从中调停,但邓哥也不是易相与之辈,再说这件事情,到了归齐还是我输在理上,所以欠邓哥的钱总归是要还的,邓哥看在齐叔叔托的中间人面上,给宽限了一些时日。”

    齐云叹了口气。她怎么不知道,对于当年的陆忧来讲,宽限一些时日能有什么用?他一个毫无根基的农家子弟,在陌生的都市里又从哪里找到那笔要退赔邓哥的“巨款”,更何况汽车城的工作显然是不能再做了,虽然父亲出面给陆忧介绍了城建公司的工作,但一个小办事员,又能赚几个钱?

    何况,就是这样一份工作,把陆忧推到了何觅良的眼前。命运在这里拐了一个弯,从此就背离了年少单纯的时光、奔向不可测的陌生之路。

    “所以,当何觅良出现,许你以功名利禄,换取你为她做三年的挡箭牌,你就答应了?”

    齐云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却还是流露出一丝不甘。是啊,毕竟是真心相爱过的人,而且爱得天崩地裂,怎么就会为了几万块钱债务就背叛了最初的深情?古人不是说: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不是的,小云。何觅良第一次向我提出这个倡议时,我尽管走投无路,还是一口拒绝了她。”

    陆忧稳稳地回答,让齐云惊奇地挑起了眉毛。

    “可……那又是为了什么。”

    陆忧的眉毛蹙成一团,事隔多年再提到彼时的事,他却仍然掩饰不住声音的一丝颤抖。

    “小云,我妹妹出事了……就在那几天。”

    陆忧自从到城里上学后,因为要节约路费,所以从来没有回过家乡,和父母亲人的联系就是靠每月一次的长途电话。陆忧农村的家里当然并没有电话,不过村里的小卖部有村里唯一的一部电话,谁家外出打工读书的孩子打电话回家,都是先打到小卖部说一声,约好30分钟后再打,然后由小卖部的老板娘到家里去喊人。

    那一天陆忧按老规矩,打电话请小卖部老板娘去他家喊他娘,可过了半小时再打,他娘还没到。问小卖部老板娘,老板娘一口咬定她是上陆忧家门去喊了人的,又说约莫他娘是家里有事耽搁了,让陆忧过10分钟再打过来。

    可十分钟后陆忧娘仍是没到店里来,陆忧央求老板娘去他家里看看,可老板娘嫌她要走便没人看店,不肯去,只说让陆忧再等10分钟。

    陆忧足足等了有20分钟,又一次打通了小卖部的电话,这回连老板娘也有点焦急了。

    老板娘在电话里嘀咕:“咋回事?家里没有,道上也不见,店里更没人影儿。这黑灯瞎火的,别是不小心掉到沟里才好。”

    陆忧心里一阵堵,几乎立刻喝令老板娘闭嘴。可是现在他有求于人,又怎么敢嘴硬,他用几乎快哭出来的腔调哀求:“姨,你想想办法啊!俺娘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可是一条人命啊!”

    老板娘嘀咕了两句,估计也是怕真闹出人命,勉强答应了叫她家大小子沿着路找找看,让陆忧过半小时再打电话来。

    那半个小时何其漫长。陆忧觉得自己不是站在出租屋里,反而像是站在一口蒸汽腾腾已经沸开了的热锅上,他被蒸得头顶冒汗,眼前发花。

    终于熬过了半小时,陆忧马上又将电话拨了过去,使他喜出望外的是,一拨通电话,母亲的声音就顺着电流传过来,苍老的,连声音都憔悴,但却是热热的,亲亲的,就好比一碗热粥灌进了饥饿透顶寒冷透顶的流浪汉肚里。

    陆忧急切地埋怨:“娘,你去哪里了?走路这么慢么?”

    母亲倒是挺轻松:“没事儿!你刚让人找,我就来了。我没去哪儿,就到村口你王婶家借一块钱。”

    母亲还解释道:“来这里接一个电话,要给店里交一块钱。”

    这个村口小店不成文的规矩,陆忧是知道的。可是他突然说不出话来了,一下子热泪滚滚地哽上喉头。家里现在竟然是连一块钱都拿不出来了?接个电话怎么竟然还用专门到别人家去借钱的?

    他压下哽咽,问:“妈,咱家没钱了,是不是因为我大的腿病又犯了?您别急,我给您寄点钱回去。”

    母亲笑着拒绝:“娃呀,不用不用,你在城里刚立住脚,难哩!我听村里老何家出去打工的小子说,城里东西金贵,一碗面条卖三十块,一套房听说要几百万——老天爷!有几百万,那城里的房都是玉皇大帝的宫殿不成?”

