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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妃病了几日,便有几日没见过之惟。
独居九思堂中,一本佛经已被翻了个几要磨边,断云才觉那日自己说“心静翻,不静也翻”真正是句谶言。这样的日子,自然过得最慢,每天看日头高起下落,刻板中却又总有些蠢蠢的不安。夜凉如水,偶尔梦中忽醒,却只记得眼前白晃晃的一片,然后,便看见自己手里紧抓着旁边的枕头,夹纱枕里,暗香飘忽。
终于有天忍不住问紫菀:“王爷他……”
还没问完,紫菀已答:“王爷还在太妃那儿尽孝呢,不过听说太妃已好了大半。”
“那……王爷他这两天不上朝了吗?”
“上啊。”
“那他的朝服什么的……”
紫菀便笑了:“那一套行头,沈妃那里也是有备的。”
断云便再不问了。
却万没想到再见那人,竟是这样的情形——
她正坐在桌前看书,门忽被推开,她一惊起身,一声“王爷”还没出口,便见黑影压来,竟是之惟半倒在了她身上。她慌忙扶住,一抬眼,看见正忙着关门的墨景纯,忙问:“这是怎么了?”
“累的。”墨景纯急急关好房门,过来一把揽住之惟,将他架到床上。
“景纯……”之惟还存着点意识,想说什么,却近乎梦语。
墨景纯忙在他耳边道:“王爷,放心吧,您是在轿子里晕的,没人看见。”
之惟似乎听见了,嘴唇蠕动了两下,便沉沉睡去。
断云忙抢上来把脉,沉吟了片刻,转头问墨景纯:“不是毒的缘故,王爷脉象上没事,可人怎会累成这样?”
“夫人是大夫,这话该景纯问夫人才是。”
断云听出他话音不对,便换了种问法:“那,王爷是怎么晕倒的?”
墨景纯冷哼了声方答:“昨夜太妃病情反复,王爷衣不解带的照看了一宿,今晨早膳也没用就去了早朝,又正碰上……”顿了顿,“朝上纷乱,搅闹了好一阵子,才得下来。”说着又看她眼,“再有,这几天为清毒,王爷一直吃着夫人开的那几贴药,肠胃难受得紧,每日都是靠着些参汤燕窝什么的提精神,今儿这一累一饿,出了宫门,我们就见他脸色不对,轿子抬回王府,才发现人已经倒在里头了。”
断云看着床上那人,只见他双目紧闭,眼窝微陷,毫无光泽的面庞透着种干燥的惨白,知道这是轻微脱水又兼过劳之故。她知道为了除毒,自己开的方子里很有些泻下的药物,可想不到,竟累他至此。想着,把完脉的手已再挪不开他腕,冰凉而干燥的肌肤盖着下面略快的脉搏,在她掌心一下下的跳动着,仿佛连着她的。然而她也知道,此刻不是光涌柔情的时候,于是抬起头来,看向站在床边的人:“景先生……”
“在下姓墨,墨景纯。”听她称呼,墨景纯忽然想起初见的情形,这个女子也是这样淡定的看着他,淡淡道谢——此时只听她道:“谢谢墨先生了,王爷这便交给我照看吧。不过,断云得先问先生一句:这几天先生是在何处给王爷煎药的?”
“我说是我的药,央厨房特起了一灶。”一说到这个就想到那对自己频抛媚眼的厨娘,墨景纯不由有点脸热,又补充道,“王爷这几日的补品也是这么熬的,都没惊动旁人。”说起这个来就更加惭愧了,为避口舌,可怜主子最近吃的补品居然也都托着他名,而那厨娘刻意巴结,倒比平常分量还足些。
断云却哪顾得上他那边心思九转,听完就道:“那便再劳烦先生一趟,待会照我的方子再去抓些药,熬好了送来,要是碰上人,就说是……醒酒汤好了。”
墨景纯听她思路明晰,暗自点头,却又恨主子毕竟因她操劳成疾,于是面上仍是绷得紧紧的,硬梆梆的答了句:“好。”
断云定了定神,轻轻放下那手,走到桌边凝神写了几味药材,墨景纯一待她写就便一把拿过,匆匆掩门而去。
她看了床上一眼,想了想才站起身来,朝着门外喊:“紫菀!”
