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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普隐院位于秦夏城东郊的清明山中,为琅江以南最大的枢院,据传于风人初立族时便已立院,其间屡经动荡,数度毁损,却每每能凭借院中枢士支撑起死回生。如今的普隐院乃于前朝永泰年间重建,至今也已二百余年。

    容府众人因不愿扰民之故,未及日出时分便已来到清明山下。此时晨光未露,寒意刺骨,沿途一片清寂,只闻林中偶尔传来的枯叶蟋窣之声,樵夫砍柴之声与鸟鸣啁啾之声。几人皆作寻常人家打扮,默不做声地沿着早被踩得发滑的石阶而上。曲曲折折地行了约一炷香功夫,远远地已望见了普隐院高高的红色围墙,江一望晃醒怀中兀自酣睡的江未然,着她自己下地行走。

    此时尚未至正式开院时辰,枢院正门紧闭,只开着边上一扇小门。早已有着白底红纹袍的枢士在此迎候,见了众人只微一欠身,便自回身带路。

    众人褪去鞋袜,散开发髻,随着那枢士走进枢院之中。进门可见中央是一条十余丈宽的白石大道,打磨得光可鉴人,赤足踩在其上冰凉沁骨,登时叫人心神俱醒。大道两边排列着十二座石雕神像,形态各异,栩栩如生,正是碧落女神麾下的十二天卫。大道尽头便是顺山势而起的九叠天梯,三重神殿,皆是高檐粗柱,气势不凡。

    院中枢士皆已起身,品级低的白袍枢士或洒扫院落,或擦拭神像,着红纹袍的上级枢士则多在静坐调息,修炼枢术。众人沿阶而上行至第一间九天殿前,只见三名红袍枢士迎了出来,同样也是微一欠身,便领着众人入殿中参拜。

    大殿高广空阔,只怕足可容纳千人,九大司天的神像高高矗立,在长明灯的幽暗光芒映照之下显出神秘莫测的威严。众人皆是神情肃穆,便连江未然也是满脸虔敬,丝毫不敢乱行乱动。三名红袍枢士领着众人跪下,以头触地,双臂各划过半圆交合于顶,行过展翅大礼,随后又起身低声念祝两句,以小指沾着神像前供奉的碧落树汁抹于额前同灵枢之上。

    后两重大殿分别是供奉九大司泉的九泉殿与单独供奉碧落女神的碧落殿,众人一一参拜过后,那三名红袍枢士中的两名便留在殿内,剩下一名领头之人则领着众人出殿向后山的碧落林行去。

    秋往事本就生长于边陲之地,其后又入释奴营,因此虽也信奉枢教,却到底不及寻常风人虔诚,方才不过跟着众人虚应个礼,此时终于到了殿外,不由大大透了一口气。那名枢士见状微微一笑道:“这位姑娘可是自在天枢?”

    秋往事微觉讶异,欠身道:“大师好眼力,可是修的入微法?”

    那枢士笑呵呵地摇头道:“老朽修的是同息法,对枢力的感应虽不敢比五将军,较之常人倒还是略胜一筹。”

    秋往事见他长发乌黑,皮肤光滑,加之手脚灵便,语音清朗,看来至多不过三四十岁,却居然自称老朽,不由吃了一惊,讶道:“敢问大师贵庚?”

    那枢士爽朗大笑,弯下腰,扁着嘴,做出垂老之态道:“老朽今年已八十有四。”

    秋往事大讶,难以置信地瞪着他,叹道:“据说同息法可令人一行一止皆合于天地,与天地同息,与天地同寿,我倒不知竟还能令人芳华永驻,难怪二嫂总抱怨说偏偏生作天枢,修不得同息法,我今日才算明白了。”

    那枢士呵呵直笑,转身继续向前走去,一面问道:“定楚那丫头可好?”

    楚颉上前两步答道:“她很好,可惜游枢之期未满,还不能回本院,因此这趟不得前来,还着我同您老问好呢。”

    秋往事闻言将李烬之同王宿拉到一边,轻声问道:“二嫂竟是此间的枢士么?”

    王宿“咚”地在她脑门上一叩,嗤笑道:“这还用问?二嫂是平泽方氏嫡脉之人,又是天枢,自幼便在这里做枢士了。一年多前便已做到翼枢,如今只待三年行游历练期满,取得九大枢院的鉴章,便要回这里接任司院之职了。”

    秋往事大吃一惊,愕然道:“司院?九大枢院的司院岂非皆是十二翕之一?枢教之中除神子之外就属十二翕最大,二嫂这等年纪竟已能做到这天下枢士之长了么?”