    陆忧急问:“我大的腿真没事?”

    母亲说:“腿真没事,是你二妹回家来了。”

    陆忧这才知道是为了在广东打工的妹妹。可他心里奇怪,二妹最懂事不过,每年不管她人回不回家,那一千多元寄回家的钱总是在春节前按期到家的。她怎么可能反而要花家里的钱?

    陆忧问:“妈,妹咋啦?”

    母亲沉默了一下。她这样饱经沧桑的女人,早已习惯用一种举重若轻的态度来应对夹在每一天的生活中、扑面而来的艰难困苦。对于她来说,这种沉默就已经意味着无声地哭泣。

    一片黑影升上陆忧的心头,并且把那里严严实实地罩住。

    “陆忧,你妹她命苦啊!在广东厂里这几年,都没过一天人过的日子,吃不饱穿不暖,每天跟机器一样十八九个小时干活,这种干法,三年两载下来一台机器就磨坏了,可你妹他们这些工人,只要干不死,还得往死里干……”母亲叹口气,接着说:“前一阵子,你妹自己一时没注意,也是累得受不了走了神,轧货包带子的时候把她胳膊也轧了进去,一条左胳膊,整个就没了,人也成了个血人……”

    陆忧不能置信地听着,天旋地转。

    过了好久,陆忧才极低的声音问:“送医院了?”

    母亲反问:“谁送?送得起?”

    陆忧急了,一口恶火直从喉咙里喷出来。陆忧怒说:“还有谁?我妹的老板啊!这是工伤,他得负责!”

    母亲说:“说啥呢,娃,老板那么精个人,你妹进厂时就和他签了字画了押,生死由命——都白纸黑字写着呢,你妹自己按的红手印。再说就是没这红手印,你妹一个女娃孤孤单单在广东,咋能拧得过大老板?”

    陆忧觉得恐怖,骨头缝里丝丝冒着凉气。

    陆忧问:“娘,那你啥意思?认了?”

    母亲很肯定地说:“认了。幸好老板还没坏透了良心,派人把你妹送回到家来,结算清了以前的工资,还额外给了五百块,说是补贴。那是大热天时候的事,回到家你妹的胳膊断口连带整个肩膀都化了脓,我和你爹赶紧在家给她调养,这不,三个月了,伤口倒好了,就是胳膊再也接不上了。”

    陆忧抬起手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又抽了自己一个耳光,他悲哀的发现:并不是做梦。

    陆忧嚎叫起来:“娘,你等我去广东!你等我去我妹打工的厂里采集了证据,找那个黑心老板算帐,给俺妹出一口气!”

    母亲在那头也嘶吼起来:“陆忧!你敢!”

    陆忧没想到母亲是这种反应,他猛然愣住。

    母亲说:“忧,你不能去。你妹反正是已经毁了,别说胳膊拧不过大腿,就算你真的跑广东,找到清官大老爷翻了案,可你妹的胳膊还能再接上了?更何况广东开厂子的那些老板,哪一个好惹?你要是去了,我这闺女的一口气出不来,还要搭上儿子一条命,你让我和你大、还有你那残疾的妹,以后指靠着谁去?”

    陆忧泪如雨下。只听见母亲在那头接着说:

    “忧啊,你要是为你妹不平,就在城里好好地混。你妹为啥跑去广东打工,陆忧你心里最清楚,将来你要是真出息了,你要看顾你妹一辈子呀。”

    陆忧哭得把自己都噎住了,挂断母亲的电话之后,陆忧还用不断发出忙音的电话筒砸自己麻木的额角。陆忧嘶哑地抬起头来叫着:天啊,天啊,天啊……

    半夜,陆忧在租住的平房院里,那个水流冰冷的龙头底下反复洗着自己被泪水浸湿的脸。摸黑走回房间,躺上自己那张硬得烙人的木板床时,辗转难眠。前胸有个东西一直硬硬地抵着他心脏的位置,那是他为了向齐云求婚时预备的钻戒指。

    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陆忧的脑海里,一晃闪过齐云微笑时的样子,然而只是轻轻的一下,又迅速消散在茫茫无边的黑暗中。现在陆忧的心里,满满地塞斥着血水和眼泪、岩浆和火焰,而齐云却像一朵高贵洁白、结着淡淡愁怨的丁香花,与整个情境不符,亦无隙落足。

    ——齐云,我拿什么来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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