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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道:“这妇人好不刁泼,青天白日的,就打上人家门首,成什么样子!”另一人道:“你不知,这妇人的儿子才封了个什么将军,人家可是朝廷封的诰命夫人,所以敢这等蛮横。不然打成这幅模样,怎么不见里正过来?若是换成你我这样的人,还不早被拿去见官了!”众说纷纭,却有一个熟知底里的,站出来说道:“你们都不知情,唯独我知道。这莲姑娘原是唱京韵大鼓的,不合被那陆家老爷看上,收在这里做了个外宅。前后也将有一年多了,前不久就听这姑娘生了儿子,陆老爷还替她摆了酒,也算名公正道了。今儿打上来的这妇人,便是陆老爷的正房娘子。陆老爷讨这房外宅,想必是瞒着家里的。如今被正房夫人查知,故此打上门来。”
另一人听见,便插口道:“便是这样,这妇人也未免太能吃醋。有些什么事,到底回家去说,当着街上打成这幅模样,丢的还不是自家的脸面?说起来,她还是个诰命夫人,当街撒泼,成什么样子?”
众人正七嘴八舌,便听一人喝道:“让一让,有什么好看的,都回去!”就见一小厮拨开人群,引着一中年男子快步过来。
这起人皆是这街上住的街坊,认出这人便是陆焕成,有心看这家子的热闹,各自后退,将大门让开。
陆焕成听闻小厮报信,当真如一桶冰水自头顶倾下,既恐被柳氏聒噪,又怕爱妾娇儿吃亏,赶忙向衙门告了假,匆匆赶来。
进得门内,只见院中一片狼藉,盆罐尽碎,孩子衣裳扔了满地。两家子人扭打在一处,柳氏正同莲姑娘对骂不止。
柳氏脸上两道血印,头上银丝髢髻也撞扁了,衣衫撕破一角,狼狈不堪。莲姑娘披头散发,衣衫凌乱,鞋也掉了一只。
一件陆焕成来,这莲姑娘双眼通红,一字不发,转身摔帘子进门去了。
陆焕成看着爱妾受气,心疼不已,竟而不理发妻,就要跟进门去。柳氏气急败坏,上前扯住他衣袖,嚷道:“陆焕成,你对得起我!我含辛茹苦这些年,给你养儿育女,操持家务,一天好日子也没过过。你竟然背着我在外头跟这样的浪货勾搭,你的良心真是被狗啃了!”
陆焕成烦不胜烦,将袖子一拂,把柳氏甩倒在地,斥道:“妇道人家,不在家中守着,倒出来撒泼大闹,成什么体统!陆家的脸面,都要被你丢光了!”柳氏憋屈非常,大哭道:“陆焕成,你这贼天杀的!那表子给你生了儿子,你就这等护着她!我替你养了一儿一女,你却这等欺我!那骚蹄子在外住着,千人入万人躺,谁知道那尿泡种是谁的?!你就慌不跌的拉到自家来,这等抢着戴绿帽的,我活了一世也没见过!”
陆焕成听她骂的不成话,气的不可开交,当即抬手便是两记耳刮子。那柳氏被打的愣了,一时竟也忘了哭闹。陆焕成便向家人喝道:“都杵着做什么,还不快将太太送回家去!谁再敢往这儿看上一眼,待我回去,都打个臭死!”陆家下人眼看老爷护定了那外宅,心里知局,慌忙上前,拉了柳氏,连哄带劝的去了。陆焕成又命这院子里使唤的人,将围观的众人劝散,他自家便进屋探视。
进得房中,只见莲姑娘的干娘,抱了孩子在一边坐着,见了他好不埋怨道:“老爷好不糊涂,既然捻不平家里的,又收人姑娘做什么外宅?今儿倒叫你那娘子打上门来,叫街坊四邻看这出笑话,明儿还叫姑娘怎么出门?我们姑娘虽说不是什么千金小姐,又几曾受过这等气?待将来这孩子大了,人说起来,也敢说——你娘当年是偷人生下来的你,当日也曾叫人娘子找上门来,打了个稀巴烂。叫人牵着头皮这样骂,老爷脸上好有光彩么?”