    “那是自然,二嫂是什么身份?二品因果师啊。”王宿洋洋得意,一副与有荣焉之象道,“你这天枢大约不明白,似这等造诣简直便是可遇不可求,当今的十二翕中三品以上的也不过五人而已。加上平泽方氏在枢教中实力之厚,几乎已自成一脉,十二翕中历来少不了方氏中人。”他说着指了指前头带路的枢士,“这位便是这一任的司院方如晦,正是二嫂的堂叔公,他退任之后由二嫂接手,原是水到渠成之事。”

    “难怪二嫂没在容府中任职。”秋往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沉吟道,“可她既入了枢教,便在游枢期间也不应参与俗务,却又怎能替容府办事?何况这一代的神子正是当今皇上,二嫂做了翕枢岂非便要听命于他?届时同我们岂不立场相抵?”

    “你当枢教便当真如此超然外世么?里头照样也是一锅粥。”李烬之面上带着一丝嘲讽,“神子不过一个空名头,还并非代代都会出现,因此枢教真正的掌权人物自来便是那十二名翕枢。这十二翕之间素来互结派系,倾轧得厉害,不得参与俗务也终不过一句空话罢了,利用可畅行各地的游枢任间者之职几乎已成惯例,而枢教同官府势力彼此倚靠利用也早便已是心照不宣之事。如今以永安明光院司院简居通为首的西南一派势力仗着皇上的神子身份坐大,野心颇是不小;东南一带素来便是方氏天下,也自根基深厚;北方却并无一个压得住的人,四名翕枢斗得热闹,连带着四洲百姓都相互不和,裴初之所以迟迟不敢南下,有一大半便是因为这后院不平。”

    秋往事大觉意外,讶道:“竟是如此?我一直以为但凡有几分枢术修为的都不会对这些纠来缠去的东西有兴趣呢,原来十二翕竟也仍是脱不出这俗尘纷扰?”

    “哈!”王宿嗤笑道,“你这三品天枢还不是巴巴地从山上跑下来趟浑水?世间万物皆以尘为本,‘离尘’二字便神魔也不敢妄言,何况我们区区凡人。”

    说话间已望见了前方高峻绝壁下的大片碧落林,借着微黯的晨光隐约可见林间枝干上高高低低地系着数不清的灵枢。这些皆是院中枢士自各地收来的无主灵枢,其间宿着不知出于何种因由不愿转世的幽魂。也正因这碧落林间聚集了太多的遗憾与执念,所以据说于此处许愿可得众多魂灵相佑,分外灵验。

    众人皆入林间各自闭目许愿,秋往事却叫林后陡峭平整得如同墙面的绝壁吸引了注意力,顾不上许愿,先快步穿过林间向那绝壁行去。此时天际已透出微微的亮色,整片树林也似被渐渐染上了色彩,褪去了朦胧的灰暗,现出艳色的红与纯色的白,放眼望去直如茫茫雪山间燃着熊熊烈火,带着叫人敬畏的美。秋往事也不觉放轻了脚步,压低了呼吸,看着那覆于崖壁上的沉沉黑幕随着距离渐近与天色渐亮缓缓揭起,露出其上银勾铁划的铮铮字迹。字迹至数十丈高的崖顶排列而下,密密麻麻地直至半山腰处,站在底部看不清究竟刻了些什么,只可见最东首处自上而下五个足有丈许见方的赤红大字:千秋高士壁。

    背后忽有脚步声蟋窣想起,秋往事并不回头,带着满满的崇敬之意喃喃道:“这便是千秋壁。”

    李烬之上前与她并排而立,同样抬头仰望着石壁,肃然道:“不错,这便是凤神的九束尾羽所化的九座千秋壁之一。我风族自立族以来,最杰出的英才,最有为的英雄,皆留名其上,以传不朽。”

    “这一座高士壁,所录的是历代最有造诣的枢士吧?”秋往事仰着头,轻声问着,似是怕惊扰了此处庄严。

    “不错。唯有臻一品之境的枢士方可刻名于此,三千年来,这高士壁上也不过留下了三百二十七个名字。”李烬之侧头望着她,微微一笑道,“以你天姿,或许将来便能成为这第三百二十八个名字。”

    “岂有这般容易。”秋往事轻叹道,“七品六品之间,四品三品之间,二品一品之间,素来便是枢术修习中的三道坎,其中又以一二品间的鸿沟最是难以逾越,当真可称是天人之别。”她说着忽又展颜一笑,眉梢一扬道,“何况比起这高士壁,我倒更希望能在风都英雄壁上留名。”

    “这倒也非遥不可及。”李烬之眼中也现出锋锐之意,“英雄壁上所刻之人,非有开国之业,便有救国之功,那上面最新的一个名字,便是你爹叶无声了。父女同登英雄壁乃是三千年来未有之事,不知你可能成为这史上第一人。”

    秋往事目色沉沉,若有所思,沉默良久方轻声道:“我当日在须弥山中,日复一日地似也便能这样过一辈子,及至下山之后,才知我是真的不甘心。我已为这乱世付出过太多代价,所以如果它终将结束在谁人手里,那我便一定要做那个人。”

    李烬之侧头定定地看她半晌,回过头微微一笑道:“那你方才可许了愿了?此处可是号称有求必应的。”

    秋往事微微一怔,这才想起许愿这档子事,满不在乎地挥挥手道:“这倒不必了,我许愿从来也不灵,就别多费那心思了。”

