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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位与七秀坊混得已是熟极了,看起来倒没什么风流做派,不然也不会有这登堂入室的本事。

    他当时并没有料到,这位的脑子实际上是缺根弦的。

    他正在隔间孵着太阳犯困,手边刚沏了一壶顾渚紫笋,自己却又懒得动了,倒是陆浮黎手中捧了一盏,慢慢地在饮,就听到外头有人在喊安娘,叫她出来说话。

    师姐啐了一声,说不晓得这小少爷又犯什么癔症,提着裙摆便出去了,留他在里面挑了挑眉,从这个称呼里就咂摸出了些许关系匪浅的味道来,顿时也不犯困了,又有些好奇这来人的身份,抬起头隔着背风的窗纱看出去,隐隐约约看到一个金灿灿的人影,外搭着大氅,正在与师姐说话。

    师姐并不姓安,这一声安娘还是早年入门时候师姐妹之间的称呼,很有些闺阁隐秘的意思在。至于外人通常都称呼她为一声云女侠或是云姑娘,因师姐本出身于川南云家。她是姓云,小字细君。

    至于安娘这个称呼却是由于她幼年入门之时,为避师门尊长昭秀讳,其实也没有这么多讲究,不过怕叫重了尴尬。开始的时候师姐妹之间便称她的小字细君,而吴音之中,听起来却与西京相同。便有个促狭的,取了西京长安之中的安字,自作主张地凑出了这个名字,渐渐地也就喊顺口了,一时间大家都这么唤她,还真有人弄不清楚的,以为安娘便是姓安。

    再到后来昭秀曲云远走苗疆,也再没有了需要在称呼上区分的地方,又过了这近十年,也就就喊上云娘了。用旧日称呼来唤云师姐的,才成了少部分的熟人,譬如外头便是一个了。

    不知道他俩在外头说了些什么,云师姐沉着脸掀帘进来,道:“病得不轻,你若是闲来无事,可以给他切切脉。”

    他手里转了转空杯,笑道:“杏林道的本事,我可没学呢,断不出的,还不如师姐来的靠谱。”——云师姐只会使双剑。

    云师姐反倒被他打趣了一番,大大地觉得自己不需要为人白担心事,又把帘子一掀,探头出去没好气地喊人进来。

    进来的果然是一个藏剑弟子打扮的少年人,与他年纪相仿,整个人裹在厚重的冬裘里头,像是一只会滚动的雪团子。他想起这位是立在舟头被人从藏剑山庄一路划到七秀坊的,南方冬天湖上的风又湿又是冷,虽然时节上已是初春,但窗口的垂柳枝条还只是泛着些蒙蒙的绿意,连点新芽都没看见。可想而知这雪团子定然被冻得够呛,脸上也被风吹起了薄红,但他刚一坐下就忙不迭地解开外裹的冬裘,露出里头轻便利索的劲装,这一动作之间又是叮叮当当的,原来袖中手里还有许多诸如手炉香毬之类保暖的零碎玩意儿。他也没有带重剑,只在腰里挂了一把二尺有余的小剑。

    他在一边看着,颇有些无言。

    这按照彼此差不多的年纪推算,那时候藏剑山庄还不兴对外招生的,是以这少年人当是藏剑叶家子弟无疑了。但他并未贸然叫出口,只是注目于这该当是姓叶的少年人,示意他说说自己的来意。

    ——只要别真是来让我把脉断症的。他默默地想。

    这少年人先是笑嘻嘻地果断冲着云师姐买了个萌,说安姐姐我想喝温好的石冻春,酒我已经带来了想借你的炉子用,便让云师姐提着酒借故出去,随便他们自己折腾了。

    他又看了这少年人一眼,有些恍然,石冻春确是云师姐喜爱的酒。

    他慢吞吞地问道,却不知有何贵干。

    而与他隔着石桌对坐的少年人,依旧还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样,答道:“诶你莫慌,只要记住,我叫叶良辰就好啦。”

