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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黎像是我肚子里的蛔虫,轻笑一声在嘲我一般,凑到我耳边解释道:“院子里草木成精,薛锦吸光它们的精气,就成了人形,只是他好像对这树有些感情,没舍得。”
“不用你说,意料之中。”我装作我知道的样子,只为了不让宋黎小瞧了我做神仙的品格。
薛锦本是厉鬼,没食人精气苟活至今,想必怨念极强。他像是没听到我们的对话,也或许是对我们根本不感兴趣,只是直直地盯着这株梨花树,眼神似有暗流波动,良久才对我们说了一句:“宋公子,多谢你来。”
“不必,各取所需。”宋黎一下展开那扇子,一下没一下地摇着。
薛锦低头轻笑了一声,坐到树下的石桌前,儒雅地我们入座,虽桌上只有一层厚灰,却无端让人感觉茶香绕人,氛围刚好。
宋黎也是优雅坐下,那我也必须优雅坐下,方不失了我天界上神的仪态。
“我的两位世伯官拜侍郎,大堂兄也是先皇亲封的大将军,我父亲虽不及他们,但也是清廉地方父母官。”他轻轻一笑,没有由头地娓娓道来,像是在说一段鲜为人知的小故事:“我年少苦读,鸡鸣而起、俾夜作昼,览圣人之书千万卷,世人无不说我前途无量。我生来按部就班,仲禹是我唯一的变数。
“我与仲禹,其实是年少相识。有一年年关,我们家应邀进京探亲,在叔父家小住,我闲来无事上街闲逛,化名不予在棋馆里消遣。我自诩无人能敌,杀了几局众人也意料之中地不再应战,人群中只有一蓝衣少年站了出来,便是仲禹。
“我与他棋逢对手,在棋馆里杀了个昏天黑地,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那个冬日,是我这一生中最明艳的一天。缘分真的很难说,可能从那一盘棋局开始,我们的结局就已经被神明安排好了。
“他说自己叫阿一,一二三的一,这个名字很敷衍。我看他五官深邃,眼神真诚,当时真觉得他是个不屑欺骗的清高少年。人的眼神真不好说,后来我才知道,他的名字不是随意取的,阿依是他母亲的名字,依兰花的依,他其实是个无处不执着的人。
“仲禹是刘家庶出的儿子。他的母亲是他父亲经商途中带回来的楼兰女子,不善算计,死于内宅争斗,仲禹自然也从小遭人蔑视,但他从未忘记过他的母亲。好在他聪慧过人,受父兄器重。
“那年冬天,他随兄长入京与京商打交道,机缘之下与我相识。即将离开京城之时,我告诉他我是天水薛府的儿子,我让他以后来大盘府寻我,他也没有食言。
“肇嘉十年,秋天,城郊的庄稼正是丰收,我最喜欢那年的秋天,我去城郊看庄子,风吹麦浪,他突然从田边小道中笑着向我走来。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他很好认,长相硬朗也不太爱笑。
“我们关系很好,不论利益只谈风月雅兴,只是所有的情感在时间的推动下都会变质。没过多久,北里南下攻打我朝,我堂兄受命出战,扎营燕陵。那一阵子,快马频繁出入大盘府,我父亲私底下查过,那些快马是在替刘家两兄弟传信。我有疑,他设防,但我们谁也没有将此事真正拿出来讲过。
“庙堂之上也是风云骤变。我们截下刘宅的一封信,信上明说了刘家与外敌勾结北里,意欲在西定引起战火。这封信巧得时机不对,就像是故意给我们看的一样,我父亲思量过后明知可能是陷阱,还是毅然亲笔告知堂兄,让其小心行事。我堂兄接到信后兵分两路,一半驻守燕陵,一半调去西定,并向其他城池请求支援,只是四面援军都是五皇子的人,他们扣下了我堂兄的军队,直至开战都没有赶到战地。
“北里照旧攻打燕陵,堂兄不敌,战败,被车裂分尸,头颅挂在燕陵曝晒七日;另一边京城暴动,五皇子弑君篡权,杀尽忠良,血洗京城。再不久那封由我父亲发出去的密信被堂兄的副手林任飞揭发,我薛家被判通敌,满门抄斩。
“那时候我才知道,‘哦,原来他也是会这些诡计的’。”
他说完了故事,宋黎也不说话,宋黎不说话,那我也不说话。
我隐隐觉得可笑——原来世界上真会有如此的人,为一桩恩怨牵绊那么久。
“世代更替,都是宿命。”薛锦还是笑,只是那笑很牵强,半晌他又流下两行血泪,在微透的皮肤上留下浅红的痕迹,那痕迹又渗入皮肤,成了裂纹,“我的生命结束得太快,有很多遗憾,活着是压抑,死了也痛心。”
这话倒是与我相配——活着压抑,死了痛心,但又因为是憾事,所以犹豫不决不肯放手。
“所以你想怎么做?”我还是疑惑。
“我执着于要他向我忏悔,我要他死后跪在我薛氏宗祠前,也受我这几十年来的锥心之痛。”他站起身向宋黎抱拳鞠躬,“请公子成全,只要能了在下心愿,在下愿意任公子差遣。”
“成全什么?”
