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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于沧澜中央,荡一叶舟,酌一壶酒,看一江云。

    这本应是人生最清雅的风景。

    却见一方战船连江,一方甲士如云。水上岸上,密布战云。

    舟中一人不由就笑了:“王爷好大排场,出来喝壶酒也需动用如此阵仗?”

    对面座中轻裘缓带,兰王一袭素衣,月下执酒斟桂华满杯,笑容清浅,煞是醉人:“美玉送佳人,宝剑赠英雄。之惟既会的是天下第一名将,自然得打□□精神。”说着放眼望对岸金戈铁马,略略勾唇,“更何况,将军阵势也是不差,小王这做东的如何能输人?”

    亦是一身便装的薛简哈哈一笑,举起酒杯:“那就为这互不输人浮一大白!”说罢,便仰首喝下。

    之惟亦干下一杯,正要再斟,那锁澜主帅已然执壶在手——“我来。”说着,满满倒得两杯,骨瓷杯中清光荡漾,顿时醇香四溢,不由赞道,“王爷携得好酒!”

    之惟只是一笑,并未作答,伸手拿过酒杯,忽然间抬睫:“将军还称呼我为‘王爷’?”

    清光再淡,也终是灼喉烈酒,他自斟自饮,一杯下肚,方才回答:“薛某并不是一个盲从上命、目无是非之人——”

    之惟没有说话,只自也干下一杯。然后,挽袖,斟酒。

    薛简眼望着那骨节剔透,肤净如瓷,却谁能想到亦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于是缓缓续道:“但亦更是朝廷所封、百姓所托之锁澜关守将。”

    之惟仍是沉默,将已斟满的酒杯递到他手里,似乎轻轻的叹了口气:“今夜相邀便是想开诚布公,将军有话不妨直说。”

    薛简接过,低眉凝望那流光满杯:“薛某素闻王爷雅善音律。”

    之惟笑而不答。

    他自然知道这是对方已料到了自己下面的话,便直言道:“那王爷便应知乐本‘和同’,却为何擂战鼓,起兵戈,裂笛箫,毁玉帛?”

    兰王望他,冷冷透出一笑,并不回避:“好,小王这就罢兵休战,将军又可能保证人识礼乐,知仁和,不滥杀无辜,不肆意株连,不再动干戈?”

    他当然无法保证。

    之惟放下了酒杯,摇了摇头:“那便恕此杯无法与将军共饮了。”

    冷月如霜,一枕寒江。

    他也将酒杯压在了桌面上,忽然抬眉一笑:“薛某还有一事不明。”

    “请说。”

    “请问王爷,六次渡江,不,连上第一晚,应该是七次,王爷共折损了多少兵马?”

    之惟轻笑:“事关军情,似乎不便相告。”

    他实也不要他作答,挑眉相看:“那就是都记得了?”

    兰王的笑容终于凝在脸上。

    他盯着他:“每次都记得这么清楚,不累吗?”

    秀致眉峰略略一蹙,但随后,凤眸里薄光已然如剑光样射回,之惟挑眉:“那小王也请教将军:锁澜要塞共有多少兵马?澜州城内又有多少军民?”

    “这似乎也是不能相告的军情吧。”

    “这么说,将军也是记得的咯?那将军又可曾觉得累呢?”

    眸光一撞,双双一震,却知彼此是已都懂了。

    半晌,薛简摇头轻笑:“是薛某作茧自缚,自罚一杯。”说着便举杯饮尽。

    之惟浅啜了一口,慢慢摇晃着手中酒杯,半杯琥珀光微微荡漾,如他目光,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将军是在和小王算一笔账吧?”

    薛简斟酒的手一顿,没料对方竟说得如此直接——

    “我们谁要是把谁擒下了,是不是就能迫得对方罢兵投降?”

    一道碧清弧线自壶口划出,美酒入杯,薛简笑了笑,凝眉:“不妨试试?”

    对面兰王已笑得眉眼弯弯,一双略挑凤目如云边纤月。

    薛简的笑容仍还维持着方才的弧度,看着他:“我知王爷箭术过人,但近身武功只怕只是寻常吧。而薛某虽近二十年未与人肉搏,却毕竟还顶着个武举人的名头,且至今无有一天辍过苦练。”

    之惟似并不意外,凤眸里云淡月明,依然在笑:“我不会让你擒住。”

    薛简奇怪自己竟也不怎么意外,但还是忍不住问道:“王爷所仗为何?”