片刻后,紫菀就进来了,见了之惟情形,不由一愣。
断云因对她笑笑:“刚刚被搀回来的,似乎是又多了。”
紫菀瞥了眼墙角刚过午时的漏刻,也不多言,只问:“夫人看如何是好?”
断云微微皱了眉:“你快叫人烧开水来,记住,不要茶水,还有,再拿些盐糖之类,最好能再弄些参汤。”
“夫人这是……?”紫菀终于忍不住问。
“待会儿王爷醒了,必要口渴。”断云解释了一句,见她仍是不解的看着自己,她轻轻的笑了笑,直视着对方的眼睛,“你去吧,相信我,我原本是个大夫呢。”
断云的判断处置果然都不差,之惟情况其实并不严重,只是过劳,一直昏睡到了傍晚,断云见他稍有苏醒,便先灌了一碗药。之惟迷迷糊糊还要再睡,她忙又紧着喂了几口参汤,见他面色已缓,这才放心让他睡去。
而断云自己则趁隙草草用了晚膳,连紫菀也遣退了,一人守在床边。琉璃灯罩里火苗有一下没一下的跳着,枕中的暗香似有似无的飘出来,在夜空里,水一样荡开,久久的不肯散。微光里,那人的容颜就好像是水里的影镜中的月,映得出的总是明的,伸出手去却又每每空落,连这样肆无忌惮端详的机会也是这般难得:他的鬓、他的额、额上晶莹的汗珠……心底莫名柔软起来,不禁伸手轻拭他额——虽说医乃仁术,她却一向觉得自己是个冷静的大夫,可面对这个病人,自己的每一步都像是刀尖上的舞蹈,无端疼痛,无端紧张——她想:这是不是因为,他,就是她的夫?丈夫啊……自己是何时有的这样的感觉?却又为何在进府这么久后的今天才想起这是……嫁?
两个简单的词在脑子里头翻来覆去的盘旋着,连那人何时醒了都没察觉,还是听到说话声才知道——他说:“又劳烦你了。”
她回眸看去,那双刚醒的眸子还带着倦,却已又有了光,只是长睫半垂让那光看来有些隐晦,透不出他所想。只听他又道:“你这一手可是绝学?”见她不解,他便笑了:“不然,怎么每次你这手一放到我额头上,我就能醒过来?”
她脸上腾的一热,忙缩手,却被他握住。病人的手凉凉的,握得却很紧,她甚至能感到他指尖上血管的搏动,喉咙里眼眶里一下子像被灌进了热辣辣的东西,溢出来的水都是滚烫滚烫。
之惟没想到她竟忽然泫然,心头一抽,也不知是惊是喜,脱口便道:“哭什么呢?”
断云心内所想却怎能与他道出,只顾红了脸别开眼去,半晌,才低声说了句:“王爷真是太操劳了。”
“寻常得很,你不必大惊小怪。”之惟抬起睫来,目光却慢慢移到了床顶,“朝里的事,你不懂,这算不得什么。”
轻描淡写似是想将一切带过,然而却为何又要将这累出来的病态置于她这大夫眼前?她不知他究竟是怎生作想,只道自己眼眶又是一酸,素日挺镇定的一个人今日竟就像是水做的。那人大约是感觉到了,握着她手的手便松了松,手指在她手背上抚了两下,“不要担心。”他道,“你该是最清楚的。”
她有种感觉:他说的不仅是指他的身体,转眸看他,他还是望着帐顶,仿佛不是在对她说话似的淡淡道:“我自己有数,只管放心。”
她觉这语句耳熟,却恍惚不应是这样的语调,也不知是该答话,还是该继续沉默。正在这时,敲门声解了她的围。
进来的是墨景纯,见之惟苏醒,自是喜不自胜,边扶之惟坐起,边问:“王爷可要告假几天?”
“不用。”之惟笑笑,“哪来那么多闲工夫?”
墨景纯点点头,目光却忍不住往某个方向飘。
之惟也看向断云,道:“我和墨先生有话要说。”
“我去端药来。”断云说着便掩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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