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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之上的第一层血浪。
接下来便是一场场天火——火箭、飞钜、滚油,甚至烧红的锁链,从城头上如雨而落,射穿敌人的胸膛,焚穿敌人的战车,一团团火焰在半空疾飞如流星,洒落地面铺开一片片火海。更还有火炮!这种轩龙朝在技术上领了先的巨大火器,一怒吼便吐出一条火龙,炸响处,雪、尘、土,以及血肉无一不在巨响中碎裂成齑粉。
战争,不过如此。
不过是攻方的蚁附,守方的檑木;攻方的战车,守方的火炮;攻方的人命,守方的人命……
于不断传回的前线战报,军务总理宁王连眉毛也未动两动,一旁的冯啸面色虽凝重,却也未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所以那些大声朗读的边报,似乎只是为了念给旁边的两个少年听。
虽然知道只要不出现奸细,单以灵水城头的十门新式火炮也可以坚守数日,但,心总是吊着的,提心吊胆中,不知不觉已到天黑,望着外面黑幕一样罩下来的夜色,远方一直传来的炮声,似乎也被压抑,片刻的宁寂,竟如死沉。
肩上一沉,居然是怀桢竟盹着了倚在他肩上,清执收回目光:他不担心吗?那个人是他姐夫呀。想到此,心又复一揪。忽对上双凤眸,怀桢不知何时又醒了,对他轻声道:“睡一会吧,还有得打呢。”他听了,也不知是否该心安。听得旁边那人又喃喃:“饿……”他这回只好闭了眼,当没听见。
也不知迷糊了多久,忽听急促脚步声传来,堂中有战靴蹬蹬来报,二人立刻被惊醒。
宁王披衣出来。
“乌桓夜袭灵水!”
“哦。”宁王打了个哈欠,哂笑了声,“之惟不会悬灯照明吗?”笑完便又回去睡了。
只两个少年听着远方再次传来的隆隆炮响,瞪着眼睛,整整一夜。
正月初二,随着太阳的升起,乌桓夜袭宣告失败。
血色晨曦中,交战双方终于有了第一次对话:乌桓太子将一支劝降的羽箭射入了灵水城内,而轩龙兰王的回答是城墙外高悬的数十个人头——都是混入城里的乌桓奸细。于此,孑利的回复是新一轮更加猛烈的进攻,而兰王答复敌人的喉舌依旧是火炮的轰鸣。
于此,补觉到晌午才出现在正堂的宁王只挑挑眉:“冯将军啊,你给了灵水多少炮弹?”
端坐椅内已一上午的冯啸面无表情:“末将不记得了。”
“没关系,去库房里点一点剩下的就清楚了。”
冯啸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只两个少年恨得牙痒痒的,更加仔细的凝听远方的炮响,恨不能一一数清。
接下去几天,战争的程序亦不过如此,攻守双方都没有拿出什么新的手段,因此亦没有取得什么新的进展。时间过得如此之慢,更漏已不再是计量时间的用具,在灵水城,计量时间的乃是一架架云梯从竖起到倒下,一辆辆头车从启动到烧毁,一座座土城从堆起到坍塌,一块块滚石、一根根檑木从举起到落下……
时间,是一支羽箭从这一方的弓弦上振出到射入另一方血肉的一段弧线,是一颗炮弹从炮膛里射出到落在地上的四面开花,是一颗头颅从一根脖颈上飞脱的一蓬血雾,是马上将军城中统帅勾勾手指动动嘴唇的一个刹那。
横无际涯的时间巨浪中,人们都好像是疯了一样,在他们眼里,已没有了光阴,没有了世界,时间空间都凝聚成了眼前这一小片目所能及的战场,只知不断的挥舞手中的武器,砍杀,砍杀,砍杀!挥向面前所有的阻挡,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
攻守双方的士兵们都有着同样的想法,抑或只是直觉。
可是,却也有一方是不同的——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注意着朔方各城门的动静,却从未有任何的发现——
没有一兵一卒,自灵水逃归。
即使,自那里传来的炮响已渐式微。
即使,那已经是孤军奋战的第七天。
面对着宁王越来越沉的看过来的眸子,少年高高的扬起了下颌。
之后三天自灵水传回的军报依旧毫无新意,似乎连书写这战报的人都已厌倦了再描述那些不变的滚油石块、往来箭雨,战报回来往往只有寥寥数字。
时间,却比之前过得更加难挨起来。
非但是两个心急如焚的少年,便是宁王也开始不再像之前一样“有事早奏,无事退朝”的闲适,而开始与亲信幕僚在后堂悉悉索索,也不知忙些什么。待出来时,往往已是夜幕降临,远方的天空已为尘烟和血色染成了混沌一片,炮声已不可闻。少年注意到宁王的眼也不自觉的投向那片硝烟弥漫的长空,直到这一天最后一份战报传来——
乌桓进攻无果,再一次鸣金收兵。
松一口气的同时,却更知这是下一轮更猛烈进攻的开始。
这已是,第十天。
正月十一,大雪,天色蒙昧,迟迟未亮,惊醒朔方城的是远方许久未闻的一声炮响。
宁王跻了双鞋子就来到了正堂。
沉重的雪花阻挡了所有人的视线,天地一片混沌。
很久后才有探马传回战报:乌桓发动了有史以来最猛烈的一次攻击,太子孑利亲身上阵率兵猛攻灵水北门,右贤王等则进攻东西二门,然这些都不过是掩饰,左贤王鄂济格率全军十八部约三万人突袭灵水南门。南门守将原朔方青龙营主将冯至昱殊死抵抗,身中十二矢仍斩杀数十敌兵,最后力竭跌落城头而亡,竟连尸身都无法寻回。而乌桓军则几乎是踏着自己人的尸首而爬上了灵水的城墙。
听到这个消息,数天来都面无表情的老将终于露出了动容之色,微红的眼眶让人想起那壮烈牺牲者的身份——青龙营主将、朔方嫡部、更是顺德将军冯啸的嫡亲侄儿。
也不知是不是出于拉拢,宁王终于道了句:“好汉子!”却又复一叹,“可惜了,跟了——之惟呢?”