陆焕成无话可说,只问道:“姑娘呢?”那婆子一努嘴,说道:“在里间床上躺着呢。”
陆焕成便乴进屋里,进门就见莲姑娘面冲里躺在床上,听见他进来了,一动也不肯动。
陆焕成凑上前去,在床畔坐了,扒着莲姑娘的肩膀,脸贴着脸陪笑道:“我来迟了,叫你受了这委屈,对不住你。你放心,我回去便训斥那泼妇,给你出气。”莲姑娘推了他一把,泣道:“你家既有厉害娘子管束,你就不该来招惹我。我虽是风尘女子,没跟你前,也是京城的红角,多少王公子弟堆了金银珠宝来,我都不看他们一眼的。你有些什么好?既没高官厚禄,又不是俊美少年,我原不过是看你为人忠厚老成,想着是个终身之靠,这才肯跟你罢了。谁知你竟叫家里那不成器的泼妇,上门来这等欺辱我。我晓得你的意思,你是看人到手了,也受用的够了,连着孩子也生了,便不稀罕我了。想把我们母子打开,又恐人骂你是陈世美,便和家里的串通好了,来演今儿这出戏,好叫我知难而退。我也不用你们两口子这等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的,我明儿就带着孩子,搬离京城,往外乡投靠我亲戚去。再不碍你们的眼,好不好?”
陆焕成急躁道:“谁同你这样说来?哪个要撵你走?今儿这事,我委实不知。我和那不贤良的泼妇早已不说话了,也不知是谁多嘴告与她的。若不然,我为什么急急的过来?你也不必生气委屈,等我回去就把那多嘴多舌的捆了,打给你出气。”
莲姑娘便冷笑道:“扎筏一个下人,能有什么本事?谁是不会的!我看你是不敢动那泼妇了。也是的,人是你正头娘子,我算什么!”陆焕成被她这话激了,喝道:“哪个说我怕那泼妇?!早几日,为着她在家里咬群,我也曾禁她的足。近来,我那二女儿为着她看护不周,也一病死了,连老太太也颇多埋怨。我们家里,是再没人待见她的。”
莲姑娘听闻,转过头来,眸里秋波流转,说道:“既是这等说,你接我进你家门去。我不敢争大论小,你好歹给这孩子一个名分。”陆焕成闻言,默不作声。莲姑娘便点头冷笑道:“我晓得你是个软行货子,只会在我跟前弄嘴,真要你为我们母子出头,你便不成了。我只问你一件,你预备将我们两个怎样?我也就罢了,这孩子却是你陆家的种。莫不是一世都跟着我在外面,不得认祖归宗的?若当真如此,我明儿就叫这孩子改了跟我姓。你不怕丢脸,我更是不怕!”
陆焕成没奈何,只好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如今总是不缺你的衣食,你又慌些什么。我女儿才过身,哪有还没出殡,老子便先纳小妾的道理?让人看着,还不笑死!”莲姑娘伸指向他额角戳了一记,娇斥道:“你还怕人笑?闹了今儿这一场,人早就笑死了!若不是你管不住你那浑家,叫她来这儿吵闹,我又何必急着进你家去?过了今儿,谁还不知道我就是你的小老婆?又装成什么样子?成,既是这等,我明儿就带了儿子走,好似我有多稀罕似的!”说着,重又睡倒在床,任凭陆焕成如何揉哄,只是不理不睬。
这陆焕成见没奈何,只好说道:“既是你这等说,我就带你们回去。横竖老太太跟前,我早已知会过了。”这莲姑娘却又拿起乔来,哼哼唧唧不肯起来,又说怕正房拿捏,又说恐孩子被抱去,磨得陆焕成答应去了陆家给她拨个院子,孩子也不叫上房的抱去,这才罢了。
莲姑娘心满意足,方才起来慢慢腾腾的梳妆打扮,又吩咐底下人收拾细软。她坐在镜台前,一面梳头,一面问道:“闹了这一场子,你饿不饿?叫人送饭来吃。”陆焕成摇头道:“不饿,赶紧收拾了咱们去吧。”莲姑娘见状,也不相强,叫来服侍的老妈子,与了她几个钱,说道:“去门口的摊子上,买碗馄饨来我吃。”那老妈子得钱去了,陆焕成只急的汗如雨落,又不敢催。
好容易馄饨送来,莲姑娘吃了,收拾完毕,一家子方才出门。莲姑娘抱孩子,干娘提着褡裢,陆焕成相陪,出门上了锁,一道乘了车,往陆家行去。
陆家门内,那柳氏回来,便直扑后院,向着陆贾氏一把鼻涕一把泪,连哭带骂将事情缘由讲了一遍,直叫老太太做主。
陆贾氏看不上她这副样子,强劝了几句,便叫丫头送她回房。打发了柳氏,她便向宝莲道:“也没见她这样,好好一个正房太太,能被一个没进门的外宅压的抬不起头来!”宝莲说道:“太太是莽撞了些,老爷也有不是。哪有当着外人的面,为着个外宅打正妻的?这往后,叫太太还怎么管人?”陆贾氏不以为然道:“那是她没本事,管不住男人,不然怎会这等!”宝莲听这话不对路,只是默默不语。
正说话间,外头就有人来报说:“老爷带着姑娘公子进门来了。”陆贾氏呵斥道:“什么姑娘!姑娘分明已经没了,这家里哪有第二个姑娘!这是哪门子的称呼!”那人不敢应声,便退了出去。
陆贾氏便狠狠捶桌道:“弄就弄了罢,偷吃也不知道抹嘴,定要弄出这样的事来,传扬的一地里都知道。明儿咱们可怎么出门子?”宝莲宽慰道:“老太太且放宽心些,又添了个小孙子呢。”陆贾氏横了她一眼,说道:“有勇哥儿在,我稀罕她那些!”