“将刘仲禹的生魂封在宗祠里,让他无法入轮回。”宋黎说得云淡风轻,全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也算是恶事一桩,他展开玉扇挡着半面,凑到我耳边害羞一般道:“邪祟用之,效果更佳。”又对薛锦说:“各取所需,没有必要。”伸手示意薛锦坐下。
宋黎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药,神神秘秘的,我总觉得事情没完,我又插嘴问道:“那接下来你怎么办呢?”
他又坐了回去继续讲道:“我怕我离开这里,我就忘了所有,随风而去了,但只要一个公道,我即刻消散也无关紧要。”薛锦身后的梨花树树枝轻轻地随风摩擦,又落下几片花瓣落入尘土,像他一样——在盛开的最好时候戛然而止,“少年热诚,彼此温柔相待,并肩谈笑讥诮尘世,说来寡淡,但却是难忘。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情感,我想要释然,但还是不由自主生出恨意,这样的执念我自己也参不透。”
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玄清天尊洞府口的那株还魂树,我有日路过,那厮就躺在树上捏诀抖了我一身的叶,还讥讽我是这天上地下最差的神仙,甚至让我还魂重修。现在想来,突然觉得成了上辈子的事,但就像薛锦说的,寡淡却难忘。
半晌,宋黎才缓缓开口道:“参得透还叫执念吗?所有执弃都是一念之间,弄这么明白反而没有益处,按着本心做就是了。”
这话说得我脸红,总觉得欠他了什么,可偏生想了半天都想不到可以拿什么东西来还他。
“宋公子,薛某不解,你法力无边,又为何要因为一个人就来帮我?”薛锦疑惑道。
我好奇地看向宋黎,兴致勃勃地竖起耳朵,“什么人什么人?”
宋黎听薛锦这么问,微怔,转头看了我一眼,嗤笑一声,“她,”又是战术性停顿,“少了一魄,我只想找到而已。”
我猛地打住了呼吸,这身子骨不如从前的,竟然无端地发麻。
宋黎这厮多活了千年,竟也变得如此油嘴滑舌了。他的眼眸一如既往略有些发青,比常人的眼眸清澈许多,眼底的情绪一览无余——平静坦然又似有千万狂风呼啸一般,吹得眼底一片肃然,埋没所有的生气。
他如此这般,倒有些他生前的气度了。
宋黎骤然收起原先的玩味,道:“小阮,你先回去吧。”
我甚至都还没从感动之中抽离,“为什么?”
“等会会比较棘手,你在这里会比较碍事。”宋黎面无表情地说道。
“……”
宋黎这厮一点礼貌都没有,我佯怒踹了他一脚,“走就走。”
本仙好歹做了五万年的神仙,虽然顶着“废柴”的名声,但怎么说也是个聪明伶俐的人物,宋黎想要支开我,我就偏不能随他的愿。
假装腹诽几句,抬眼斜睨宋黎一眼,冷哼一声便头也不回地往院子外走去,院子中间有半座假山,我当机立断躲了过去,随手捡了一杆树枝,就在地上画起星宿来。