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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姑娘指指距离款台最近的一个独立的小玻璃架子说:“要买趁早啊,等晚高峰一来,我保证你买不到。”

    杨一鸣用托盘端了三块结了账,小姑娘正要打包的时候他说:“包两块就行,给我留一块我尝尝。”

    蛋糕房靠窗有两张小小的桌子,配两把软椅权当是茶座。小姑娘给杨一鸣搭配了一杯咖啡,说这是“木木特餐”。

    普通的生菜叶、西红柿、酸黄瓜,普通的火腿肉,面胚大概是特制的,应该掺了其他谷物磨的粉,有一种粮食独有的醇厚的香气。但那不是最主要的,最重要的是里面刷的酱汁,有烘焙过的芝麻的香气,有淡淡的甜,还有罗勒特有的那种异香。

    杨一鸣坐在窗边,被秋后暖暖的阳光晒着,桌上的咖啡氤氲着香气,口腔里的三明治让人有种满足的感觉。是的,就是一种“满足”感,食物的味道,阳光的味道,在醇厚的香气中掺杂着一点点咖啡恰到好处的苦味。这就是生活的味道,有苦有甜,但更多的是暖暖的爱意,在一点一滴的时光流逝中体会那种岁月带给你的满足,每一天都是充实的,每一天都足够回味,不空虚,不迷茫,不单调,也不繁杂。

    杨一鸣慢慢地吃完一整块三明治,招手叫过收银小姑娘:“这是丁子木新研究出来的?”

    “嗯,这是他刚来的时候研究出来的,那会儿我家的三明治卖得不好,店长说要撤单。不过木木尝了尝说想试试看改进一下,我家店长是死马当活马医,也就同意了。结果……”小姑娘笑眯眯地说,“简直成了招牌!店长成天说要给这个三明治起名叫‘木木三明治’,但是木木说这个名字太傻了。”

    “是不聪明,”杨一鸣说,“我再买两块。”

    小姑娘给杨一鸣包三明治的时候,后厨的门开了,紧跟着一股巧克力的香气飘了出来,随着这股香气,还有一个满是惊喜的、清亮的声音:“杨老师,您怎么来了?”

    “来尝尝‘木木三明治’。”

    “好吃吗?”木木端着一个大托盘走过来,满是期待地看着杨一鸣,“三明治好吃吗?”

    “‘好吃’已经不足以形容了,”杨一鸣咂咂嘴,做出神往的样子说,“你让我以后怎么面对其他的三明治?”

    丁子木笑了,微微扬起的下颌透着一股子根本掩饰不住也没打算掩饰的得意。

    后厨门又咣当响了一声,一个同样穿着白色厨师服的男人走了过来,他手里端着一个小小的蛋糕杯,一边走一边说:“木木,我还是觉得不够甜。”

    “可以了袁大哥,再甜就齁死蜜蜂了。”木木扭过头去说。

    那个男人不甘不愿地说:“你真的不考虑再刷层枫糖吗?”

    “再甜会抢了巧克力的味道的,”丁子木认真地说,“袁大哥你要主打的是venchi啊,那么贵的巧克力,你忍心刷糖?”

    那个袁大哥挣扎了一会儿,终于妥协了:“好吧,我听你的。”

    丁子木笑眯眯地说:“听我的就对了。”

    站在杨一鸣的位置上,正好可以看到丁子木那得意洋洋的笑脸,里面不仅仅是高兴,更多的是一种自信。与在游乐园第一次看到他完全不同,那种自信让他整个人都发散着一种光彩。

    杨一鸣在心里默默地为自己点了一只蜡烛,白色的。

    “袁大哥,咱们可以让大家来尝尝看嘛。”丁子木把托盘举起来,说,“大家都来尝尝,先尝左边这排。杨老师,您也来尝尝,帮我们把把关。”

    这个时候那个袁大哥才恍然原来一直默默站在丁子木身边的那个男人不是顾客:“呃,您好。”

    袁大哥冲杨一鸣伸出手去:“我叫袁樵。”

    丁子木在一遍补充一句:“杨老师,他是我们店长。”

    “杨一鸣,我是个老师。”杨一鸣也伸出手去跟袁樵握手,他没提“心理老师”这事儿,总担心让对方知道丁子木心理有问题。

    “啊,您就是杨老师啊,”袁樵热络地说,“木木经常跟我们提起您。”

    杨一鸣诧异地看向丁子木,丁子木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说漏嘴了。”

    袁樵放声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用力揉揉丁子木的头发:“这傻小子,天生说不了瞎话,从第一句开始就是各种bug!”