少顷,宝荷便进来报道:“老爷来给老太太请安。”说着,顿了顿,吞吞吐吐道:“还有二娘和三少爷。”陆贾氏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他倒做的好主,还没拜祖,这二娘和三少爷就叫上了!”话音才落,就见陆焕成领着个怀里抱孩子的女子进来。
陆焕成先上前与陆贾氏请安,陆贾氏睬也不睬。陆焕成便说道:“儿子在外纳得一外宅,秉性温良,近来又与儿子诞下一子。儿子思量着总叫他们母子在外居住甚是不变,便带回家来认祖归宗。”说着,便推那莲姑娘上前拜见。
莲姑娘缓步上前,抱着孩子在炕前跪了,磕了三个头,那陆贾氏才道:“罢了,你带着个孩子不便当,又磕什么头,仔细摔了孩子,起来罢。”
莲姑娘腹中作诽,面上恭恭敬敬,起来便退在一边,垂首不言。
陆贾氏便将这莲姑娘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却见她生着一张瓜子脸,眉清目秀,樱口琼鼻,十分周正。头上梳的流光水滑,却只插了根银簪子,身上一件嫩黄色对襟夹衣,葱绿纱裙,通身上下再无一件首饰。
看了一回,这陆贾氏才点头道:“倒也是个清秀佳人,怪道叫我们老爷这等惦记。你既进了我们家,往日的事儿我便不细究了。但只一件,我也不管你往日是唱戏的也好唱曲的也罢,进了我们陆家的门,就得规规矩矩的做良家妇人,把往日那烟花场里的习气一并都除了,安分守己的度日。我们这等人家,自然也不会亏待了你。只是你若不守妇道,弄出什么有辱我陆家门风的事来,那陆家可容不下你。”
那莲姑娘是在风月场中待久了的,熟惯演戏,双膝一弯又跪了下来,望着陆贾氏泣道:“老太太,我宋青莲不是不知廉耻的妇人,原也是好人家女儿,只是家道败落,父死母嫁,我一个女儿家无可为生,被我那无良的叔叔卖进了戏班子。我虽误入风尘,仍旧一心从良。不然我在戏班子这些年,愿讨我做小的王公子弟不在少数,我怎么不去跟他们?我便是看陆老爷为人宽和,陆家是慈厚之家,又素闻老太太仁善之名,方才跟了陆老爷,只为从良度日。老太太今儿这教诲,我自然记在心中。老太□□心,我既脱了苦海,于老太太老爷太太感戴不尽,必定尽心竭力服侍老太太、老爷太太,怎敢再生什么不良之念?我若如此,必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嘴里说着,便将怀里的孩子偷偷捏了一把。那娃子吃痛,顿时大哭起来。
陆贾氏到底是年老之人,心肠软,看见亲孙子哭闹,虽说心里嫌弃他娘,有些不待见,到底也不忍心,当即说道:“倒是个识趣儿的丫头。罢了,快哄孩子罢,别叫他哭坏了。”又问陆焕成:“这孩子可取名儿了?”陆焕成答道:“还不曾。”莲姑娘忙凑在里头说道:“老爷说不曾拜过老太太,不敢擅自取名。今儿既见了,就请老太太给这孩子取个名儿,也算借老太太的光,添一添寿。”
陆贾氏微笑道:“这取名是孩子爹的事儿,我怎好越俎代庖?”陆焕成也陪笑道:“母亲哪里话,母亲肯给取名,就是这孩子的大福了。”
陆贾氏微微一顿,便道:“他这辈上,便是言字部。我看,也不必选什么好听字眼,没得折寿,就叫他认宗罢,只当记她娘抱他回来认祖归宗了。”陆焕成自然无可不可,莲姑娘虽觉不好,面上也不敢说什么,便定了下来。