    李烬之闻言眉心一蹙,拉着她回到林中,抬手抚过她双眼道:“许愿自是时灵时不灵的,你若先前从来不灵,那便是今后会一直灵,快好好许一个。”

    秋往事无法,只觉心思尽留在方才被他抚过的眼皮上,思绪纷纷杂杂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得胡乱闭了阵眼便作罢,终究连自己也不知到底许下了何种心愿。

    下山途中李烬之便向江一望提出了招秋往事入军中一事,江一望自是欣然应允。趁着四日后王落寿宴之时,江一望便将秋往事正式引见给了一班文臣武将。众人虽多在碧落节时便已见过她一面,当日却只知她是王落等新认回来的妹妹,也并不知究竟是何来头。如今见江一望郑而重之地亲自介绍,虽听她不过任个千袍,远比不上在场诸人的显贵,心下却也不敢小觑,纷纷放下身段上去同她敬酒谈笑,一面也暗暗打探她的身份背景。

    秋往事事先得过关照,又有李烬之同王宿在边上照应,因此虽是第一次经历这等场面,倒也应对自如。她虽长于山野,并无名门矜贵之气,但也自有落落自持之风,不似出自寻常人家,偏于自己身份却又语焉不详,讳莫如深,惹得众人更是大起疑心,暗自猜测不已。第二天起,种种零零碎碎的传言便在军营与官府间蔓延开来,一时人人皆在谈论容府这身份莫测的老七究竟是何种来头。

    止戈骑大营中近日更是沸沸扬扬,虽碍于军纪,无人敢公开议论,可练兵之余,总是随处可见军士三三两两地凑在一处小声交谈着什么。

    “你可听说了,飞隼队的新头儿好像是个十来岁的丫头。”

    “嘿,什么丫头,人家可是大有来历,听说是个三品的天枢。”

    “乖乖,三品?怪不得璨哥三流尘枢的身手都争不过她。咱军中可有三品之人么?连李将军也不过四品啊。”

    “还不止,我可听说她是叶无声之女。”

    “当真?!叶无声?!是说那个叶无声?!”

    “可不就是那个叶无声。我听许军师说她此前一直在山中同叶爷学着兵法武艺,如今出山是要替叶爷了却心愿的,哪家得了她,哪家便可平天下呢。”

    “我倒替璨哥不值,天枢又怎的?叶无声之女又怎的?她上过阵么,能打仗么?我就不信她强得过璨哥。”

    “那倒不是,我听李将军身边的郑哥说她当真有几分能耐,杀起人来直如鬼神,当门关听说便是她一人之力攻下来的。”

    “一人之力攻城?吹的什么遮天牛皮呢!我怎听说她几乎死在当门关,后来葫芦原时又闯了祸,几乎就要被李将军杀头,还是王将军求情才免了。”

    “我瞧也多半是假的,若真是叶爷的女儿,又有三品身手,却怎会只做个小小千袍,怎么着也得拜将封爵才是。”

    “正是,也不知哪儿冒出来的丫头,只是可惜了璨哥。”

    …………

    秋往事一路随李烬之入营,远远便听着四周嗡嗡不平地皆在议论自己,虽然李烬之所到之处立刻声息全无,耳中毕竟多多少少仍是刮到一些。她虽不怎地在意,终免不了颇觉古怪,不由叹气道:“这都哪儿传出来的乱七八糟的。”

    李烬之斜睨她一眼,嘴角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你如此凭空出现,一来便做千袍,被人议论两句自是难免。”

    秋往事回头望向身边的季无恙,无奈问道:“你一般的也是连升数级,为何全都只盯着我?”

    季无恙仍是穿着副将服色,一身精铁鳞甲,跟在身着皮甲的秋往事身后颇显怪异。他自幼苦读兵法,立志从军,如今终于脱了文职身涯,算是做上了半个将军,心中满是跃跃之意,听秋往事叹气,便也跟着长长大叹一声道:“唉,正是啊,早知便不该与你同日来,如今这风头全叫你抢光了。”

    秋往事问道:“你可知他们说的璨哥是谁?”

    “那是沈璨。”季无恙道,“他是飞隼队的左千从,武艺出众,自王六将军升了副将之后,这空出来的飞隼队千袍一职便一直由沈璨代任,大家本都以为他迟早正式接任,没想到你来了。”

    “那我岂非人还未到便已得罪人了?”秋往事转头对李烬之道,“将军你随便找个地方安置我也便是了,何必硬把我塞进飞隼队?”

    李烬之瞟她一眼道:“便不是你我也会找别人,阿璨性子太躁,还须磨练,独当一面原还早些。你虽也还嫩,却比他听得进话。何况这飞隼队是精中之精,是冲在前头打硬仗的,这方面的经验,我想大概找遍军中也无人胜得过你了。”

    说话间已到了主帅帐前,两人随李烬之掀帘而入,只见帐内颇为高广,中心立柱足有合抱粗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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