    杨一鸣配合着笑笑,两眼死死地盯着袁樵的手。

    “快尝尝,快尝尝。”丁子木举着盘子转移话题。

    大家尝了一块左边的,喝了半杯淡柠檬水以后又尝了尝右边的。

    “怎么样?哪边好吃?”丁子木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微微扬起,那不是一种疑问的语调,他其实在心里非常有把握,极其自信。

    杨一鸣觉得,当初坚持让丁子木干回老本行没去送快递真是对了。

    “我觉得右边的好吃,左边的有点儿苦。”收银小姑娘舔舔手指上沾着的碎屑,意犹未尽地说。

    丁子木抛过去一个“你快闭嘴你这个没品位的小馋猫”的眼神。

    “杨老师,您说。”

    “那得看你们这款甜点怎么定位。”杨一鸣说,“如果你主要面对青少年,尤其是儿童,那肯定是右边那款更合适,甜、润、软;可你用的是venchi,这么贵的巧克力不可能是面对孩子的。所以,如果你面对的是成年人,尤其是有一些生活品味的成年人,左边的更合适,不太甜,但是巧克力的香气足够,口感丝滑但是不腻。更重要的是,我觉得吃左边这款甜点,有种……”

    杨一鸣停下来,所有人都眨巴眨巴眼睛瞪着他,迫不及待地等着他说下文。

    “我想想怎么形容,”杨一鸣顺手把盘子里左边最后一块甜点拿起来自然而然地放进嘴里细细地品了一番,“嗯,很踏实的感觉。太甜,会让人觉得轻浮,恰到好处的苦,会让人觉得踏实。嗯,里面应该还有薄荷,吃到最后有点儿凉,这种味道吃起来层次更丰富,味觉由甜到苦到凉,一层层递进过去,很踏实。太甜的东西会让人有种没着没落的感觉,除了甜就是甜。”

    杨一鸣停下嘴,不意外地收获到丁子木崇拜的眼神:“杨老师,你怎么什么都懂啊!”

    “这是吃货的本能,”杨一鸣笑着说,“我也就是爱吃而已。”

    “我也爱吃,我就吃不出这么多门道来。”收银小姑娘嘟囔一句。

    “你是真吃货,”袁樵笑着说,然后转过脸来对着杨一鸣说,“杨老师,我服了。”

    丁子木眼都不眨地看着杨一鸣:“杨老师,我……”

    “特崇拜吧?”杨一鸣调侃着说,“我给你签个名要吗?”

    “要!”丁子木用力点点头,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您懂的真多。我做这个的时候就是这么想的,我就是觉得这个味道应该是层层递进的。”

    “杨老师不愧是心理老师啊,”袁樵说,“您把木木看得透透的,不过食物可以反应一个人的内心,甜点更是。”

    “嗯嗯,”丁子木拼命点头,“其实我就是凭着感觉做的。”

    “waitress!”杨一鸣蹦出来一个单词。但是袁樵显然是听懂了,他点点头:“对,就是这样。”

    丁子木完全没有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于是狐疑地看着杨一鸣。杨一鸣到底没忍住,伸手按在丁子木的头顶用力揉了揉:“没事儿,我们在说一部电影,回去找给你看。”

    丁子木不太在意那部电影,他问袁樵:“那袁大哥,我们能定了吗?”