众人又坐了一回,陆贾氏嫌吵闹,推身上乏倦,说道:“我年老,身上乏了,不能陪你们坐。你们初来乍到的,想必还得一通收拾,就去罢。”说着,忽又想起一事,问道:“莲姨娘可有服侍的人?”莲姑娘忙答道:“就一个旧时的干娘,一道跟了来,再没旁的人。”陆贾氏点了点头,向陆焕成道:“我看,上房里那个迎夏就很好,为人聪明机灵,就叫她跟了姨娘罢。横竖你媳妇整日病痛缠身,也没那许多差事,一个忍冬就够使了。”陆焕成答应下来,莲姑娘心中虽不情愿,也只好道谢。
当下,陆焕成便带了莲姑娘母子两个出来,吩咐家人把书房收拾出来,给她居住。又亲自到上房把迎夏叫了过去,拜了莲姑娘认主,从此跟随服侍。
这迎夏原本一心打着飞高枝儿的主意,不想陆贾氏斥了她一顿也罢了,临了竟叫她去服侍小老婆,心中气生气死,却也无可奈何。
那莲姑娘眼看书房简陋,家具摆设不甚合心,不免又和陆焕成合气一场。陆焕成却道:“你也罢了,母亲能容你住下,已是满顶了,还有哪些不知足?你要清净,这儿不是正和你意?又计较些什么!”莲姑娘憋了一肚子的气无处发,气倒在床上睡去了。陆焕成便往族谱里记了陆认宗的姓名生辰。
柳氏在房中躺着,听闻那外宅竟而进了门,拜了陆贾氏,带着孩子在书房住了下来。那孩子的名儿,竟也是陆贾氏起的。就知此事已是死了,要将他们母子撵出陆家是再不能够。甚而连着自己贴身服侍的丫鬟,竞也给了那荡货。新仇旧怨一起发作起来,一怒之下,肝气病发作起来,从心口往下憋坠着疼,躺倒在床,哎哟叫唤个不停。忍冬看她这副样子,也是害怕,慌忙跑去喊老爷请大夫,陆家又是一通热乱。
自此,莲姨娘母子便在陆家住了下来。
这莲姨娘在烟花场里惯了,一身风尘习气,初时还能勉强忍耐,奉承一家大小。渐渐看出端倪,又自谓脚跟已牢,本性便露了出来。日常挑衣拣食也还罢了,又常与人口角,挑唆是非。偏巧她生性刁滑,分明是她弄出来的事,她只不出头,叫人也无从循迹,将个陆家闹得鸡飞狗跳,合家不宁。柳氏一病不起,陆贾氏看不能收拾,索性不出。陆焕成又是个无用之人,陆家家内更是荒颓非常。
夏春朝使人挑了这一出,却不知陆家门内如何热闹。
长春带了她姑母也迁到了乡下夏家老宅,长春便在房里跟随服侍夏春朝,她姑母就在厨房管烧火做饭等事。
时日匆匆,王二辉将打了菜的两亩田地尽数拨了种,一月过去都出了芽。赶上秋日和暖,风调雨顺,花苗长得甚是健旺。
夏春朝如今怀孕也将满五月,小腹渐渐隆起,行走倒还便当。听了王二辉回报,心里高兴,亲自到田垄上瞧了瞧,见果然如此,十分喜悦。
当下,她折返宅院,使了家人往城里,请旧日闺中好友傅月明过来一叙。
打发去的人回来报道:“已将帖子送到季府上了,夫人收着了,只说知道了。又叫小的上覆姑娘,说她一早要来看看姑娘,只是季老爷不在,家中无人,家务又甚是繁杂,一时竟不得空闲。如今姑娘既请,那没有不来的道理。今儿是不得空了,明儿也不成,到了后个儿,必定一早过来。临去时,还赏了小的一串钱。”
夏春朝听了,极是高兴,向三个丫头道:“月明要来,后日要好生预备着才是。”这三人是知道她们交情的,自然一口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