    一问既出,双方都知已再无谈笑转圜余地,四面春江顿也似冰冷几分。

    之惟敛容正视,眸深如海:“小王来前已然交代全军:若我出事,则澜江上游立刻开闸放水。到时不止你我二人,整个澜州都会立刻陷入滔天汪洋。”

    “王爷这是在威胁我?”薛简不愧当世名将,乍闻此言竟能纹丝不动,冷冷反问道,“王爷当薛某是三岁小儿?薛某镇守锁澜关十年,早研究过方圆百里的山形水势不下百遍——这锁澜关之所以被称为天下第一雄关,乃是因它火点不着,水没不进,毒攻不入!”

    兰王也很平静,手捧瓷杯,微微颔首:“锁澜关以石头修建,自然火点不着,而毒这一项,小王不屑去用。可是,这水——小王已在上游峡口之处蓄水逾七天七夜,不知这水量够不够漫过江堤……更还有——”他蓦然抬睫,浓长青羽难掩那眸光似电:“薛将军说这锁澜关滴水难进?呵呵,这是哪一年的老黄历了?!你可知这澜江水位自锁澜关建成百年来,已升了多少尺?尤其是这二十年来,澜州以下,已有多少处河段成了地上悬河?”

    薛简终于色变,语调却仍很强硬:“这不可能。”

    玉眸湛亮,温润秋水也有作惊涛一刻,之惟冷笑:“将军以为我在使诈?那便请来看看这张地图。”说话间,从袖中抖出一卷轴掷于案上,小小舟船也似为之一晃。

    他再不能掩饰,接过展开,见那图画详尽,标识清晰,登时心惊——难道,这竟是真的?!可为何十年来,自己竟从不曾觉察?!

    对面人仿佛猜到他心思,淡淡言道:“这便是我与将军所仗之不同:将军专注一城一关,小王却意在天下!”

    这其实是之惟第一次,在人前说出逐鹿天下的话来,说出时,连自己都心内一震,说不明跃跃,道不清惘惘,若喜若悲,似甘似苦……多少年后却只记得:喉中有血气涌上,汩汩有声。

    薛简猛然抬眸。

    兰王眉清目朗,玉瞳清浅如杯中佳酿,清能见底,却能冷然映出整个皇舆周天、山河蓝图,冷冷道:“锁澜关建成已逾百年,百年前它的确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雄关。不知是谁用怎样的心胸设计了这一座如山坚实的关隘,他几乎考虑到了所有的可能:以石防火,以药木制毒,而对于洪水,只怕是他最得意的一项——锁澜关建于两山之间,即使洪水爆发,大水也只能漫到它脚下。可是,这样聪明绝世的人却也还是料不到百年后的沧海桑田人心变动——那时的沧澜现已成澜江,曾经是支流现反吞了建水。然这却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乃是这一百年来的所谓太平盛世!”

    薛简凝眸竖耳:那日金鼓,如又隆隆。

    只听那人一字一语惊破百年幻梦,摇荡海市蜃楼——

    之惟眸若沧海,万点星光随着话语一点一点沉入脉脉寒江:“人都道自景帝之下,我轩龙朝政通人和,数代升平。我们没有再和西羌打过一仗;我们几乎吞灭了乌桓全境;我们□□上国威震四方,我们以为我们真的是天下第一,战无不胜。于是久安之下,再没了思危之虑,沙场边疆从此沦为了人争夺兵权的戏台,边关将士变成了棋子家奴。将边庭战事当作枰上弈棋,拿万千无辜性命染红自己簪缨,而城关荒废,粮饷匮乏,边民穷苦……可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有一座永远攻不破打不垮的锁澜关,它会永远护佑我轩龙朝国祚千秋万载永世昌荣!”

    说着,他眯起了眼,眸光如薄刃:“谁要是不知好歹敢说边疆不靖,那真是再好不过——人就怕你不自找麻烦——轻的定你个危言耸听;重的治你个居心叵测,谋反窃国。如此下去,还有谁敢说真话?于是乎,朝堂里的衮衮诸公从此再不用顾虑边疆安危,他们只用专心倾轧争权夺利!”

    他蹙眉相望:“薛将军,你可知道:自太宗永泰三年以来,全国大小河流之上多了多少座堤坝,而这边境之上少了多少道砖墙?为了黄河改道,朝廷的治水方案已经变了多少回,投进去的银钱够筑多少边寨!可又哪一年不春泛?依旧是年年流民遍地,哀鸿遍野……为何如此?只因兴一次水利便能肥一群仓鼠,筑一座堤坝便能教一方的蠹虫个个都加官进爵!人人破土,处处动工,却又有几人想过这些未经思量便贸然开挖的河湖、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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