因之惟虽“谋反”事发,却毕竟尚未走完那套司法程序,朝廷又一直未发明诏处置,也不知该如何称呼,朔方上下便只能模糊的称为“那人”,那士兵便急忙回复:“那人……那人亲去了南门。”
“他去了?”宁王似有意外,随即嘲弄的看向怀桢,笑问,“你姐夫杀过人吗?”
怀桢一愣。
却听旁边冷清的声音响起——“杀过。”清执抬起头来,琥珀瞳光芒沉定,望着居高位者,“兰王亲手射杀了灵水总督——因为他企图丢弃自己管辖的城池,独自逃生。”
“当真?”
别说宁王,连堂内外伺候的,只要听说过兰王,都只道他风流蕴藉,儒雅倜傥,都不信他能有如此杀伐手段。
只见那少年浅瞳里光芒一闪,声音仍很定:“当真。他杀死的是我的亲生父亲。”
听到的人都忍不住吸口凉气,下去后议论纷纷。宁王冷哼了一声,面色铁青,不再理睬。
清执好像什么也没意识到似的,只自低下了头。听见旁边怀桢轻笑:“好样的!”,他微微一笑,又看向了门外弥天的飞雪。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终于传来了动静,却是近在门外的嘈杂。
怀桢见竟是自己的一位“同僚”奔进门来,鼻青脸肿的给宁王跪下:“王爷!不得了啦!兵闹起来啦!要哗变啦!”
“什么?”宁王看眼座上冯啸,见他仍无反应,便又看向那师爷,“怎么回事?说清楚。”
“回王爷:一大早我们那里就被围住了,一大堆兵油子嚷嚷着要发军饷,还说再不发,就哗变!”
宁王一算:是到了发饷的时间了。冯啸这小老儿,故意不提醒。他娘的!在心里咒了一声,便对左右道:“火林军统领张琦何在?”
心腹还未应声,却是一个清亮的声音先响了起来:“王爷,等一等!”
众人一见,竟是怀桢。
白衣少年像是一觉刚醒,脸上还有人家衣服上的皱褶印子,从墙角里跳了出来,道:“王爷,不用您调兵,怀桢愿意帮您平息。”
“你?”
怀桢点点头,笑道:“您别忘了,我不仅是我姐夫的小舅子,也还同时是您的一名钱粮呢,都是为朝廷效力,不分家的。”
宁王眉棱骨一抽:“少废话,你又有什么鬼点子?”
怀桢笑:“我要是帮您平息了兵乱,您能不能放了我们?”见对方要恼,又忙补充,“您放心,一赌既定,到时间,怀桢一定会回来和您履行赌约的。”
“少罗嗦,爱去不去!”
“好好好,我不说了。”少年只得投降,“但我要先问王爷一句:您打算发饷吗?”
宁王沉吟了下,随即断然道:“发!”
“好!”怀桢也再无多话,拉了清执就走了出去。
府门外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攒动,更有手里头兵刃闪闪,几个被揪住的钱谷师爷已吓得烂泥似的摊在地上。
怀桢一出门,便有杆□□戳到了他面前——“你是什么人?饷银呢?”
清执直觉的将怀桢往后拉,怀桢反倒迎上去一步,笑道:“在下乃是一名钱谷,来传宁王将令:南门发饷,请诸位排队认领,如有冒领多领者,按军法处置。”
话音刚落,阶下人潮便轰然而散,直奔南门去了。
清执目瞪口呆,半天才说出句:“你……你干吗说南门?”
“最远啊,万一他们扑空了再回来,也找不着我了。”怀桢笑着笑着,忽然一顿,“饷银……饷银?姐夫……莫非这就是你的……可这来得及吗……”脑里正飞转,突被旁边人一拉,正要恼,却见数骑护着一辆马车疾驰而来,他俩被人拉到一边跪下,只见车上下来一人,他们趴伏在地,只看见厚重袍角皂履赤结,不由都想——是位贵人呢。还在思索那人身份,忽听后面有人道:“滚吧,都滚吧,宁王爷放你俩回去啦!”
竟一下飞身得自由?!二人都连忙庆幸的爬起。清执不由看向怀桢,却见他又旋身,白衣玉面,衬着那回望的凤眸越发点漆般沉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