    “能!”袁樵咂咂嘴,不满地看一眼杨一鸣,“杨老师,我觉得您其实一开始就知道该怎么形容木木的甜点,可您还是吃了我最后一块!”

    杨一鸣耸耸肩:“正好袁先生您也不太喜欢那个口味的,您更喜欢偏甜的。”

    “你刚刚说甜的更适合儿童,偏苦的那个才是‘有品位的成年人’爱吃的。”

    “我不懂甜点,随口说说而已。”杨一鸣淡定无比。

    袁樵又一次大笑起来:“杨老师您真有趣,我想以后我们出新品的时候,麻烦您过来帮我们把把关,好吗?”

    丁子木在一边小声说:“杨老师很忙的。”

    “好啊!”杨一鸣干脆利落地说,“我求之不得。”

    丁子木闭上了嘴,他觉得今天的杨老师有点儿怪怪的说,说不上来哪里不对,总之是不对。

    杨一鸣看看表,时间已经不早了,他说:“丁子木,你上次给我的那种面包还有吗?”

    丁子木想了想:“就是您说带给阿姨吃的那种吗?还有。”

    “我再买两块。”

    “买什么啊,”袁樵豪爽地说,“我们的特邀品鉴师还需要买面包?来,木木你去给杨老师装两块。”

    丁子木听话地装了两块松软的面包递给杨一鸣,杨一鸣也不客气,接过来之后又嘱咐丁子木如果有什么不舒服的一定要给自己打电话,然后就走了。

    他走出去两步以后,回头看了一眼,透过面包房的落地玻璃,他看到袁樵又揉着丁子木的头发笑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爪子真欠!

    杨一鸣恨恨地想,同时在心里又给自己点了一只蜡烛,还是白色的。

    ***

    杨妈妈罹患卵巢癌,生命已经走入了最后阶段,她精神好的时候会跟子女说说话,跟小外孙女玩一会儿,精神不好的时候就昏昏沉沉地睡着。杨双明请了一个全职护工在家里照顾老母亲,每天都提心吊胆的。

    杨一鸣有空就回家陪妈妈,一开始杨妈妈还能跟聊半天天,最近这几个月老人的精神越来越不济,杨一鸣十次回家有七八次都没法好好跟妈妈说句话。随着病情的恶化,老太太的胃口也越来越差,上次杨一鸣无意中跟丁子木说起老人胃口差,丁子木就从店里拿了两块面包给他。

    丁子木说:“杨老师,这面包是我做的,很香,而且特别松软也好消化,您拿去给阿姨尝尝吧。”

    杨一鸣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带回去了,没想到老人还挺爱吃的。这次他又带了两块回去,杨妈妈正好醒着。

    “好吃吗?”杨一鸣问,“这是我学生做的,您要爱吃以后我天天给您带回来。”

    “好吃。”杨妈妈慢慢地吃了半块,“小鸣啊,妈想问你……”

    “没有。”杨一鸣叹口气,“妈,您就别操心我了,好好休息。”

    “怎么还没有呢?”杨妈妈叹口气,“你也不着急?”

    “我才三十岁不到我着什么急啊。”

    “我三十岁的时候都有你了。”

    “不能这么比啊妈妈。”杨一鸣笑着说,“现在人结婚都晚。”

    “不结婚有个对象也行啊。”

    “您儿子眼光高,一般人等闲看不上。”

    杨妈妈靠坐在床头上,认真地说:“小鸣,你也知道,妈不是那种不通情理的人。”

    杨一鸣点点头,他大学期间出柜,向妈妈和姐姐坦白了双性恋的身份,但是让他感动的是,无论是妈妈还是姐姐,都在震惊之余表示能理解,唯一的要求就是他能洁身自好。杨一鸣记得妈妈和姐姐的嘱咐,恋爱谈过,但是从不乱来。

    “妈,我是真没有碰到合适的人。”杨一鸣说,“您跟您说实话,找个姑娘吧,我怕将来会耽误人家;找个男人吧,我又担心不能长久。您也知道,这个圈子其实……也挺乱的。”

    “总有不乱的人啊,”杨妈妈叹口气说,“其实我也不是逼你,我也知道这事儿挺难的,可就是因为难,妈妈就总想在闭眼前能帮你把把关。甭管姑娘还是小子,让妈看一眼也心安不是吗?”

