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陶王氏的宿命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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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孤身终老的陶王氏越到老年越古怪乖戾、喜怒无常。她从常人难以理解的视角来观察问题，用常人无法驾驭的逻辑推理来考虑问题，更用常人难以揣摩的方法来解决问题。每天忽悲忽喜、忽孬忽好、忽笑忽气，戏法般花样繁多变化无穷极，可着劲儿地使唤孙媳，训斥孙子重孙，使尽了老婆婆兼奶奶老奶奶的厉害威风，对家里人各种刻薄苛刻，真是难以尽述。直把一家人折腾得蔫头耷脑，小心翼翼，见了她恨不得低着头、溜着墙边走路，更没一个敢大口喘气，开怀畅笑的。

    但让人纳闷儿的是，一出家门，陶王氏立即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见谁都笑脸迎送，和声细气老远打招呼，真是不笑不说话；对谁都满面春风，随和有礼，可谓不笑不搭腔。更兼她是大家闺秀出身，在娘家也念过几天书，因此跟邻亲百家说起话来，既风趣爽朗，又亲切豁达，真叫一个通情达理；跟四邻八舍泛起事来，更是件件活泛周全，样样四面光滑。总之，陶王氏在老少爷们儿、娘们儿的心中，印象分不是一般的高，是个出了名的“说话明理，虑事周到，做事敞亮”的明白人儿。

    同是这一个人，家里外头这表现的差距，委实大了些。

    有时许惠莲被老婆婆的喜怒无常憋气狠了，偶尔跟大队里说得上话来的小媳妇露出那么几句老婆婆平日里古怪做法的话，她们全都惊讶无比，并且表示难以置信：“不对呀，恁老婆婆见了面说话老好了，不笑不说话，说起话来还那个明白呀……”把许惠莲郁闷得不轻，明明是老婆婆不对，怎么让她们这一说，反倒成了自己撒谎诬陷了。

    平心而论，陶王氏并不坏。见邻亲百家有难处，她借米借粮热心相帮；看到逃荒要饭的可怜人，她也赶快递干粮送衣物，出手相助。她能急别人所急想别人所想，但就是不愿考虑一下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的感受，甚至，以把他们降住了、拿下来为荣。她心里明白，明明是她与孙子孙媳相依为命互相帮衬——孙子孙媳给她洗衣做饭，照顾她的饮食起居一应生活，她给孙子孙媳照看孩子，看顾家院；明明是身边这些最亲近的人照顾她更多，给她出的力更大，但她却总是不受控地以伤害这些最亲近最值得依靠的人为代价来显示她的威风八面。

    她有她自己的道理：对孙子一家好一些，就立不起自己做家长的“威儿”来了，自己说话就没有分量，甚至就说了不算了。小辈们自然就不听话、不受使唤了。在这个家里，她的地位就下降了，甚至更严重的是，她就没有地位了！这不就直接削弱了自己做家长的权威了？这还了得，这不反了天了？！

    如此一想，再看看孙子孙媳兼两个重孙在自己面前那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小心翼翼，压根儿就不算个事儿了。与自己这个一家之主的大家长活得有地位有面子相比，小辈们那些不痛快算得了什么？谁不是打从那时候过的？慢慢儿熬受吧！陶王氏想，与自己受的那些苦、遭的那些罪相比，你们这就算掉进福窝里了！知足吧，小鳖羔子们！

    陶王氏于是继续心安理得的任性下去。

    那是谁说的，有压迫的地方就有反抗？陶王氏的“窝里横”最终激起了一场家庭政变。

    大米九岁那年，夏末的某个夜晚，天挺热，风很大。许惠莲正在西间房（西边的房间）自己卧室的炕上哄着承禹睡觉，大米躺在旁边有一搭无一搭和娘说着话，风呼呼刮着。忽然听到一阵风过，院门发出“咣”的一声巨响。许惠莲吃了一惊，敢情风刮开院门了，又把大门猛扇在墙上才能发出这样的大声。老婆婆准是还在大道上和几个老耍伴儿（老闺蜜）闲啦家常来，大米他爹还在学校里办公、上晚自习，家里就剩下她一个小妇女领着俩孩子，这样四门敞开着可不行。她赶快撵着大米，出去把院门打上。

    以前的木门有上中下三个关门的“机关”，这三个“机关”都设在木门后。最上面的那个叫“打关儿”，与设在木门外的门环儿相通，门里门外都能开、关。许惠莲让大米把门“打上”，指的就是用最上面的“打关儿”把门关上，这样等老婆婆回来，在门外握住门环即可向上拧动、打开大门。中间和下面那两个都叫门闩（或门栓），中间的门闩也是门里门外都能开、关，但人在门外得用钥匙拨开；下面的门闩只能在里面开、关，只要这两扇木门质量够好，制作够紧密，人在外面就根本拨不开下面这道门闩。

    大米小跑着穿过院子，绕过迎门的照壁，蹿进门洞，来到大木门前。木门够高大够结实，彰显着祖上曾经的一点富有和荣光。大米却很小很矮，她跳着脚够不着“打关儿”，又用脚蹬在最下面的那道门闩上，够是够着了，但两扇门就被蹬开、合不拢了。后来不知道摸了根细木棍儿还是荆条子，又翘着脚想把“打关儿”拨拉上。更重要的是，现在是黑漆漆的晚上，而那个时候又没有电灯可供照明，唯一的家用电器电棒子（手电筒）也被老奶奶拿出去了，一抹乌黑中，大米怕得很，她手忙脚乱地翘着脚乱拨拉一通，终于用“打关儿”打上了门。然后她就一溜烟小跑着急急蹿回了屋。

    也许就在这手忙脚乱中，小大米不小心把最下面的门闩蹭动了一些，以致使这个肇事的门闩不小心被关上了一些。这样，外面的人就打不开大门了！

    等乘凉完的陶王氏兴兴头头地回到家来，打开了“打关儿”，却打不开大门了。她用钥匙拨中间的门闩，发现中间的门闩没关。陶王氏勃然大怒：反了！关上下门闩了！这是不让我进门了！惊怒之下，她本想跳脚骂孙子孙媳一顿，但一想：不对，时候还早，孙子不能在家，孙媳早让我降住了，也做不出那样的事。于是，她就咣当着大门，唤着“大米——，给老奶奶开门——”，结果仍是无人来开门！

    一向在外人面前注重形象的陶王氏愤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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