    他对此语很是摸不着头脑,便点了点头,也通过自己的名姓,只等着对方的下文。

    那自称叶良辰的少年果然便是亲脚跑来借他的苍龙笛一观的,按照对方的说法,除了家学渊源的铸剑之外,他还别有将神兵宝甲榜上有名的兵刃都自己照样子打一份出来的爱好,为此吃了不少闭门羹,确是越挫越勇。前几日他看到新榜张出,打听到苍龙笛的主人便身在扬州熟人之处后,便按捺不住,匆匆赶来了。

    “当然,若是兄台能够答应此事,那良辰在此多谢了,他日,必有重谢。”叶良辰很是认真地同他说,可是显然没怎么求过人,这话说的挺别扭。他想借苍龙笛观察一番,画一个图纸,若是方便的话,还想打听一下原材料在哪里出产。

    他于是饶有兴致地抓住对方话里未竟的意思,反问:“叶兄准备谢我什么?”

    叶良辰顿时便一噎,显然没料到有人会这么直白地问出口,他睁大了眼睛,不住地往对方腰间悬笛的位置溜去,咬着下唇想了半天,终于期期艾艾道:“你想要什么样的兵刃,我帮你打一套?”

    他拿茶杯当酒盏敲了敲桌面,笑意盎然道:“痛快,既如此,待叶兄寻到苗疆金玉之时,便也用它打磨一套九针予我吧。”

    他刚说完“九针”二字,一边陆浮黎的眸光便清冷冷地从茶面蒸腾的烟气上抬了起来,意味不明地看过来,待到他把话说完的时候,陆浮黎的目光却早已收了回去——然而他忽然意识到,这位友人对自己隐约的从医的意思,似乎是颇有些不赞同的。

    ……不过管他的呢。

    他笑吟吟地望定桌对面那张口结舌的少年藏剑弟子,问道:“如何?”

    叶良辰张了张口,最终还是往他套里钻了进去,一边心不甘情不愿地嘟囔着:“你一个商羽弟子,弄这九针作甚?”一边点头应承下了,接着不放心地叮嘱,一定要问到这支苍龙古笛当初确切出于何处,他不接受相似之物来瞎糊弄。

    ……弄九针,只是为了学医呀。

    他心里转过这个模糊的念头,当时不过是当做一时之间的冲动,用以为难天真傲气的少年人而提出的刁钻条件罢了。

    叶良辰气哼哼地抓起冬裘带着一身叮叮当当的玩意儿跳上船便走了,他想了想还是没有提醒对方,忘记给手炉加炭火了,回去路上怕是更要挨冻。

    这不过是天宝十四年是一面之晤。

    而后叶良辰还真当隐元会的信使飞鸽是不要钱的一般,隔着一旬便要传书来催问来处,到他一年后回谷之后,来得更频,他被烦得不行,差点都想在隐元会销档了,因为还要与陆浮黎书信往来说些彼此的近况,这才作罢。

    后来他还真从东方谷主口中挖出了些陈年旧料,拣了些告诉叶良辰,苗人言金玉乃苍龙蜕变之时留下的龙鳞,故笛身周侧生发祥光瑞气,历千年而尘埃不染。苍龙虽出六诏之地,金玉却出于白帝城下、瞿塘江中,之前他俩都寻岔了方向,更是苦了叶良辰,硬生生在三苗之地混了大半年,四处打听,还学了一口的当地乡音。

    等他真正拿到那一匣金玉九针,已是在战乱劫火之中的长安。叶良辰匆匆而来,彼时天地深寒,他华服上的淡金色只剩下了前襟领口与箭袖的绣纹,负重剑,悬于腰间的小剑倒依稀还是当年那一把。

    所幸叶良辰站在流民巷之中,也毫无异色,只在长安阴霾的天空下兀自笑得像是朵他衣衫上的千瓣菊花,道:“苍龙玉笛却是我最后一次仿制榜上神兵,而我至今未想明白它为何会在神兵榜上,有意思,有意思。”

    这不知觉中已经长成了青年的叶家子弟大笑着跃然而起,踩着瑟缩的枯枝,几下便消失了身影,唯留下半句狂言在耳:“这套九针之器可是我叶良辰亲自打的,哪一天它也能入榜,才真是我辈当行之事!”

    他拢着袖立于药炉旁,一根根点过金玉九针,将其仔细收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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