    “如果有,我一定第一时间把他带来给您看。”杨一鸣保证说,“我会好好去找一个的。”

    “如果是个姑娘,不用太漂亮,踏实就行;如果是个小子……老实巴交的最好,踏踏实实一心一意跟你过日子。”

    “老实巴交”四个字触动了杨一鸣,他一下子就想到了丁子木,想起了袁樵说“这傻小子,天生说不了瞎话”……

    杨一鸣甩甩脑袋,觉得自己最近有点儿走火入魔。

    杨妈妈精神不好,说了一会儿话就睡了,吃晚饭的时候杨双明问:“相亲吗,我手里有资源。”

    “男的女的?”

    “废话!”杨一鸣轻斥一声,“你见过同性恋相亲的吗?”

    旁边许筑均小声问:“妈妈,什么是同性恋啊?”

    杨双明腾的红了脸,恶狠狠地瞪杨一鸣一眼:“谁让你问男的女的的?”

    杨一鸣无端躺枪,只能无辜地耸耸肩。

    “均均,你听错了。”杨双明笑着说,“你还吃红烧肉吗?”

    许筑均的注意力瞬间被转移走了,杨双明安抚好女儿,冲杨一鸣抬抬下巴:“见不见?”

    杨一鸣迟疑了一下,点点头:“见!”

    ***

    丁子木下班回家时揣了好几个新出炉的肉松面包,罗飏最喜欢吃了,每天早晨起来煮一杯牛奶,就着一块肉松面包就能解决掉早饭。

    罗飏还没回来,丁子木洗完澡斜靠在沙发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电视。电视里吵吵嚷嚷的婆婆嫌儿媳妇刁钻,儿媳妇嫌婆婆事儿多,媳妇跟丈夫大吵大闹,做丈夫的忍不住扇了对方一巴掌……

    啪,丁子木果断地换了一个台,中职篮比赛,虽然没有什么兴趣,但总比看丈夫妻子对打好些。

    丁子木丢下遥控器,想起今天杨一鸣的那番话,心里压抑不住的激动。他一直是怀着某种心情在做甜点,但是从来也说不清楚那种感觉是什么,只知道当他心情不好时,做的甜点会很糟糕。比如上次帮杨老师收拾活动室,在食堂做的马芬蛋糕。但如果心情很好时,也能做出让自己满意的甜点来。

    比如今天。

    今天,杨老师说点心里有种“踏实”的感觉,就像生活一样,层次分明,有甜有苦,但是吃到嘴里就时那么地让人踏实。丁子木摸摸自己的胸口,踏实吗?他问自己。

    有认识十几年的朋友,有一个可以遮风挡雨不用担心盗窃倒塌漏雨积水的房子,有一个在自己最危急的时候能出现在身边的师长,有一份喜欢的工作,有一个豪爽仗义的老板。对生活还有什么可不满的呢?

    丁子木觉得自己前二十二年已经把所有能经历的霉运都经历了,剩下的人生,他可以“踏踏实实”地享受一下生活,看看窗外的阳光,听听鸟的啁啾,一切都会好起来。在这种时候,哪怕是自己的心理问题,也不能让他感到沮丧或者绝望。

    丁子木觉得,一切真的已经开始好起来了。

    他心满意足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伸个懒腰走到阳台上去收早晨晾着的衣服。一低头,正好看到一辆车开了过来停在楼下。驾驶座上下来一个男人,非常绅士地绕过去拉开了副驾驶座的门,里面走下来一个女孩。

    高高挽起的头发,合体的西服裙,在明亮的路灯下可以清晰地看到那细长的金属鞋跟,标准的恨天高。

    三楼的高度,一切都可以看的很清楚,丁子木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因为那个正温婉地微笑着的女孩,竟然是罗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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